第466章 收拢溃兵
这一觉刘羡睡得并不安稳,大概歇息了一个多时辰后,他睁开惺松的双眼,强忍着疲态起身出门。
此时天色尚暗,头顶乌云未散,一层紫色的阴翳笼罩在夜空中,尚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刘羡则将李盛等人唤醒,清点从战场上拉出来的残兵,对自己手上的力量做一个估计。结果很快出来了,此时他身边仅有三千余人,其中还有超过一半是其余各部的溃卒,这个结果让他倍感气馁。
打了这么多年仗,刘羡不是没有败过。可还是输成这样,输到建制都散了,还真是第一次。可最让人沮丧的是,自己甚至都不知道,禁军到底是怎么输的。
征西军司的军队囤守在西垒之中,被三面包围,这是事先就知道的。西面虽未被彻底封死,但也有大量的斥候在监视。张方能从中派出少数信使突围,这是可能的,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派出一支军队,绕行到洛阳东面,这可能吗?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可刘羡没空去细究这些了,现在时间紧急。按照常理来说,张方这种驱使难民打东西对冲的做法,能轻松击溃敌军,但却很难全歼。现在应该有大量的残兵散布在周遭,刘羡必须把握每一时每一刻,先把周围的残余力量都收拢过来,有了兵力,才有了力量,方才能继续思考下一步。
因此,刘羡在清点完手上的力量后,立刻便招来身边的亲信,进行了一次军议。
说是军议,其实就是命令:刘羡令手下这信得过的千余人,分成数十队,即刻去洛阳周遭所有可以接近的乡亭、坞堡,去寻觅周围的残兵,告诉他们,自己就在金谷园。且金谷园内留有粮食,他以太尉身份下令,命他们现在就来就食休整。
在原本突围的时候,刘羡下的命令是河阴再会。但现在想来,河阴距离洛阳三四十里,还是有些远了。金谷园这个位置不近不远,反而刚刚好。
于是除李盛留在金谷园内负责架釜煮饭以外,其余人全都强打精神,策马四出。哪怕刘羡自己也不例外,他率十余骑,打算亲自往河阴探看情况。
奔走在道路上,风很冷,不只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没有消除,就连胯下的翻羽也在发着不满的嘶鸣。不知不觉,翻羽也已经是快二十岁的老马了,虽然离死亡还比较遥远,气力依旧超过寻常马匹,但到底比不上往昔了。刘羡抚拍着它的颈部,轻声说:“老伙计,再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可口中虽这么说,刘羡的心中却满是忧虑。这便是战败的结果,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活着,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了,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愿意跟随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一个谜团,让人的心思为之牵挂,但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到来前,人却始终无能为力。
此时洛阳的火光已经接近熄灭了,大地上渐渐升起一阵薄雾,可清冷的晨雾中依旧漂浮着灰烬的味道,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血腥味,令前方的道路晦暗不明。刘羡不时可以看见,脚边的阡陌中委弃着各式旗帜与甲仗,还有一些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分不清是活人还是死人,或许他们还活着,或许他们刚刚断气,或许他们是十数日之前的僵尸。
但刘羡已经无暇顾及,十月时为洛阳人所哀叹的河阴尸道,此时若与洛阳的惨状相比,恐怕已不足并论了。
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抵达河阴。此时天色渐亮,雾气却越发浓重,可见度不过一丈左右,刘羡几乎快不认得路了。但他到底还是听到了一些喧哗声,循着声音过去,渐渐找到了河阴城角的市集。原来是几十名逃出来的松滋营骑士,正在废弃的市集上搜刮粮食,琢磨着做一顿饱饭。
眼见得刘羡过来,他们大喜过望,连忙向刘羡行礼。刘羡摆着手让他们放下,然后询问情况,这才知道,公孙躬领着大约有八百名松滋骑士突围至此,除此之外,郭诵所部也突围到了这里,加上林林总总的一些残军,也有不少人了。
听到这里,刘羡又是安慰又是难过。这么说来,三千名松滋营突围,眼下还能剩下差不多两千人,已经是很难得的留存率了。可刘羡仍为那损失的一千人感到心痛,这都是他精心恩养的随从,之后想要再重建,也不知要花上多少时间。
他连忙去见公孙躬,公孙躬此时正在一间茅屋里喝闷酒,见到刘羡后,立刻就跪了下来,颇为羞耻地说:“主公,在下无能,突围的时候,为了跑得快些,许多马铠和重甲都扔下了,请主公责罚。”
“这没什么,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那些不过是死物,一切都会再有的。”刘羡看着他一身的血污,知道这一路过来很不容易,怎么会怪罪公孙躬呢?何况在这种时候,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极为珍贵。
说话间,郭诵也赶了过来,他刚刚清点完河阴的兵力,汇报给刘羡说,除了松滋营的八百人外,这里大概还有两千六百余人,但河阴没有存粮了,大部分人都没有吃饭,正在闹脾气。
这正中刘羡下怀,他笑着说:“饿着肚子怎么行,跟着我走,我带大家吃饱饭!”
就这样,在吃饱饭的号召下,这些溃卒们都自觉地汇聚起来,公孙躬在前面领路,刘羡则带着百余名松滋营走在队伍后面。毕竟这种时候,编制已然散乱,而掉队是一种常态。刘羡想要维持队伍,就必须把那些快撑不住的,想要掉队的人,强拉着一脚一脚踹回队伍。这不仅是为了掌控兵力,也是为了杜绝无谓的死亡。
可一行人强忍着疲惫回到金谷园时,却发现园口已然被堵了。堵在坞堡前的不是他人,正是一支打着白虎幡的西军骑兵。他们大概有两千余人,正对着园内的人叫嚣,让他们早日出来投降。
前面的公孙躬见状,立刻就停了下来。除了松滋营外,那些只打算过来吃饭的残兵们,无不议论纷纷。他们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西军怎么在这?张方是不是要带兵打过来了?
说罢,当即就有人要调头离开,但他们被刘羡拦住了。
刘羡低声呵斥他们道:“不要吓自己,现在对方人就这么多,张方在哪?!若是要走,没有吃的,你们又能去哪儿?!”
残兵一时无言,便问:“那怎么办?”
“杀回去!”刘羡抽出剑,说道:“我知道现在打了败仗,大家都饿着肚子,又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可若不能回家,死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皆说没有分别。
刘羡便又道:“在这里,我们打败他们,赢了就进去吃饱饭,输了也是堂堂正正战死的大丈夫!”
说到这,他像是回到了年轻在夏阳的时候,对众人道:“我冲在最前面,你们跟着我!如果我们注定要死在这,我相信,即使下了地狱,我们也所向披靡!”
有他以身作则,士气这才有了回升,许多人都说好。只是这一行人又饿又累,几乎一半的人没有甲胄,哪怕对面没有援军,只是寻常的军队,但自己真能取胜吗?刘羡内心没有底。
他唯有强迫自己走到最前面,骑上翻羽后,对公孙躬说道:“跟紧我,别再走丢了。”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没有旗帜,甚至没有呐喊鼓舞士气,刘羡当真一马当先地冲了过去。除去松滋营的几百骑外,后面的人还愣了一愣,这才又拿刀追了上去。
那些在金谷园前叫嚣的西军骑士,忽然看见北面冲来了一堆人,先是吓了一跳。但仔细一看,随即又哂笑起来。只因这些人灰头土脸的,不少人穿着破了的冬装,手中既没有弓,也没有箭矢,许多人只有一把环首刀,甚至因为编制被打乱的缘故,还没有阵型。这样的军人前来对阵,无非是送死而已。
他们当即选择策马游斗,把控着距离对这些残兵放箭,根本不给他们接近的机会。
这大概是刘羡一生中在战场上最落魄的时候了。
意志固然重要,可什么战斗都还是由物质决定的。刘羡好歹还休息了一会儿,可跟随他的这些人,大家反复地来回奔波,不论是马匹还是人,体力真的已经抵达极限。纵使有一身战场厮杀的经验本领,此时也无法发挥出来,许多人只能用血肉硬顶着箭雨向前。
其中还有一部分人没有马匹,只能用两腿追着跑。阵型一散,那些西军们就分队杀出,毫不费力地在人群中收割生命。刘羡想要稍稍整顿阵势,这些西人见他们这几十个人还有体力,就又聚上来,以绝对的兵力优势进行围攻。
所谓虎落平阳,大概就是这样吧。在一次战败之后,老虎的爪牙受损,接着是一败再败,一辱再辱。以往的两千骑士,根本不放在刘羡眼里,可眼下,却连连将他逼入险境。
正当刘羡束手无策的时候,混乱之中,东面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马蹄声,继而有人高喊道:“索游击来了!尔等快快受降!”
刘羡听出来,那是诸葛延的声音,他连忙向东面大喊说:“是南乔吗?我在这里!”
这下反而轮到这些西军骑士大乱了,他们本来已经稳操胜算,没想到东北面又杀出一堆人,猛然冲向他们的西南方向,接着将他们的归路给断了,而且对面身后烟尘阵阵,看不清来了多少人。
这伙西军也是得了军令后没有睡觉休憩,强撑着过来的。本以为是来捡功劳,没想到却接连遇到两拨人,大喜大悲之下,士气也迅速见底。刘羡见敌人惊慌失措,趁机发动反击,直接带人去擒拿带头的军官,将其一举抓获。剩下的骑士不明所以,只好就地投降。
那带头的军官名叫马泰,是西军虎师牙门将马瞻的弟弟,在西军中担任骑都尉。他在投降的时候,不知道眼前的就是刘羡,竟然还反过来劝降,说道:“朋友,朝廷都败了,长沙王生死不知,你们还给他们卖命干什么?我军元帅连刘羡都能击败,已然是天下无敌,你们还是早点降了吧!”
然后他看刘羡似乎还比较年轻,就又问:“你当什么官?我兄长是张元帅爱将,你如此胆大勇猛,我将你推荐给他,保证给你谋个更好的官当当!”
刘羡冷眼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在朝廷中担任太尉,还麻烦兄台为我引荐一二。”
马泰顿时哑然,面孔也紫涨成猪肝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刘羡命令手下的将士,将这些俘虏的甲胄、兵器、马匹全部收缴了。金谷园内的李盛见刘羡得胜,也连忙打开坞堡,为他们送来粥食。残兵们的士气顿时好转,哪怕在刚刚短暂的交战中,他们损失了两百余条性命,此时也全不在乎了。
刘羡这才去见东面横空杀出的援军。果不其然,来者正是诸葛延。
原来,诸葛延受了刘羡的命令后,原本还在勘探渡河的地点,突然发现南面光照夜空,这才发现洛阳大火,禁军遭遇大败。他立刻就想返回洛阳大营,不料走到邙山山道上,迎面就撞上了率先跑过来的义师西人。诸葛延在山道上堵住了一些人,随后又遇到了索靖,发现他也正在竭力收拢周遭的溃兵。
两人一拍即合,索靖收拢残兵,诸葛延则去寻找刘羡的消息。在一个时辰前,他们遇到了一支刘羡派出来的使者,当即便往金谷园赶过来了。
“你们有多少人?”刘羡方才看他们背后烟尘很大,暗想这队伍大概规模不小,心中很是高兴。
不料诸葛延抱怨说:“收拢了有两千三百余人吧,但会骑马的骑兵不多,只有七百人了。”
“原本应该更多一些,可刘沈派来的皇甫澹他们靠不住,宁愿把马留下,也要硬走!我们这才往这边靠,正好撞见殿下吃亏。我便想了个主意,用马尾绑了树枝在地上乱跑,吓唬这些畜生呢!”
这个答案让刘羡有些失望,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一股生力军,而且救了他的命。刘羡随即振奋精神,问道:“幼安公呢?他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听闻此语,诸葛延顿时有些吞吞吐吐了,他见刘羡似乎没有了耐心,才低声说道:“索公受了伤,身体不太好,现在就躺在马上歇息。”
“在哪里?快带我去!”
他们快走几步,到东面的小丘树林中见到了索靖。索靖此时正躺在一块大石头上,身上穿着两档铠甲,又在外裹着一件鹿皮御寒。他见刘羡过来,微微摆正身体,露出满是血污的脸,打量了刘羡一会儿,然后喘息着笑道:“怀冲,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啊!”
刘羡见他还有心情玩笑,似乎没什么大碍,顿时松了一口气,也玩笑着回答道:“这都是托了幼安公的鸿福啊,不然,我都要去陪齐万年了!”
两人是从泥阳就一起并肩作战过来的,虽然辈分隔了很远,但刘羡极为尊重索靖,因为这是位真正心系天下的老人。他在明知道会遭受猜忌的情况下,能带着一万人来到洛阳尽忠,这是刘羡做不到的。
“哈哈哈……”索靖笑了两声,随后伸出树皮般的手掌,握住刘羡说:“不错,我这一生也算是做了许多好事,应该去九泉之下,再和齐万年去斗斗了。”
索靖的手不仅冷,而且还苍白,刘羡这才察觉到不对,他连忙想要伸手去看索靖的伤口,却被对方阻止了。索靖笑着说:“老了,腰间挨了一箭,搁三十年前,我早就好了。现在我六十五了,挺不过去了也很正常……”
刘羡默然无语,他望着这位豁达的老人,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对方此时身在异国他乡,身边没有子孙,国家前途也看不到希望,感觉说什么都非常无力。
沉默之中,但听索靖问道:“倒是你啊,怀冲,你这只鲲鹏,准备到哪里去?”
“北上?还是南下?”
在刘羡讶然的眼神中,他最后说道:“做人要问心无愧,你一直做得很好。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
“真可惜啊,看不见你成功的那一天……”
说完这句话后,索靖短短地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似乎是很疲倦一样地睡着了,永远地安息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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