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再入楚

在此后的几个月内，刘季开始攻读秦律。沉重的几十卷竹简，是从咸阳抄录过来，经廷尉亲自鉴定，与原文无异。现在，这部秦律就是广阳郡的镇郡之宝，各县的廷尉都要派人到蓟城来，照着这部秦律抄录一份，带回各县，各乡再从县里抄录一份回乡。

刘季学习秦律的第一步，就是负责将其中若干卷简册准确无误地抄录下来。按理说，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刘季则不同。他对文字工作本来就不感冒，而抄录秦律要用秦国的秦篆，而不是当时书吏们使用的隶书。对秦篆这种拐弯抹角的字体，刘季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抄了几篇，就因为不合格被打了板子；再后来则被革了职，罚往营中，看守刑徒。

要说各人有各人的天赋，还真不假。抄写秦律不在行的刘季，管理起刑徒来倒是十分在行，他懂得恩威并施，将一帮刑徒整治得服服帖帖不算，还成了自己的小弟，大小有个急活，他带着自己的刑徒上去，刑徒们能够拼命帮他完成任务。别人可没有这个本事，能够让刑徒们不闹事就已经很不错了。刘季竟然也乐此不疲，和那些刑徒们建立了不小的情谊。

不断有刑徒被调走，不断有新的刑徒进来。对这些刑徒，刘季一律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将他们收服。按理，应该让他升一升官，但刘季是从县吏的位置上贬下来的，不被允许升官。

闲下来的时候，刘邦也会理一理思绪。世事无常，当他在楚国李园家当门客时，天下还是七雄。李园一天之内被推翻，刘季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而这个世界也和他的命运一样发生了改变。

强大的韩国和赵国在那之前先后被灭（直接导致了李园被颠覆），本来想挽救的燕国也随后被灭，紧跟着，魏国也完了。七雄只剩下三个。

难道秦国竟无人可敌吗？刘季对秦王充满了好奇，这是怎样的一名奇男子呢？

听说秦国变强，关键就是秦律，在刘季看来，秦律中应该充满了神秘的诀窍，但在抄录的过程中，刘季沮丧地发现，秦律管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亩地要撒多少种子，一匹马、一头牛要喂多少草料，把牛养死了要怎样赔偿……难道秦军就是靠这打胜仗的吗？

刘季觉得自己既不懂种田，也不懂打仗，只能凭着身高力壮，干一点玩命的活。刘季决定认命了，就在燕国当这么一个狱卒了此一生算了。

冬去春来，刘季听说秦国已经征发大军攻打楚国，刘季心里又是咯噔一下。随后，郡里开始征兵，听说秦军在楚国打了个大败仗，秦王再次请王翦出山，征发大军，一定要给楚国一个好看。

听说要去楚国打仗，刘季不知怎么突然一个冲动，向上面提出，自己愿意被征发，前往楚国作战。

没有人知道这个叫刘季的人来自楚国，没人知道他曾经是李园的门客，更没有人知道他被请到蓟城，其实是为了协助刺杀秦王，这些事情已经被相互告诫着烂在肚子里，不能向人提起，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这些外来的豪客就是在各地混不下去的流民，在蓟城混饭吃的。

刘季主动请缨，自然被批准。他被蓟城以公士爵代理不更，管理五十名士卒。鉴于他的特长，这五十人全都是燕国的刑徒。

广阳郡被征发了两万人，蓟城（现在叫蓟县）达五千人，除了刑徒外，无业的流民几乎全部被征发，邑民也被征发了不少。

王贲没有亲自带兵出征，由广阳尉带队出征。被贬到庄广阳任县令的李信还没有到任，也错过了这次出征。

从广阳到城父、阳翟，路程两千里。两万人被分成四批，每批又分成前、中、后四队，沿驿道直南而来。从蓟城到阳翟虽然路途遥远，但全都是千百年无数行旅走出的大道，沿途供应不缺，也没有什么险阻，只在过河时略有停滞。在路上走了大约两个月后，他们到达阳翟。

经过半个月的休整、训练，部队开始行动。作为一名代理不更的小官，刘季自然对前线的大局一无所知，他被动地率领手下整队，点名，然后……休息——第一批出发的部队没有广阳郡。

一连过了数天，刘季他们都没有行动。随后前线传来消息，秦军打了个大胜仗，好像还听说抓到了楚王。

又过了十多天，刘季他们被命令集合，前移。他们渡过一条河，在河边安营。随后听说好像秦王也来了。然后，他们继续在军营里待着，每天训练，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他们的训练一天也没有停。如此又过了大概一个月。这期间，刘季耳闻秦军在前线又打了一个大胜仗，又抓了一名楚王，楚将项燕自杀。

对于项燕，刘季知道这个人，他还对项燕的儿子项梁有很好的印象，觉得项梁为人亲和、健谈，是一个好人。他虽然对项燕印象不深，但知道项燕在楚国也是声名显赫的将军，项家打过很多仗，有很高的威望，被普遍认为是国之栋梁。刘季默默地数着，除了项家外，楚国还有哪些家族是有战斗力的，下一步将和谁作战。

刘季的部队沿着河道向前移动，几天后，他发现，寿春似乎就在眼前，而河对岸的那个聚邑，正是他以前到过的颍尾。他似乎有些明白，自己是沿着颍水南下，到达了寿春。哪么下一步，他就要攻打寿春吗？

然而，一天醒来，广阳的部队被再次调动，这一次，他们离开颍水，再次北上。走了二百来里，刘季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土地上的鲜血已经凝固成暗红色，散发着阵阵腥气。成群的苍蝇四处飞舞。草丛中那些没有及时清理干净的尸体已经腐烂，军队走过，惊起成片的苍蝇。整整一天时间，他们都在这片战场上行军，不少人呕吐出来。由于尸体已经腐败，刘季看不出死者到底是楚人还是秦人。

不过现在所谓秦军已经早就不是秦人了，比如自己这支部队，就是燕人。在这里倒下的就算是秦军士卒，也不知道到底是何人，家乡何处。天下已经快无处不秦人了！他想着自己离家时，心中所怀的对秦人仇恨，甚至为此想投奔信陵君抗秦，对春申君伐秦失败的失望，以及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以生命为代价去协助刺秦王，而现在，秦王几乎将诸侯讨平，而他作为秦军的一员，前来讨伐楚国，真是一种讽刺！不过，通过在燕国与秦人相处这几个月，刘季觉得自己似乎对秦人有一种误解，过于听信他人对秦人的传言，把秦人想像为一种不近人情、不讲道理、野蛮的形象，而事实上，秦人和其他诸侯国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当然，秦人执法十分严苛，连随地乱扔垃圾也管，纯属管得宽。但从这种管得宽中间，刘季感受到的是善意，而不是恶意，和乡下的恶霸不分青红皂白只为自己的谋利有着本质的区别。他这次愿意为秦人征战也是真诚的，虽然也有着想重归故里的期望。

过了旧战场，又走了几天，刘季发现自己来到了彭城。这里离自己的家乡已经不远了，思乡的情绪更加浓烈。他几乎就想偷偷跑回家去，但他又觉得不能丢下他的兄弟们。那五十名刑徒经过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已经与刘季关系非浅，刘季也将他们视为兄弟。当然，严厉的秦律也是一道悬在头上的利剑，如果他逃回去，不光他自己，他手下的五十人，连同上级和同僚也都会受到严厉惩罚。

他们没有在彭城停留，而是继续北上。他看到沿途的城邑也都遭遇了战火，诸多城邑的成年男性被屠戮一尽，只剩下女人、老人和儿童。

他们在一处较大的城池中驻扎下来，与留守当地的秦军办理了移防手续。那支秦军开拔，继续向北进发，据说，前面还有不少城池未能夺取。那支部队将要奔赴前线，参加攻城作战。

广阳郡的两万人以这座城池为中心，派出部队占领周围的诸多小城邑。

刘季的这支小部队没有驻在城中，而是进驻城池旁边的一处邑里中。刘季他们重新开始了进行训练的日常。

但在这处驻扎地，刘季能够经常听到前线作战的消息，他得知秦军已经包围的曲阜，强攻无果，正在进行艰苦的围困作战。十多天后，刘季得到指示，全军开往前线，接替其他部队的战线。

刘季发现，本大夫所在的部队中，只有自己这五十人出发，同僚的那五十人还留在原处。大夫亲自带队，刘季的成了他的副手。

他们在路上走了一天，到达目的地时，气氛已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血腥味混杂着浓烈的排泄物的气味扑面而来。战场上空尘土飞扬，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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