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 章 前路
杨怀潋僵立在原地,泪水早已爬满脸颊。
那段因她一封信而开启的求生之路。
其惨烈与残酷,远远超出了她这个来自和平年代的人的想象。
自责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她的灵魂碾碎。
“是我的错…都是我…”
她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是我太晚了!我该再快一点的!我明明知道!可我…我以为!”
未完的话卡在喉间,变成一声绝望的呜咽。
她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用这肤浅的肉体疼痛,来抵消内心的痛苦。
她眼前浮现的不是希望,而是自己亲手绘制的逃亡路线,如何一步步变成了通往地狱的指引。
她未能改变结局,只改变了通往结局的过程。
但此时,她仿佛能听到更尖锐的哭声穿透了她的意识。
是码头上、街道边那些逃难者绝望的哀嚎,是那些被机枪扫倒、被炸弹撕裂的无名者的惨叫。
她的家人,不过是这片血海中的几滴。
还有无数素不相识的人,正在经历甚至更加惨痛的遭遇。
她救不了父亲了吗?她找不到兄姐了吗?
她让这个家支离破碎了吗?
那就这样溺毙在自责里,直到世界尽头吗?
不!
另一种更强大的本能,从她医学院生涯的深处苏醒,开始压过纯粹的悲伤。
那是看到伤口就想缝合、见到痛苦就想缓解、目睹生命流逝就想拼命抓住的条件反射。
如果她的“先知”未能挽救至亲。
那么至少,她的这双手或许还能抓住别的什么。
或许能救下百个、千个甚至万个陌生人的命!
怀泱被她剧烈的反应,惊得从麻木的悲痛中挣脱出来。
她看着妹妹自责痛苦的样子,心被狠狠揪紧,踉跄着绕过书桌,将杨怀潋紧紧抱住。
“莫要胡说!潋潋!万莫如此作贱自己!”
怀泱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用力拍着她的背,语气半是责备半是心痛:
“这泼天的祸事,如何能栽到你一个女娃娃头上?是这世道崩坏,妖孽横行!爹常说的,‘大势倾轧,非一人之力可挽’,如今这便是了!”
“你的信,是给咱家指了条生路!若非如此,我同娘、怀汀,此刻怕是早已……”
她哽咽难言,缓了片刻才道:“你是咱家的福星,绝非灾星!切莫再钻那牛角尖!爹若是知道你这般想,岂非心疼坏了?”
姐妹俩紧紧相拥,所有的压抑、恐惧、悲痛和自责终于决堤,化作嚎啕大哭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泪水浸透彼此的衣襟。
那哭声里交织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和失去至亲的痛苦,但也奇异地冲刷着那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沉重。
剧烈的情绪宣泄后,杨怀潋感觉身体一阵虚脱,但胸口那块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让一丝微弱的、名为“责任”和“行动”的微光照了进来。
…
深夜的客厅,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
张婶默默端来两个小碗,各放着一枚刚煮好剥壳的白水蛋,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看着两位小姐红肿得像桃核一样的眼睛,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轻步退下。
怀泱拿起一枚微烫的鸡蛋,动作轻柔地敷在杨怀潋的眼皮上。
“明日,我仍旧去《申报》馆,再加《新闻报》也登一份,将怀渊、怀澂的样貌特征写得更详尽些。”
怀泱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调已恢复了当家大小姐的持重:
“咱们银钱上暂且无忧。只是这租界里开销大,特别是西药,价钱一日三跳,须得及早再多采买些囤积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嗯,”杨怀潋低应一声,鸡蛋滚过眼眶的细微刺痛让她更加清醒。
她放下鸡蛋,抬起依然红肿但目光已趋坚定的眼睛看向姐姐:
“大姐,我明天一早就去广慈医院。我导师给我写了一份推荐信,我以后就在广慈医院工作了。”
怀泱微微一怔:“这般急切?你的身子且歇两日…”
“歇不住了。”杨怀潋打断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经过泪水洗涤后的决绝,“我多歇一刻,外面或许就多死一个人。而我导师引荐的那位医生…”
杨怀潋话音渐轻:“过几天他必定忙得脚不沾地。医院必然极缺人手,怕是来不及安排我的。”
杨怀潋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被更强的力量压下:
“我拿手术刀时发过誓的。这双手既然还能动,脑子还没糊涂,就不能在家里干坐着空等。我得去救人!”
“能多救一个是一个,或许…也算替爹、替阿渊哥和二姐积福,盼他们…逢凶化吉。”
这番话,半是现代医者的责任与信念,半是乱世中人最朴素的心灵寄托。听得怀泱心头一酸,却又无比慰藉。
看着妹妹眼中那混合着未干泪光与灼人决心的眼神,怀泱知道劝阻无用,也不必劝阻。
怀泱沉默片刻,终是缓缓点头,握住了杨怀潋冰凉的手:“好。你去。家里一切有我,你无须挂心。”
她顿了顿,又加重了语气:“只是…千万珍重自身。如今你便是娘的寄托,再不能有丝毫闪失。”
“我知道。”杨怀潋反握住姐姐的手,用力点了点头,“我会的。”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战争的阴霾笼罩着整个上海。
但在这法租界一隅的客厅里,两个刚刚经历巨痛的女子,正彼此搀扶着,摸索那晦暗未卜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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