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寒星
我回来的时候，雪下的很大，天也快黑了。
我的小篮子里装着止痛、退烧，还有一些擦伤的药膏，只能买到这些。推开门的时候，屋子里很安静，他正躺在床上，听见声音紧闭着的双眼睁开眼了，我看着似乎脸色比早上更苍白了一些。
我垂着眼睛，把他扶起来之后坐在床边，接着把药捏碎，兑着水喂他。
“先吃药，等晚上洗完澡之后再换绷带。”我让他自己端着水杯，接着一边整理瓶瓶罐罐一边喃喃着：“我找了块干净的布，还有……这个，你脖子上，脸上的那些小伤口也要涂药……”
念着念着，赫德里希忽然攥住了我的手腕，我愣住，抬起眼，对上他的眼睛，从前的审视警惕已经不见。
他是不是想问我怎么了？
他大概觉得我有点不对劲，可那又怎么样呢？我怎么说？说我看见汉斯和费舍尔的两个女人，被剥的精光丢在冰天雪地里？这世道荒唐的紧，女人连一块遮羞的布都留不住，她们的袍子被撕得粉碎，连衬里的虱子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抽回手，垂着眼睛没有看他。我一言不发地继续给他手上那些细小的伤痕涂抹药膏。上好药，我抓起药瓶和纱布，转身就离开了房间。
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地，我出来得急，那件厚毛衣还搭在屋里的椅背上，此刻只穿着单薄的衣裙。我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心想，比这还冷上百倍、千倍的感觉会是什么样？有人早已体验过了……
我迈了一步，忽然左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疼的倒吸一口冷气，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积雪灌进了袖口，领口，让我的双手很快变得发紫，失去了知觉。
就在我冷的发懵的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整个人从雪地里提了起来，拽向一个坚硬而温暖的胸膛。
我知道是他。但我没有看他，我想挣脱他的手，但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他穿的比我还单薄，一件旧衬衫，里面随意套了件背心，在这样能冻死人的天气里。
“傻瓜，”我忍不住骂道，“你进去，这里很冷！”
可面前的人仍一动不动。我能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最终我抬起头，看着他。
除了愠怒，竟然……还有一丝，这什么？委屈？他的嘴唇微张着，似乎还想说什么。
可看他这副样子，弄得好像是我欺负了他！
我怔住了，内心有股奇怪的情绪。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看到我莫名其妙地跑出来，在雪地里发疯。他只是在……担心我。
我不再挣扎了，只是任由他抓着，呆呆地看着他。
“上帝啊！这么冷的天，你们在外面干什么呢?快进来，会冻坏的！”老妇人站在门口，裹着头巾，一脸惊惶地看着我们。
我猛地回过神，连忙拉着他往屋里走，“走，快进来。”
……
晚上，老妇人告诉我们热水还有很多，可以洗了。我一声不吭地将赫德里希从床上扶起来。洗澡的地方在屋子一侧，是个后来搭建的简陋棚屋，兼做储藏室。外面一间堆着些农具和干柴，里面一间才是洗澡的地方，地上铺着粗糙的木板，有一个浅浅的排水沟通向屋外。角落里砌着一个简易的灶台，上面坐着一口巨大的双耳铁锅，里面的水正咕嘟咕嘟地滚开着，白色的水汽弥漫开来，整个屋子都十分朦胧潮湿。
我先在外面帮他褪去上衣。再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绷带，我发现那道枪伤虽然没有严重恶化，但也没有好转多少，边缘依旧红肿，我缝合的线就像蜈蚣的脚一样，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好难看……
我有些歉意地拿了一块干净的软布递给他，“伤口不能碰水，你就用这个，擦一下身体就出来。”
他却看着我，声音有些沙哑:“我的肩膀完全动不了了……”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牵起他的右手，引着他走进里间。
里面更是白雾弥漫，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有模糊的轮廓和滚水的声音。空气湿热，还有股柴火和铁锅，总之就是热热的烫水味道。
“你把裤子脱掉，就穿个底裤吧。”我回头对他说。
他出奇地听话照做了。衣物落在地上的声音很轻，但在水汽氤氟的寂静里，倒是格外清晰。
我背对着他，先是用木勺从滚烫的锅里舀出热水，兑到旁边的冷水桶里，，温度合适之后又浸湿了软布，拧得半干。我让他坐在屋子中间唯一的一张木凳上，又拿过一旁准备好的一块干燥的大浴巾，盖在他的双腿上。
“闭上眼睛。”我说。
然后我开始用湿布给他擦脸。温热的布，擦他的额头、鼻梁、脸颊和下颌，露出一张清晰而……过于英俊的脸。水珠顺着他的脸滑落，滴在他线条完美的锁骨上。
这个男人确实很英俊，带着一种日耳曼人特有的冷峻美感。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背上的伤，擦拭着他的上半身。水汽让他的皮肤变得滑腻，肌肉的线条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我的手顿住了，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木门。
“没有。”我垂下眼，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似乎有点受不了，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他面前，迫使我与他对视。
可能是水雾太浓了，煤油灯的光线又太暗。我看见他此刻真的流露出了某种我从未见过的情绪，那双灰蓝色眼睛里，此刻盛着的，竟然是……哀伤？又有点可怜。
“怎么了，宝贝?”他轻声问，“怎么了?”
我蹙着眉，看着他这副模样，一种不忍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了上来。我上前一步，深深地抱住了他的头，将他的脸埋在我的胸前。随即是更加用力的回抱，他用没有受伤的右臂紧紧环住了我的腰。
许久之后我松开他，我捧起他的脸，用软布细细擦去他额角不知是汗水还是水汽的湿润，仍是一言不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中乱成一团麻，理不出头绪。
“这里水汽大，你不能待太久。”我又快速的擦了一下他的头发：“我快点给你擦完，你就出去，我要洗了。”
他一下子站起来，“我不出去。”表情执拗，配合着那湿漉漉的头发和眼睛，看起来竟然……像是要哭了。
我心中又有点好笑又觉得酸涩，是装的吗？还是真的有这样的一面？
“她们……”吞吞吐吐了半天，我忍不住开口说道:“死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抱住我，将我紧紧箍在怀里，“你不要害怕，”他的声音贴在我的耳边，“我不会让你死掉的。”
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压到了他背后的伤口，慌忙想要挣脱开。“压到伤口了！”
他却不肯松手，直到我焦急地捶打他的手臂，他才略微放松。我赶紧拿起布，小心翼翼地清理了一下伤口周围。
这时，他握住我的手:“逐云。”
他的发音有些奇怪，听起来很像“朱莉”。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又摇摇头，小声说道：“不要叫我逐云……”
“那要怎么叫你？”
鬼使神差地，我摊开他宽大的手掌，用指尖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两个字—寒星。
写完，我自己先愣住了，随即被自己这愚蠢的举动逗笑了。他怎么会懂中文呢？写汉字他又怎么会明白？
“叫我，”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寒星。”
“海茨？”他微微蹙眉，试着发音:“海因茨?（Heinz）”
“不，”我耐心地纠正，放慢语速，“寒一星。”
“寒星。”他又念了一遍，这一次竟然有模有样的，但是还有点德语口音。
“以后……你就这样叫我。”
他点头，又念了两遍。
我看着他，忽而发觉，他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但我看不真切，也看不清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而不自觉地，我自己的眼睛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这眼泪又是因什么而流？大概是为着这具被困在别人身体里的灵魂，为着这颗被碾过来又轧过去，早已辨不明形状的心。
泪光闪烁中，他已低下头吻住我，开始是轻柔的，带着试探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接着又变得深入而急切。
就在我几乎要窒息在这个吻里时，他却突然起身，然后，在我茫然的目光中，他径直抬起左臂去脱我的毛衣……
骗子……说什么动不了，大骗特骗……
毛衣被脱下扔在干燥的木柴堆上。他再次吻了上来，更加炽烈，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好在这里水汽大，不然我可能会很冷。
他猛地将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将我按在木墙上，木板有些潮湿，我正想后退些，而他滚烫的身躯紧接着贴了上来，紧密的没有一丝缝隙。他的吻落在我的后颈，我忍不住仰起头，手指紧扣着木板。
“指挥官……”我的声音很小很小，几乎含在喉咙中，被彼此的喘息与心跳声淹没，我甚至感觉我有点扭曲了，这是无比悖逆，又是最悖德的亲密。
而所有其他的，在此时都失去了意义。
“寒星……”他吻住了我的侧着的脸的泪水，这名字他念的很好听，此刻我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这是我的名字，是属于我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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