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回家报喜去吧

在官场上，那些志得意满的年轻人们，是不太理解世态炎凉的，因为他们总觉得有无数个明日可以大展身手，未来的光景不重要，他们坚信只要肯努力，功名富贵也好，达官厚禄也罢，都是唾手可得。

可明日复明日，少年怎能长少年。

真正的世态炎凉，总是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明显的。

像苏缜这样年近半百的“前辈”，明日如何，家庭如何，才是最紧要的。

每月的俸禄都需要一文钱一文钱去算，柴米油盐，房租，同僚请客吃饭的额外开销，街坊邻居家里孩子婚嫁的份子钱，要不要参与，又该给多少，还有老家上了岁数的父母还要养老，儿子到了年龄也要读书识字，更大一些还要娶妻……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是不可以往后拖的，每个月他都领着可怜兮兮的几两银子，回家又要面对妻子小心翼翼地询问，这钱该怎么花啊？要不要省省？

日复一日，哪怕是苏缜这样骄傲的人，也不敢再去想什么前程和梦想了。

远的不说，只说为了儿子的学业，苏缜带着大半个月的俸禄，厚着脸想要去拜访附近的刘训导吃顿饭，然后就被婉拒了，拎着酒菜在门口站了半个时辰，却连面都被见到。

苏缜不敢跟妻子说刘训导丝毫不给自己情面，回家后只敢跟妻子说自己虽然没见到刘训导，但对方人很好，已经答应让咱们儿子入学了。

这可把满头白发的妻子乐得一晚上没睡好，脸上的皱纹都仿佛放松了，苏缜看在眼里，心里却是越发愧疚。

本以为可以就这样拖延几天，自己过段时间再去死皮赖脸的求一求人家，大不了不要这张老脸了，总可以的。

圣人都说过了，世上无难事的。

却不料妻子竟然瞒着自己向亲戚借了一笔银子，要他去买些酒菜谢谢人家刘训导，说咱们家虽然穷了些，但是求人办事钱少了可不行，说这也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将这来之不易的钱财塞进了他手里。

所以今日买的那壶酒，原本就是要请那位刘训导的，却被他买成了酒带回家。

苏缜和儿子喝酒时的心情，可想而知是多么的……心碎。

他娘的狗屁世道！

要是求人便能办成事，他苏缜愿意不要这张脸，哪怕是暗地里给人家下跪也好，只要是为了妻子儿子，他什么也干得出来。

狂怒之后便是对自己的埋怨。

埋怨自己当初为何不愿意阿谀奉承，为何要与上司争论，为何又要耿直坚持所谓的正义？

道理都在书上没错，可做人做事却在现实啊。

苏缜没有心气去埋怨朝廷世道，只是对妻子愧疚不已，这辈子他什么都问心无愧，唯独亏待了这位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女子，这么些年来操劳家里家外，青丝渐渐变成白发。

要知道，当年她也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啊，如今却……变成这般模样。

陈青饮尽一杯酒，开口道：“苏缜，可知我为何来找你？”

苏缜下意识弯下腰，哪怕眼前这年轻人比自己小了一个辈，可官职依旧在他之前，他低声道：“下官不知。”

陈青起身来到他面前，说道：“陛下有密旨，要我挑选一能臣出使匈奴。我在吏部翻了一天官员文档，思前想后，终于找到了。”

苏缜人已经懵了，半天说不出话。

陛下密旨？

除了当年琼林宴，他就再没踏入过皇宫，皇帝更是没见过一次。

陈青给了他时间缓冲，毕竟是人生大事，总得有时间好好缓缓。

“苏缜啊，你如果同意，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了，不必跟你的上司汇报，直接到鸿胪寺报道，我已向皇上保举你为鸿胪寺少卿，任书即可下达。”

苏缜满腔热血沸腾，霎时间呆立原地。

鸿胪寺少卿，四品官。

他这个小小的刑部主事一下子竟然连升三级了？

陈青拍了拍他的肩膀，已经不似少年人那般紧实，他笑道：“苏少卿，如今你的官职可比我大多了，不必如此。”

“我……是……”

明明只饮了一杯酒，苏缜却仿佛大醉一场，满脸涨红，醺醺然的直起腰。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脑袋里好像一场即将谢幕的烟花大会，轰轰烈烈五颜六色，这位年纪真不算小的老人家，第一次觉得那么喜悦又悲伤。

等他缓过来，陈青才开口提醒道：“苏缜，要不要接这门差事在你。”

“但我可以保证，不管你答不答应，你儿子求学这件事，我都会派人安排妥当。”

老人家神色恍惚，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股心气猛然在胸中激荡，仿佛年轻了二十来岁，片刻后他猛然躬身，声音忍不住的颤抖，“劳烦陈修撰禀告陛下，下官愿往！”

陈青神色温柔，亲自替他整理了衣领，轻声道：“苏少卿，回家报喜去吧，别让家人担心。”

苏缜越发紧张，头重脚轻，走起路来甚至出现了同手同脚的情况。

陈青忍俊不禁，又莫名心酸，站在原地默默目送这位老前辈离去。

官场沉浮，一旦不得势便是如此。

出了福兴楼，外面天已经黑了。

突逢喜事，苏缜不愿耽搁，挽起衣服大步流星地朝家走去，最后更是小跑起来。

这些年因为价格便宜选择在这边租房，长安城西很小很小，和眼下苏缜却觉得很大，大到他跑的喘息不已。

街上行人纷纷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心想这老头怎么了，一把年纪了竟然还在在街上乱跑，真当自己是小孩吗？

苏缜没有理会别人的目光，以最快的速度赶路，直到转进“严持街”，苏缜才放缓脚步，一步一步朝家门口走去。

门口上的门神，是儿子苏青过年时候所贴。

五文钱买的，如今已经褪色到看不清楚了，可此时却格外亲切。

颤巍巍地掏出钥匙打开门，苏缜终于踏进熟悉的家里，儿子依旧在房间挑灯夜读，在院子里都能看到他摇晃扇子的剪影。

一位老妇人从正屋走出，怀里抱着一篮子菜，见到丈夫便柔声道回来了，马上准备吃饭了。

就这么一句话，苏缜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妻子脸颊，声音哽咽的指了指自己，说我要升官了，正四品大官呢！咱家再也不用夏天受热，冬天受冷了。

那女子愣了愣，当即笑着替丈夫擦拭眼泪，只当他在外喝了酒说胡话呢。

这么多年都一起熬过来了，升不升官，当不当大官，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

她放下菜篮子，轻轻抱住丈夫，轻声说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

苏缜早已泪流满面，如同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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