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天子(五)
暮春风清,云高气爽,寒意尽褪,大雁北归。
野狐岭外,大营连绵数里,依着山势铺陈开来,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营中篝火未熄,炊烟袅袅,混合着皮革、铁锈与战马的气息。
柳河大胜的余威犹在,幽州军士卒们操练的呼喝声带着一股昂扬的底气,穿透清晨干冷的空气,在山谷间回荡,与远处野狐岭北山口晋军隐约传来的刁斗声遥遥对峙。
两军相峙数日,而数日之内,双方居然都无什么动作,萧砚除了几日之前的三方布置外,便再未做多余举动,没有去想什么奇谋妙策,妄图在堂堂正正的天堑之前乾坤一掷,就连王庭押运着缴获一路的晋军辎重,与南面河东攻势递来的军报以及军中将领、幕僚等的商议等事都未参与进去。
双方数万大军隔着一道长城,一座地势陡然拔高的山岭,更别说南面河东战场距此千里之遥,能有什么举措可施为?又何必去参与?
如此规模的战事,到了这一地步,已经足以决定晋国存亡,但越到这一关节,就越是无需再多想了,奇谋妙策是弱势方需要去想的,而强势一方,只能就是求稳,如果真要讲一些阴谋诡计,无非就是用尽办法让弱势方出来跟自己正面刚而已。
但很显然的是,惯会正面硬憾,以力破敌的李存勖面临如此局面,也成了昔日宁愿着女子服饰而不肯出战的司马懿了。
清晨,萧砚只着一身常服,沿着营中主道缓步而行。公羊左按刀随其身后,姿态悠然,钟小葵落后半步,只是目光不时警惕的扫视四周。
阳光落在萧砚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连日追击指挥的疲惫被一种沉静内敛的气度掩盖。
他并未走向中军大帐,而是拐入了左翼一片由漠北宫帐军驻扎的区域。这里毡帐色彩更显斑斓,空气中弥漫着牛羊肉食特有的膻香,炊烟之间,俱是一大片见到萧砚身影而伏下去的胡卒,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敬畏低语,又被无奈的公羊左一群一群唤起。
而往里深入,一众归附随军的各部头人与王庭贵族早已诚惶诚恐地等候在一顶宽敞的暖帐外,他们同样未能免俗,见到萧砚走近,立刻齐刷刷地伏拜下去,口称萧王。
“都起来,进去说话。”萧砚率先步入暖帐,随意地坐在主位的毡垫上,然后摆手示意那些依旧拘谨站立的头人们落座。
帐中的侍从连忙端上温热的马奶酒,钟小葵习惯性地上前一步,显然是要试毒。萧砚却只是随意地一挥手,止住了她的动作,旋即端起木碗,神色自然地抿了一口那带着浓郁膻味的奶酒。
他目光温和地扫过帐内众人惶恐不安、带着惊疑与敬畏的脸,失笑一声。
“不必拘礼,今日本王来见尔等,不谈战事,只想听听,你们部族里的老人孩子,这个冬天过得可还安稳?去岁的风雪大不大?今春的草场,返青得如何?”
头人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他们私下互相揣摩了许久,准备了满腹的效忠之词和关于战局的看法,却万万没想到这位令整个草原为之战栗的萧王,开口竟是这些最寻常不过的家长里短。一时之间,准备好的话语全堵在了喉咙里,脸色涨红,颇有些手足无措。
一个头人犹豫片刻,操着生硬的汉话回道:“托萧王洪福,去岁雪是大了些,冻死了些牛羊,但开春后草长得还行,战事也未波及到北面,前两年通过互市,族里攒了些家底,老人娃娃,大多都还活着……”
萧砚看了此人一眼,倏的又是发笑:“本王记得你,是乌隗部涅剌氏头人……涅剌阿鲁敦,对吧?”
涅剌阿鲁敦猛地抬头,脸上先是颇为震惊,而后爆发出巨大的受宠若惊,声音都带上了颤音:“是…是,小…小人正是乌隗部的阿鲁敦,萧王竟还记得小人?”
“如何不记得?”萧砚笑了笑,“当年本王初定漠北,于土河畔整编部族亲卫,你的幼子涅剌巴图,小小年纪就敢纵马弯弓,颇有胆色,本王瞧着喜欢,便将他留在了身边,编入了亲卫义从。”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巴图那小子,年纪虽幼,但性子坚韧,弓马娴熟,学东西也快。如今在本王义从军中,已是个能独当一面的队正了。这些日子随本王巡营,难道未曾托人给你带话,问家中老父可安好?”
“巴图…巴图他…”
阿鲁敦又尴尬又激动,当年送子侄随萧砚离开草原的部族不少,但都当这些送出的子弟是质子,离开草原就算死了,也没想过萧砚真的会用这些质子,故阿鲁敦也不例外,第二年转头就另外生了一个。
且父子间两三年未曾通讯,是生是死全靠王庭知会,早就不在乎了。
直到这次萧砚再度出塞,阿鲁敦才想起联系一下自己这位幼子,不料一直拖到了前几日才总算见到,而这小子一副汉人模样,连漠北话都不愿意多说,父子间生分的不行,当初原本在幼子面前趾高气扬的长子也不得不老实,连他这个老子都客气至极,身份完全转变过来了,如何让人亲近的起来。
但在萧砚面前,什么长子,什么父子尊卑,全都是扯淡。
阿鲁敦只是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激动道:“谢萧王大恩,谢萧王栽培!巴图能在萧王驾前效力,是我涅剌氏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小人…小人代全族叩谢萧王恩典,小人一定告诉巴图,让他更加用心,为萧王效死!”
帐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羡慕、嫉妒、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目光落在激动得浑身颤抖的阿鲁敦身上。能被萧王记住名字已是莫大荣幸,儿子竟能在秦王义从军中担任队正,还得到萧王亲口提及和肯定……
这份恩宠,简直如同长生天垂青。
“萧王!”几乎是立刻,另一个突举部的头人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急切地说道,“小人…小人的次子乌古敌烈,当年也随萧王入了亲卫。他…他现在如何了?可还中用?”
“还有小人!”迭剌部的一个贵族也抢着开口,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渴望,“小人的侄子萧忽没里,也曾蒙萧王不弃,选入亲卫。不知他……”
帐内顿时有些嘈杂起来,几个头人争相出声,唯恐落后,都想让萧王记起自家当年送给萧砚当质子的子侄,对这些子侄言语间的亲昵,更是恨不得即刻把贵族身份传给他们。
萧砚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抬手虚按,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都坐下说。”他目光扫过一众急切的脸庞,一一点名,提及这些人子侄的表现。
被他点到名字的头人,无不激动得满面红光,如同得到了无上的褒奖,连声道谢,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那些没有被点到的,则难掩眼中的失落和艳羡,甚至是嫉妒,目光在萧砚和被点名的头人之间来回逡巡,心中五味杂陈,只恨自己当年未能抓住机会,或送去的子侄不够出色。
萧砚随口说完这些,当然或真或假,也不可能有人去计较,萧王说出来的话,难道还能是假的?
他拿起一块肉,撕下一小条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只是道:“草原是尔等的家园,令你等子侄效力本王,亦是南北一体、共保安宁之意。待战事平息,商路畅通,你们的牛羊皮毛能换来盐巴、茶叶、布帛,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好过。安心放牧,繁衍生息,这才是根本。”
而萧砚语气缓和,形似拉家常的谈话。让头人们紧绷的神情渐渐松弛,提及此言,未曾在子侄方面争光的另一个稍年轻些的头人便壮着胆子道:
“萧王说的是,就是…就是有时商队来得少,价钱也压得狠,好的皮子换不来多少盐……当然,”他连忙补充,“这种黑心商人,终究是少数!”
“嗯,这确是问题。”萧砚放下肉条,认真倾听,仿佛这不是小事,“此事本王记下了。待天下太平,必设互市,定下公平章程,派专人管理,绝不让此等奸商再盘剥你们。”
头人们一听大喜,纷纷俯身表达感激。
萧砚在营帐中与头人们一同用了些简单的早饭,竟然真的没谈任何公事,只是询问了些草原的风物趣事,气氛颇为融洽。直到日头渐高,才由一众头人贵族恭敬送出,转向右翼幽州军和定霸都的驻地。
萧砚特意召来了王彦章、元行钦、赵思温等几位刚从獾儿嘴前沿轮换下来休整的心腹大将。就在营中一片清理出的空地上,各自端着一碗茶水,迎日而谈。
萧砚端起茶碗吹了吹热气,“都坐,卸了甲,松快松快。”
他看着王彦章卸下肩甲时露出的包扎痕迹,随道:“子明,肩上的伤无大碍吧?”
“区区皮肉伤,早不碍事了。”王彦章闻言,将布巾往肩上一搭,呵呵长笑,“殿下放心,李亚子缩在獾儿嘴那龟壳里,不过是苟延残喘。末将麾下儿郎士气正盛,只等殿下一声令下,定把那獾儿嘴给他捅个对穿。”
萧砚笑了笑,没接他请战的话茬,反而问道:“家中老母身体可还硬朗?这次本王走的匆忙,在幽州也没来得及见一见老夫人,时今还记得前年你我回京时,老夫人不顾年长,亲手烙的那几张掺了榆钱的大饼,香脆实在,令人挂念。”
王彦章一愣,刚毅的脸上瞬间掠过一抹触动,旋即放下茶碗,抱拳道:“劳殿下万金之躯还记挂此等微末小事。老娘身子骨硬朗,末将是个粗人,只知道跟着殿下打仗,但老娘在家中的教诲,末将一日不敢或忘。她随末将到幽州后,亦时常提及殿下,若非殿下当年在汴京慧眼识人,提拔末将于行伍,更委以重任,信任有加,哪有我王彦章今日之荣?她老人家在家日日为殿下祈福,让末将务必尽心竭力,以报殿下知遇厚恩于万一。”
萧砚看着眼前这位从汴京初遇时便追随自己,一路摧城拔寨、立下赫赫战功的心腹元从,亦是快慰发笑。
“子明言重了。你之勇武刚烈,忠义无双,乃天生将才,国之干城。纵无本王,明珠亦难掩其辉。你我君臣相得,乃是天意。你能有今日之功业,威震北疆,名扬天下,皆是你凭手中铁枪、胸中热血、一身肝胆搏杀而来;是你在万军丛中为前锋,在幽州城下力挽狂澜,在河北平原纵横驰骋,在塞外风雪中浴血奋战。本王不过是为你这等国之柱石,提供了一个施展抱负、澄清寰宇的舞台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彦章,也扫过一旁听得认真的元行钦、孙鹤、杨师侃等将,语气更加庄重:“此再造之功,非本王一人之力,乃是将士用命,贤才辅佐,上下一心,方能成就。本王幸甚,能有诸位这般忠勇之士,披肝沥胆,共襄盛举。”
而他一言话毕,却是又抬手止住就要抱拳出声的众将,迎着日光,将碗中茶水平举示于众人。
“众卿之功,本王亦不曾忘怀,待乾坤鼎定,海内升平,本王必效太宗皇帝凌烟故事,绘功臣之像,铭不世之功。让尔等之名,彪炳青史;让尔等之功业,泽被子孙;让后世之人皆知,是何等英雄豪杰,在这风云激荡之世,廓清寰宇,再造太平。”
言罢,其便举手中碗,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进而将其重重掼于地面。
“此乃本王对尔等,对追随本王出生入死的万千将士之承诺,从不敢忘记!”
青史留名,功标凌烟。
王彦章、元行钦、赵思温等将,饶是身经百战、见惯生死,此刻也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胸腔激荡难平,便是旋即战死沙场,亦可谓辛甚至哉。
众将霍然平举茶碗,学着萧砚一饮而尽复而掼地则罢,旋即甲胄铿锵,齐齐单膝跪地,抱拳过头。
“殿下知遇之恩,末将等百死难报。此生此身,愿为殿下手中长枪,荡平天下不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一刻,君臣之义,袍泽之情,胜过所有,萧砚环顾左右,复而迎日远眺野狐岭,只是长笑一声。
“有诸卿如此,这太平日子,就算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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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视完毕,萧砚回到自己的中军大帐,而公羊左和钟小葵却是默契地在帐外数步处停下,各自引人按刀肃立,以作门防。
帐帘掀开,便见述里朵正站在一幅悬挂的漠北舆图前,闻声转过身。
她已褪去了戎装,穿着一身绛紫色绣金线的漠北贵族常服,衬得身姿挺拔而雍容,银狐裘氅随意搭在一旁的檀木架上。
数日奔波督运粮秣的倦色在她眉宇间尚未完全消散,但看到萧砚进来,那双眸子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注入了一泓清泉。
“九郎巡视完了?”她的声音带着草原女子特有的清亮,此刻却放得轻柔,“营中士气尚可?”她自然地迎上两步。
萧砚取下幞头递给她,走到舆图前,微微颔首:“将士们心气还在,此番僵持日久,亦还有的打。”
他揉了揉眉心,李存勖形同乌龟,太原亦出兵马接应,从全线战局来看,正面强攻,是最为合适之举。
已经顾不得伤亡了。
述里朵没有说话。她走到萧砚身后,动作极其自然地伸出双手,轻轻按上了他的太阳穴。指尖微凉,力道却恰到好处,不轻不重地揉按着那紧绷的穴位。
“闭目歇息片刻。”她的声音就在他耳畔,气息温热,“诸事繁杂,也不急在这一时。”
萧砚笑了一声,随即放松下来,依言闭上了眼睛。
那带着薄茧的手指精准地按压在酸胀的穴位上,带来一阵阵舒缓的暖流,驱散着盘踞在脑海深处的疲惫。他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任由那舒适感蔓延。帐内一时静谧,只有两人轻缓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萧砚才缓缓开口,却是突兀道:“漠北战事将定,南北格局已成。有些事,需早做绸缪。”
“九郎请讲。”述里朵手上动作未停,指腹沿着他的太阳穴缓缓向紧绷的额角移动,力度依旧平稳,显然是仔细花了心思从哪里学来的。
“首要之事,是互市。”萧砚闭着眼,道:
“战后,我会在幽州、大定府、妫州、云中、阴山设立‘互市监’。朝廷直属衙门,专司南北贸易。皮毛、牲畜、盐铁、茶叶、布帛……所有大宗货物的交易,都须在互市监登记,按官定的公平章程进行,杜绝奸商盘剥,严惩强买强卖。王庭亦需派得力之人参与管理,共定规则,共担职责。如此,贸易才能长久、稳定,成为连接南北的血脉,而非争端的源头。牧民手中的牛羊皮毛能换得足额的盐茶铁器,中原的商贾也能安心往来,各取所需。此乃根基,你以为如何?”
述里朵的手指在他额角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揉按,力道似乎更柔和了些。
“此策甚好。漠北诸部苦于贸易不畅久矣,或被奸商欺诈,或因战事断绝。若有官方互市,定下章程,保障公平,实乃万民之福。王庭必当全力配合,选派公正干练之人参与。只是……”她略作沉吟,“章程细则,尤其是货物作价、抽税比例,还须双方仔细磋商,务求公允,方能长久服众。”
“这是自然。”萧砚点头,“战后便有专人与王庭详议细则。本王要的,是南北皆利的‘常市’,而非一时权宜之计。”
他顿了顿,感受着额角传来的舒适力道,继续道:
“其二,欲求长治久安,需变通旧俗。本王不强求逐水草而居者尽改其俗,但鼓励王庭直属及各大部族,在水源丰美、地势平缓、交通便利之地,择址建立‘半定居点’。可筑屋舍以避风雪,建仓廪以储粮草,兴办些毛毡、皮革等手工,更重要的,是设立‘蕃学’。”
“蕃学?”述里朵一怔,手指似僵硬了几分,但马上就顺势滑至他后颈僵硬的肌肉,力道适中地揉捏着。
萧砚哪里察觉不出她的这一细节,但只是闭着眼,毫无表情变化,微微侧头,方便她的动作。
“在幽州、大定府及未来的半定居点,设蕃学。聘请精通汉文与漠北文字、语言的学者为师。教授漠北子弟识汉字,读汉家经典,明忠孝仁义、治国安邦之理。但萨满信仰、佛教传播,一切如旧,绝不禁止。学有所成者,可参加朝廷科举,一旦中举,便授予官职。或入专理漠北事务的‘理蕃院’,或到羁縻府州为官,与草原汉官一体考核,凭政绩升迁。此为漠北的英才俊杰,开一条通天之路,使其心向中央,其才为国所用。”
述里朵听得极为专注,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这不仅仅是为漠北子弟开辟了前所未有的上升通道,更是将漠北精英阶层与中原王朝的核心利益深度绑定的绝妙之策。那些学成归来的子弟,通晓汉地文化制度,又带着朝廷授予的官职和荣耀回到部族,其影响力将远超寻常贵族,长此以往,意义深远。
她心下长叹,但只是由衷赞道:“九郎深谋远虑,此乃固本安邦的良策。开科举之路,授朝廷官职,对草原子弟是莫大的恩荣与激励。王庭定当全力推行蕃学。不过……”
她斟酌着词句,手指在他颈后轻轻打着圈,“半定居一事,牵涉各部草场划分与游牧习惯,恐非一蹴而就。需由王庭主导,徐徐图之,先择一二大部落试行,以利相诱,展示其储粮防灾、便利交易之优势,待其尝到甜头,再行推广。若强行摊派,恐生抵触,反而不美。”
“可。”萧砚没有犹豫,也没有理会她言语中的谨慎与利益取舍,只是道,“半定居一事,首在自愿,重在引导。你若有心,具体选址、推行步骤,由你把握便是,朝廷在筑城、农具、匠人方面给予支持。”
“妾身愿为九郎鞍前马后。”
萧砚笑了一声,然后又思忖道:“还有一事,我欲效斡鲁朵制,略作变通,建立‘宫卫军’。”
“宫卫军?”述里朵的手指停在了他肩膀上方。
“正是。”萧砚睁开眼,目光投向舆图,“我要在几处水草丰茂之地设立行宫帐落,再由漠北各部族,无论王庭直属还是归附诸部,按其人口多寡,选拔十五至二十岁之间,身家清白、体魄强健、心性忠诚的贵族或平民子弟,组成一支‘宫卫营’。此营直属本王,编入中央禁军序列。这些少年,将入汴梁,入讲武堂习练,入国子监学习经史典章、治国之道。服役五至八年。期满后,考核优异者,可留任禁军;其余人等,携所学所得,回漠北与家眷族人拱卫宫帐,平时负责行宫周边季节牧事,战时征召入军所用。”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同时,我今后将定期北上‘巡边捺钵’,巡视草原,处理事务,接受诸部朝觐。巡边期间,这支由漠北子弟组成的‘宫卫营’,便是本王的核心扈从与仪仗。””
帐内一片寂静,述里朵的呼吸又是微微一滞。
质子入京!这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羁縻之策。而服役期满,这些人还是草原人吗?只怕随萧砚巡视期间,就已是高人一等了。而如此无上荣宠,亦是萧砚视草原俊杰如子侄的信物,其部族子弟在京,如萧砚亲卫,荣辱与共,其族又焉能不忠?
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例如人选怎样选定才不引部族内斗?这些少年在汴梁的待遇、地位、安全如何保障?他们学成归来后,在草原上又是怎样的特殊待遇?
这柄双刃剑,用好了,是王庭掌控诸部、加深与中央联系的利器;用不好,便是离心离德的祸根。
她手上按摩的动作重新开始,从萧砚的肩颈缓缓向下,力道沉稳地揉捏着他背部紧绷的肌肉,同时身体也靠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他的耳廓。
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带着几分恳切的商量口吻道:
“九郎高瞻远瞩,将漠北俊杰与汉朝命运紧紧相连,妾身……心悦诚服。”
她用指尖在他坚实的背肌上打着圈,“只是……这些孩子,年纪尚轻,离乡背井,远赴繁华京城。若无足够明确的身份地位,恐难安心向学,亦难彰显朝廷恩典。宫卫营子弟,既是质子,亦是九郎未来的股肱,其俸禄、衣甲、住所、受教之师,当等于寻常禁军,如此免受中原禁军之欺压不提,亦可避免反至两族之间不睦。”
她的手指滑至萧砚腰侧,瞥了他一眼,随即解开衣物一角,手心自然向下,语气更柔。
“其二,他们学成归来,荣归故里,自是好事。然草原重血脉,重勇力。这些少年离家多年,纵然学富五车,通晓汉礼,若无朝廷一纸‘出身’认证,若无王庭明令授予的职司或推荐,恐难在草原迅速立足拱卫九郎来日巡视草原之行宫,甚至可能被旧有势力排挤,反埋没了人才,辜负了九郎一片苦心。妾身以为,凡期满归乡者,朝廷或王庭,当给予相应文牒凭证,昭示其功,或酌情授予低阶职衔,使其归北后有所依凭,方能真正成为沟通南北、稳固王庭的基石。”
她一边说着,一边巧妙地用手动语言传递着信息,身体更是微微前倾,温软的气息萦绕在萧砚颈侧,声音里带着一种美妇人不舍被拒绝的怜惜。
萧砚闭着眼,却只是嗤笑一声:“就这些?”
“九郎如果认为可行……”述里朵微微停顿,胸脯自然的压住其背,气吐如兰。
“王庭统御万里草原,震慑诸部,执行九郎之命,亦需一支足够精锐、反应迅速的直属卫队,方能令行禁止,替九郎牧守这北疆门户。宫卫营远在汴梁,王庭自身若无几分自保之力,恐难及时弹压地方不轨,处置突发变故。这支卫队规模,凭九郎一言而决,然其存在,不可或缺。”
她最后一句说完,吐着气换了一只手,而目光只是灼灼地看着萧砚的侧脸,等待着他的反应。
萧砚一直闭目听着,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情感变化和话语中的层层诉求。
不过她的手法略显生疏,想来堂堂太后,是从未做过这等事的,所以就算她提出的几点,都在情理之中,也并非无理取闹,甚至考虑得颇为周全。
尤其关于归乡子弟立足和王庭卫队的问题,确实是他宏大构想中需要补足的细节,甚至及时巧妙地利用了这私密空间的亲近氛围,将政治诉求包裹在体贴与情理之中,让人难以断然拒绝。
但萧砚还是一时不语。
而这般一等,手中力道略微没控制住,便见萧砚稍稍蹙眉,述里朵便颇有几分暗恼,继而顺势绕到萧砚前方,捋了一捋侧脸长发,将之束于脑后发髻。
半晌后,述里朵含糊不清的声音便响起。
“九郎……思虑…如何。”
“述里娘子所思……甚为周全。”萧砚不得不垂眼欣赏,却是一时满意十足。
“便依你所言。宫卫营待遇、身份,无需多念,必使其安心向学,以彰国恩。归北子弟之出身认证与职衔推荐,由朝廷与王庭共议章程,务必使其归有所用。至于王庭直属卫队……”
他伸手抚着太后的发丝,略作沉吟,“具体规模,待战后由枢密院与王庭共商。若要让漠北长久为中原屏藩,两族百姓共享太平,确需王庭替我牧守这万里草原。细则,就交给韩延徽、冯道与王庭重臣详议定夺,拿出章程。”
述里朵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脸上想绽开一抹明媚的笑容,却又一时碍于形势,只好继续含糊不清的出声。
“九郎圣明。”
帐内暖意融融,烛火映照着两人极近的身影,旖旎的氛围中交织着政治生物应有的默契。只是这份默契,比之当年,萧砚又何尝只是霸道了区区一两分而已。
但不久之后,钟小葵称有军情急报,请求入帐得到允准后,方才掀开帐帘孤身而入。
便见太后背对着帐帘,正用杯子饮着茶水,但不知何故还被呛了几口,只是背着身子急忙用手巾擦拭着嘴角。
而萧砚一脸神清气爽,双目清明,端是处理了一桩让人心烦的要务才是。
钟小葵没有多想,甫一入帐便叉手拜下去,呈上一道手书。
“殿下,野狐岭薛侯李存礼遣一密使,入营前来。告尸祖降臣踪迹暴露,或将被李嗣源乃至一邪异妖人拔里神玉,及通文馆一众,领太原援军、阴山仆从军围攻,形势万分危急……”
萧砚猛地站起,周身气势勃发,帐内温度仿佛骤降,他一把抓过手书快速展开,只见其上字迹寥寥。
“阴山北,尸祖降臣危,多阔霍、魃阾石,李嗣源在侧。”
而钟小葵更是全身不安,叩首道:“臣等无能,未能及时应殿下之命先一步寻至尸祖等人踪迹……”
述里朵的脸色也瞬间变得凝重,她当然知道降臣是谁,两人当年在幽州又不是没打交道。她将漱口的茶水咽下,快步走过来。
“阴山虽在长城之外,但地形复杂,多古老禁地与秘径。本后即刻命世里奇香和遥辇、大贺峰点齐一队宫帐鹰骑,他们对那一带最为熟悉,必能先一步探路,将此危告知尸祖。事关多阔霍与魃阾石,萧王务必慎重。”
说着,她又略一停顿,回看钟小葵。
“李存礼信使何在?其人无故传讯,亦需仔细验证,或有误导萧王分兵之嫌,此去阴山可是百里之遥……”
“末将即刻去提人来。”
但萧砚只是负手略一思忖,却根本没有多言,便已大步流星朝帐外走去。
述里朵一时失措,急忙紧随其后,但她还未来得及多言,便见萧砚已厉声喝令而下。
“速传王彦章、李茂贞,令其即刻整备兵马,随时准备向野狐岭步战突进。”
“诺!”帐外迅速传来两声夜不收的应和,旋即奔马而去。
“调三百义从突骑,以世里奇香部为前导,营外等候。”
他一边下令,一边毫不停留地走向帐外亲卫牵来的战马,翻身而上,动作流畅迅捷。他勒住躁动的马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追出帐外的述里朵,眼神竟是凌厉如斯。
“野狐岭之事,暂交王彦章,太后需按既定方略,围而不攻,以势压之,绝不可浪战。待本王解决此患,再回来与李存勖清算总账!”
话音未落,他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公羊左等夜不收已如鬼魅般跃上马背,紧随其后,卷起漫天烟尘,朝着西面方向,狂飙而去。
大帐之前,骤然只剩下述里朵一人独立。
帐帘晃动不休,灌入的冷风吹得其间烛火一阵明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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