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绝不妥协
索靖死后,刘羡将他葬在了金谷园的后山上。
他亲自挖坑封土,蘸着敌人的鲜血,给他草草立了一块木质的墓碑。
下山的时候,派出来联络的各部骑士,也都断断续续地回来了。好消息和坏消息都有,如郭默、毛宝就带回来一些溃兵,人数还不少;但更多的人则是一无所获,还有极个别人被那些溃兵反抢走了马匹,是走着回来的。但总体来说,收获还是大于损失,刘羡又聚拢了两千余人。
虽然有许多旧部都不知去向,手里的兵员鱼龙混杂,编制错乱,甚至还有一些人,是诈称兵卒的民夫。但至少经过一番整顿后,他现在又有差不多一万人了。
此时已是西垒之战的次日下午,刘羡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同时也是索靖临死前追问他的问题:是北上?还是南下?
北上,便是渡过大河,揣着怀中的青纸诏,直接去河东起事。南下,便是返回洛阳,设法将这近乎糜烂的大局再扭转回来。
可这两个选择,其实根本不能并列为两个选择。因为一个风险极大,而另一个根本没有风险。
在刚刚抵达金谷园的时候,李盛就悄悄地对刘羡道:“主公,局势已经坏成这样,还留在洛阳干什么呢?我们已经有了天子诏书,先去河东,再去秦凉!有了自己的基业,还怕有什么事做不成吗?”
在和诸葛延再会的时候,诸葛延也和刘羡汇报说:“殿下,我到孟津看过了,那里的河冰已经很结实,可以渡河走马了!”
甚至他听闻士卒之间的议论,他们也都畏惧说:“张方如此残虐,怎么与他为敌呢?还是早些走吧!”
而最重要的是,在经历西垒一战后,虽不知司马乂现在的下场,但朝廷的权威应该是彻底丧尽了。应该说,现在的刘羡,再不受任何人的束缚,他自由了!
身边没有了司马越的监视,也没有了司马乂的提防与指责,更没有了公卿百官对他的指指点点。而且张方还承担了天下最大的骂名,世人必将把目光投在这位魔王身上,刘羡也就可以真正的积蓄实力,韬光养晦,这一切不正是刘羡梦寐以求的吗?
惟一比较让人顾虑的,就是如何把家人从东坞中接出来,这确实是一个难题。家里老老小小百来人,想要搬走,速度必然快不了,到时候要是张方知道了,派兵追上来,那就不好办了。
但再怎么说,也比南下解围洛阳,要来得实际一些。为成大事不拘小节,大不了狠狠心,直接效仿高祖。乱世中哪来那么多选择?即使抛下家人,只要最终能成就帝业,就算对得起自己与祖宗社稷了。
这几年的政斗与战争,早已让刘羡疲倦不堪。所做的每个选择,遭遇的每件事,他都要再三审视再三反思。几乎每次天一亮,刘羡一睁眼,就庆幸自己又活了一日。并且自己还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这其中有多少无辜的人遭受牵连,刘羡早就说不清了。
眼下既然已经获得了自由,不用再参与这些事情了,还留在洛阳做什么呢?
因此,在抵达金谷园的那一刻起,刘羡就一直在追问自己。可他隐隐中觉得有哪里不对,只是还没有想明白。而在听到索靖临死之前的发问后,刘羡终于想清了这一点,也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了。
在溃兵们正在匆忙用膳的时候,刘羡把亲信们都召集过来,问他们道:“你们说,经此一战后,全天下的人都在想些什么?”
这个问题倒让众人面面相觑了,在这个时候,不应该先考虑己方未来的去向吗?
李盛说:“这和主公有关吗?”
“当然有关!”
刘羡拄着剑立直了身子,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曾经对一些魂灵立过誓,我说,我要创造一个属于天下所有人的归宿,这誓言,我一刻也不敢忘记……”
刘羡微微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自己的誓言,声音也随之低沉,但他仍然说道:
“可在此之后的十余年,我一直没有去做,因为我还在牢笼里,我没有自由。”
“没有自由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为了活着而斗争。但在现在,我自由了,我已经不再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也就要换一个目标了,我要开始为建立一个属于全天下人的归宿而斗争……”
说到这里,他问众人道:“所以我想知道,此时此刻,天下人会希望我怎么做?”
这个问题问得太突然了,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很快,诸葛延明白了刘羡的想法,他道:“既然有这样一个魔头在人间肆虐,那一定要有人挺身而出!”
孟讨闻言,几乎惊呆了,他强忍着要跳起来的冲动,反问道:“张方暴虐如此,我部现在又是败战之余,这不可能赢吧!”
“不能赢,也要试一试!”刘羡昂然耸起肩膀,拔出手中的剑,看着剑锋中自己的眼神,徐徐道:
“我的曾祖是涿县人,我的祖父是新野人,我的父亲是成都人。但对我来说,我是一个洛阳人,我自小在这里长大,洛阳便是我的乡梓。三十多年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故事,我都知道,我都记得。”
刘羡曾经无比痛恨这片土地,因为这里的人们奢靡、虚伪、势利、阴毒,让他痛不欲生。但在洛阳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他却又回忆起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邙山上的星空、白马寺的钟声、国子学的课堂、夕阳亭的橘子、铜驼街的喧闹、小阮公的长啸……
他仍然眷恋这片土地,就像渔船眷恋港口,游子眷恋母亲。
“可张方一把大火烧了洛阳。”说到这里,刘羡的声音略有起伏,显然,他又想起了昨夜那场滔天的火海焰浪。
“若我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我便是一条丧家之犬。一个连家乡都不愿去保护的人,如何能保护其他人呢?如何去建立一个国家呢?一个要一统天下的人,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说到这,刘羡似乎又忘记了眼前众人的存在,陷入了沉思。
“好!”
郭诵突然高呼一声,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不仅让刘羡从沉思中惊醒,也让周围的马匹一阵阵嘶鸣。这位曾在蟒口鼓舞士气,备受刘羡欣赏的年轻人说:
“太尉说得好啊!我早就听说过魏武下荆州,先主携流民的事迹,与今日之情形何其相似啊!”
“当年曹操大军压境,荆州诸将纷纷投降,只有先主不降,他护民南走,仍与曹操作战,败了又如何呢?天下无不视他为反曹兴汉的旗帜!孙权、刘璋、马超各诸侯,纷纷与其联结!这才有了最后兴汉于西川的伟业。”
“太尉今日要为民请命,我愿奉陪到底!”
他说完这些话,其余人也都被说服了。
李盛原本主张立刻前去河东,此时也倏地拔出佩剑,靠在刘羡的剑锋上,说道:“我这条性命,早就是主公的了,不管前面是龙潭虎穴,还是刀山火海,我都会追随到底!”
有他做示范,大家也都纷纷抽出刀剑,将兵器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圆圈,相互对视间,齐声道:“同生共死!患难与共!”
这么说罢,众人都下定了决心,原本心中还有些迷茫和忐忑,此时都彻底消散了,反倒是一阵发自肺腑的轻松。
这时候,有难民端来三盆热汤,热气腾腾的蒸汽中,大家取了湿巾擦脸。大家奔波了一日夜,身上不是血污就是污垢,真是像乞丐一样。众人清洗了一番后,热水很快就浑浊得跟泥水一般。
端汤的是几名稚童,见刘羡等人方才似乎在讨论什么,其中一人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府君是要走吗?”
刘羡看了他一眼,揉了揉他的头,笑道:“还不会走,我们要打回洛阳去。”
这些孩子们闻言,立刻发出欢呼声,相互议论道:“我就说府君不会抛下我们的!”
等他们抱着热汤走后,刘羡重新注视着自己的这十来位属下,说道:“水虽然浑了,但是我们的心地通透了,接下来,要想想该怎么做了。”
“是。”
“把那个马泰给我拉过来。”既然做出了选择,眼下就要先探清敌人的虚实,而眼下刚好就有这么一个人选在。
马泰自从得知自己落入刘羡手中后,真是度日如年。
他虽忌惮刘羡的威名,但更害怕张方的手段。毕竟眼下刘羡就这么些人,怎么可能斗得过张方呢?因此他想要逃跑。可马泰随即又想到,这也不是一个好主意。先不说能不能跑脱,就算跑掉了,一个人丢了两千骑军,落到张方手里,那能有什么好下场吗?张方治军极严,是绝不会讲情面的,到时候身首分离,都已经是好下场了。
因此,马泰惶惑不已,不知该何去何从。
但等刘羡把他拉过来的时候,马泰还是表现出一副义士的神情,挺直了脊梁撇着头,好似什么都不打算开口。但刘羡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在装模作样。要知道真正的义士,不会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而这个人却在时不时地偷瞟自己,这说明他还怀有侥幸,在等待自己的判决结果。
想到这里,刘羡开口便给了他一个惊喜:“我可以放你走,包括你的部下。”
马泰当即摆正了身子,先是用不可置信地眼神看着他,随后喜笑颜开地说道:“太尉想通了?”
“是你想歪了。”刘羡抽出章武剑,在他脖颈上轻轻划了两下,吓得马泰汗毛倒立后,再收剑入鞘,笑道:“我是想和你打听些消息,你若回答得好,我问完了就放你走。”
“消息?什么消息?”马泰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之前和我说,长沙王生死不明,是什么意思?”
马泰本想撒谎,但眼见刘羡如刀锋般的眼神,再联想起他过往的种种事迹,立刻绝了心思,连忙坦白道:“在决胜时,长沙王虽兵败如山倒,但当时毕竟太乱了,我们也控制不住局势,使得有一些人冲回洛阳,锁了洛阳宫城。”
“长沙王也在里面?”
“不知道,我军确实没抓到长沙王,而元帅也不急着进城。他说,先好好休整一番,再和朝廷好好谈条件。”
“条件?”
“我军前来,是来清君……”马泰看了刘羡一眼,把“侧”字咽了下去,连忙改口道:“是来勤王的。这是此前李长史和我王制定的战略。李长史说,获胜以后,还是要保持朝廷的体面,不要入主洛阳,而要先保证关西的封地,然后推贤于成都王,维持与河北的同盟。”
“到那时,我王可以吞并秦凉巴蜀,彻底确立关西的霸业,再坐看朝廷与河北争斗。哪一方势弱,就暗中扶持哪一方,直到让他们斗得精疲力尽,我王再一锤定音。”
这是效仿战国时秦国的连横战略啊!好高明的战略!刘羡闻言暗自心惊:还好自己刺杀了李含,否则,他与张方一文一武结合起来,自己还真不是他们的对手。若卢子道在……
但他很快甩掉这个念头,回头问马泰道:“这么说来,张方现在反而没有入城?”
“是。”马泰低声道:“我军现在封锁了各城门,并未入城,而是遣使入宫谈判。”
刘羡闻言,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狂喜:洛阳宫内尚有残军,而张方又没有率军入城,当真还有转机!
现在,他只需要再验证两个猜想,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你们火烧洛阳的骑军,是从虎牢关来的吧?”
马泰一愣,抬头看了一眼刘羡,随即低头承认道:“是这样。”
果然如此!刘羡原本还纳闷了,张方东面的骑军究竟是哪里来的。但后来一想,张方曾派一支骑军夺取了虎牢关,也只可能是他们了。
只是正因为这支军队封锁了虎牢关,才使得司马乂被迫与张方决战。谁会想到呢?张方居然舍得将这支骑军又抽调回来。若让人半路发现,把虎牢关夺回,那张方的封锁不就不攻自破了吗?张方真是好大的胆子!论用兵之奇诡,刘羡也有些甘拜下风了。
搞清楚了那支骑军的来源,刘羡也就确定了一个消息:虎牢关又变成了一座空城,洛阳和荥阳之间的通道,如今又通畅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你们军中所剩的箭矢,恐怕不足五万支了吧?”
在昨日城头厮杀的时候,西军的箭矢明显出现了不足用的情况。而且今日刘羡俘虏了马泰这群人,检视他们的箭囊,发现箭矢也不过六千余支,分到每个人头上,不过三四箭而已,对于以射为本的西人来说,这实在不同寻常。因此刘羡猜测,若没有新的后勤跟上,西军的箭矢储备已经要见底了。
马泰颇为惊异地盯了刘羡一会儿,他诧异于刘羡似乎对己方知根知底,又不明白是何缘由,最后唯有点头道:“太尉说得不错,是这样。”
刘羡心中有底了,虽然胜算不大,但确实还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那接下来的这一战,无论结果是胜是败,都将是自己离开洛阳前的最后一战。
刘羡不禁回想起金谷园后山上那个孤零零的土包,又想起老师、母亲,他在心中默念道:若真有魂灵的话,母亲,老师,索公,您们泉下有知,就在此处为我做见证吧。(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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