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风雪里的第一课

返回辽东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

队伍，从三百人，骤然膨胀到了近四千人。

三千名刚刚被收编的建州卫勇士，骑着他们那些毛色杂乱、高矮不一的战马，跟在三百名辽东军的身后。

这支队伍，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移动的矛盾集合体。

一边，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辽东军。

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伪装服，背着制式的兵器和行囊，行进间除了马蹄声和风声，听不到半点杂音。

另一边，则是吵吵嚷嚷、毫无章法的建州卫。

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的兽皮袄，武器也是千奇百怪，弯刀、长矛、骨朵、套马索，应有尽有。

他们一边走，一边大声说笑，甚至还有人从怀里掏出皮囊，灌上一口烈酒。

这画风，割裂得就像是正规军在押送一群土匪。

张虎骑在马上，脸黑得像锅底。

“完颜猛！你他娘的管管你手下那帮人！”

他实在忍不住了，冲着队伍另一边的完颜猛咆哮。

“这他娘的是在行军！不是在赶集！”

“一个个吊儿郎当，万一有敌袭，怎么打？”

完颜猛的脸色也有些尴尬，他催马上前，对着自己的部下就是一通女真话的臭骂。

那些嬉笑的士兵，这才稍稍收敛了一些。

可没过多久，故态复萌。

完颜猛也只能无奈地摊了摊手，对着张虎苦笑。

“张将军，他们……野惯了。”

“张将军，他们……唉。”完颜猛搓着手，一脸的无可奈何，“在林子里，这帮小子个顶个都是好猎手。可你要让他们跟你们汉军一样，一二一地走路……那真是要了他们的亲命了。”

张虎一口气堵在胸口，转头看向队伍最前方的陆准。

“将军，您就由着他们这么闹？”

陆准连头都没回，声音平淡地传了过来：“由着他们。”

“啊？”张虎愣住了，“就这么……”

“迟早要收拾的，不急。”

张虎不说话了，他还能说什么？总不能真把这三千人全砍了。可这心里，总觉得憋着一股火。他娘的，这算什么事儿？

陆准似乎就是在等。

等一个能让这群野马，自己低下头的机会。

老天爷好像听见了他的心声，这机会，说来就来。

下午，天色猛地一沉，铅灰色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风凭空大了三圈，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就砸了下来。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

冷，是那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冷。

“全军停止前进！”陆准的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就地扎营！”

辽东军的三百人像是瞬间被拧上了发条。

“挖雪坑！”

“立帐篷！”

“垒雪墙！”

“生火！烧水！”

口令简短，动作飞快。分工、协作，一套流程走下来，没半点多余的动作。不到半个时辰，一片整齐的营地就在风雪里成型，挡住了大部分的寒风。

再看另一边的建州卫，那可就不是扎营了，简直是历劫。

他们哪在这么开阔的雪原上扎过营？

“哎！我的帐篷！”

“抓住它！被风吹跑了！”

“火！他娘的，火又灭了！”

刚搭起来的帐篷被吹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点着的火堆，一口风雪过来就只剩一缕青烟。战马冻得直打哆嗦，士兵们挤成一团，用兽皮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脸都冻成了青紫色，嘴里骂骂咧咧。

完颜猛带着几个头领急得满头大汗，吼得嗓子都哑了，可屁用没有。

这帮林子里的好猎手，在雪原上，就跟没断奶的娃娃一样，除了哭嚎，什么都不会。

绝望，混着寒气，一点点渗透进三千人的骨髓里。

他们眼睁睁看着不远处，辽东军的营地里灯火通明，甚至……他们闻到了肉汤的香味。

那香味，简直就是穿肠的毒药。

一个个建州兵的眼睛都看红了。

就在这时，几个人影踏着厚厚的雪，从辽东军的营地里走了出来。

为首的，正是陆准。他身后跟着张虎，还有几十个抬着大锅的辽东兵。

锅里，是滚烫的、冒着热气的肉汤。

陆准走到他们面前，风雪吹动着他的大氅。他看着那些挤在一起，浑身发抖，满眼都是渴望的女真人，语气平淡。

“想喝吗？”

所有女真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那几口大锅上，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着。

一个年轻的女真士兵，忍不住站了起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

“想！做梦都想！”

陆准笑了。

“想喝，可以。”

“但是，要按我的规矩来。”

他指着不远处，辽东军那片整齐的营地。

“学着他们的样子，把营地扎好。”

“什么时候，你们的营地，能跟他们一模一样了。”

“这肉汤，管够。”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留下那几口香气四溢的大锅，和一群快要疯掉的女真人。

完颜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这是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但同时，也是唯一的生路。

他看了一眼身边那些眼神里既有屈辱，又有渴望的族人，猛地咬了咬牙。

他一把抢过旁边一个士兵手里的铁锹，嘶哑着嗓子，咆哮起来。

“都他娘的别像个娘们一样缩着！”

“不就是挖坑搭帐篷吗！汉人能干，我们女真人也能干！”

“想喝肉汤的，想活命的，都给老子动起来！”

说完，他第一个冲进风雪里，学着辽东兵的样子，奋力地挖掘起来。

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也像是被点燃了。

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所谓的尊严。

他们开始模仿。

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模仿着辽-东军的每一个动作。

挖雪坑，支帐篷，垒雪墙……

摔倒了，爬起来，手冻僵了，就放在嘴边哈口气，继续干。

张虎站在辽东军的营地里，看着远处那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啧啧称奇。

“王爷，您这招，可真够损的。”

“拿吃的吊着他们，这帮孙子，跑得比谁都快。”

“这不是损。”

陆准端着一碗热汤，看着风雪中那个带头苦干的完颜猛，眼神深邃。

“这是给他们上的，第一课。”

“让他们明白，在这片土地上，只有知识和纪律，才能活下去。”

“靠匹夫之勇和所谓的祖宗规矩，只会冻死在风雪里。”

“眼下也只能坚持坚持，锦城那边应该还没下雪。”

当建州卫的营地，终于勉强有了个模样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他们一个个累得像死狗，却在看到辽东兵真的抬着肉汤过来时，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一个年轻的女真士兵，喝着滚烫的肉汤，眼泪都下来了。

他一边哭，一边狼吞虎咽，含糊不清地对身边的同伴说。

“我……我以前觉得，汉人都是软蛋。”

“现在我才知道，咱们……咱们才是傻子。”

他的同伴，没有反驳。

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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