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传说中的和亲
从大安宫到平阳长公主府赐赙的宫使是大安宫副宫监尹拓。李元轨远远地认出这人来,立刻停步,右手按上腰间刀柄。
这尹拓是尹德妃的同族兄弟,原名“阿獭”,是个市井无赖汉,后因尹德妃之父尹阿鼠膝下无男,过继为子,谋了个大安宫副监的职份。大安宫监陈万福原是服侍太上皇一辈子的李家老管事,近几年多病衰老,宫务多由尹拓主管,尹家姐弟里应外和,更将大安宫控制得滴水不漏。
李元轨与母妹多受尹家姐弟“关照”,向来恨得牙痒痒。此时一见尹拓,李元轨蹦入脑中的第一念头是:十七妹已不是尹氏手中的人质,能趁机先砍了这贱贼胚么?
当然,要砍人也不能在柴府动手,不能给柴家父女招祸……那等到他回家或者回大安宫的路上?
对,就这么办。等这贼胚子办完公事回去,他在柴府借一身常服换上,和杨信之先悄悄跟在后面,看准时机,蒙上脸冲出去砍人……虽然这么干不算光明正大,可尹家姐弟欺侮他家人这么久,什么时候光明正大过?以直报怨也不为过。
他远远站着,正想得凶野,忽见尹阿獭朝他这边方向转头望了过来。
糟了……李元轨想起自己身上还穿戴着冕服,大概十分显眼好认。身侧又有热烘烘的气息,扭头抬眼一看,大好,杨肉塔走到他身边侍立。二人这一副“铁塔映幡竿”的姿势一摆,熟人哪还有认不出来的?
尹阿獭身负公务,先与柴绍父子酬酹一番,又到灵前致祭。李元轨站在西廊下远远望着,空自咬牙切齿。好容易等到礼数闹完,柴绍似乎在把尹阿獭往接待贵客西厢屋让,李元轨心念一动,抢在那一群人之前带着杨信之溜进去。
方才还满是欢声笑语的待客厅堂,此时只剩两个跪在屋角准备侍候的下人。李元轨也不停脚,径直转入主位背面的素屏风后,杨信之也跟着他钻进来,只是头顶太高,眼眉以上都露在了屏风之外——李元轨一眼瞅见,皱着眉直扯他衣袖,扯了两把,杨肉塔才委委屈屈跪坐下来。
两人刚安顿好,一群人脚步杂沓走进屋,尹阿獭的声音还在解释:
“……不是尹某胆敢造次,来之前德妃娘子千叮万嘱,这话务必当面传给上真师,才冒昧求见,三驸马恕某万死……”
然后是柴绍的逊谢声,又夹杂着脚步声和柴璎珞的招呼致礼,想是她刚被人叫进来。两边闹了好一阵才消停,柴璎珞又先问“太上皇圣躬安否”,说她好几天没进大安宫了,着实惦记外祖父病体。
尹阿獭夸赞两句“上真师的灵丹妙药、德妃娘子悉心服侍”,问话和答话的人都心不在焉敷衍了事,集中精神准备下头的说话。
“德妃娘子命某传话给上真师,”尹阿獭轻咳两声,“昨日皇太子殿下到太上皇病榻前问安,与祖父商议和亲公主人选……”
“和亲公主?”柴璎珞失声。李元轨也是一惊,更对“与祖父商议”这词险些冷哼出声。他不如直接说“与尹德妃商议”,或者更实诚一点的,“尹德妃主动向皇太子李承乾挑起这个话题”?
“正是。朝廷与吐谷浑战事胶着,主上考虑以和亲换外蕃援军。皇太子言道,眼下有两个藩国求婚,急欲择定外嫁公主的人选。一为吐蕃,那藩国在吐谷浑之南,高山峻岭终年积雪不化,瘴气浓重极易致人死。吐蕃国主乃是个少年英雄,近年来征战灭族无数,其人暴躁粗野桀骜不驯。主上的意思,需得挑个身子健壮又有胆有识的女子嫁去,才能活下来,才有指望笼络住吐蕃国主。”
李元轨越听越是心惊。屏风外,柴璎珞冷冷地问:
“尹娘子向皇太子推荐了谁?”
“上真师这可说错了,绝不是德妃娘子推荐的。是皇太子在立政殿听人说,魏侍中的长女在天子驾前叩头自荐,愿意往藩国和亲……魏侍中风骨硬挺学问又大,他的千金小娘子,想必也是不错的,皇太子和德妃娘子都觉得合适……”
柴璎珞没有出声。那尹阿獭说得快活,也懒得再扯太上皇,只笑道:
“主上和皇后将大安宫交给皇太子做主,太子殿下说好,那这事不就定了么?德妃娘子说,魏宰相千金一直在紫虚观做客,叫小人来告知上真师,忙过这两天,就请给魏娘子预备和亲诸务了,可别耽误了大事。”
李元轨紧紧捏住佩刀柄,强自遏制出头砍人的冲动。屏风外柴璎珞语意含糊地嗯了一声,又问:“还有一个藩国求婚,想嫁谁过去?”
“哦,第二个藩国啊,那真叫怪。”尹阿獭笑道,“听太子殿下说,那小国在吐谷浑之北,也远在沙漠绝域,国中却大多是汉人!那国人说汉话、写汉字,可偏偏不服我中原天子管束,自立的国王姓麴,祖上也是汉人来着,前几年还来过长安朝贡……”
“就是高昌么,”柴绍的声音插嘴,“那是汉武帝开西域,派去屯田驻防的戍卒后人,后来中国大乱,中原人很多又流落到那里,聚族立国。汉魏遗民,自然说汉话写汉字。”
“是,是,三驸马明见,小人没学问。”尹阿獭笑道,“太子殿下说了,那高昌国既是汉人当王,如今的王后,还是前隋和亲过去的华容公主,内地的事全都门儿清。要应允他们国王为太子求婚,还指望高昌出兵助我军一起攻打吐谷浑,那随便封个假公主嫁过去和亲,恐怕不行。”
“要嫁真公主?”柴璎珞惊问,“主上第几女?”
“太子殿下说,主上的女儿们,稍大点的都已经议定夫家、不便毁婚,太小的又等不及。没办法,只能来大安宫跟德妃娘子商议,看看未嫁的皇妹长公主,有没有合适的。德妃娘子算了算啊,如今够年龄出嫁又还没定亲的,只有十七娘啦……”
李元轨听到这里,肩头一耸,顶翻面前的素屏风。
一片喧哗大乱中,他跳过倒在地上的屏风,直奔坐在上位的尹阿獭,腰间长刀铮然出鞘,寒刃抵在他颈前。
尹阿獭是大安宫派来的祭使,顶着敕命,本该上座,但他本职只是个离宫副宫监,比之柴绍皇亲驸马国公大将军的身份差得太远。这人还有几分自知之明,谦逊不敢正座,只坐了西席,柴绍父女自坐主位相陪。
也幸亏如此,否则李元轨推翻正座后面的屏风,就直接把尹阿獭压在下面了。
此刻他也好不了多少,被李元轨揪着领口一把拖下坐床,颈前抵着寒光闪烁的利刃,吓得蹬腿大喊“饶命”。李元轨略微一犹豫,左膀右臂全被人抓住,几个声音一起在喊:“十四郎!”“住手!”
左右抓住他的两双手都粗壮有力,李元轨挣扎了下,动弹不得。右边伸过一只蒲扇般的大掌,又捏住他的刀背用力往回夺,杨信之的声音在劝说:
“十四郎莫孟浪,对捍制使可是弥天大罪……”
“看柴某薄面,十四郎坐下消停说话。”这是三姐夫柴绍的声音,发自左边抱着他的人。有这两位好汉阻拦,李元轨估计自己得逞不了,只好恨恨地放刀松手,被柴绍半抱半拖到东边床榻坐下。
杨信之收了李元轨的刀,慎重地隐在自己肘后,站立一边。对面尹阿獭也被他随来的从人扶起,方才那一拖一撞,他唇内碰出了血,“呸呸”吐两口,向李元轨歪着嘴狞笑道:
“十四郎砍杀小人,跟踩死只蚂蚁似的,可有什么用?和亲大事,小人作得主张?不过是受太子和德妃指令,给上真师传个话,十四郎何苦拿小人出气?”
这人惊魂初定,立刻显出市井无赖本色,说的话居然还有几分道理。
“和亲不关你的事,传话传得妥当不妥当,后果可得你自己受着。”柴璎珞冷冷道,“尹宫使受命来祭临汾县主,有制使身份;替尹德妃传话,却不过是奴奉主命。吴王殿下为德妃言语责你无礼,算不得对捍制使。”
“对悍不对悍,官面上的话,小人不大懂。”尹阿獭狞笑,“德妃娘子总算是十四郎的母辈,又抚养过十七娘,有恩于你们兄妹嘛!十四郎别不知好歹,枉费了德妃一番苦心,也让张美人一条性命白白……”
“狗贼!”李元轨大怒欲狂,只想上前再踹他几脚,却被柴绍牢牢按在坐床上。柴璎珞柳眉一竖,骂道:“狗仗人势,拿着鸡毛当令箭,横到我家里来了!少跟我来这套,我才不怕你家那靠山!”
“不光是德妃,小人还当面领了太子令!”尹阿獭梗着脖子争辩,“上真师你要抗命不从,东宫也饶不得你!十七公主要去高昌和亲,你却将她劫走,这是犯了死罪!太子和德妃命你三天之内把十七娘送回大安殿……”
李元轨一撑坐床,又想过去揍人,但柴绍还按着他。只听“啪”一声,尹阿獭脸上重重砸落一具拂尘。
是穿着一身道士装的柴璎珞听得生气,把手中拂尘丢出去砸人。不愧是常打马球的女子,准头力度都很好,距离又近,尹阿獭虽有防备,还是嗷一声中了招。
“璎娘!”
柴绍顾得东来顾不得西,怒斥女儿一声,不过看着尹阿獭捂脸叫唤的狼狈模样,做父亲的责骂声中不觉也带上了笑音。
房中一时人声鼎沸,尹阿獭叫骂不绝,柴璎珞冷笑回嘴,大安宫随从扶持帮腔,杨信之缓声劝说,柴绍唤人进来给尹阿獭查伤包扎……情绪最激动的李元轨反而一声也插不进嘴去,只能叉腿坐在床上喘息,胸中万马奔腾。
尹阿獭也不算受了什么伤,又跟柴璎珞对骂了一阵,带着随从怒冲冲拂袖而去。杨信之有些担心,柴绍父女都不是谨慎怕事的人,倒没觉得什么,柴璎珞只皱眉看着李元轨问:
“十四舅,太子不是跟你约定,过几日叔侄两辈打一场马球,赌赛十七姨的归宿?他怎么又变卦了?”
“我哪知道!”李元轨怒气冲冲地回答,“贵为储君,言而无信,也不怕天下人笑话!”
“你冷静一下,好好想想。”柴璎珞提醒,“太子虽然年轻任性,却不蠢笨。也不知道尹妃那贱人是怎么挑唆的,太子就信了她的话……不过他们叫我去把十七姨送回大安宫,说明太子并不打算自己去立政殿要人,也不敢当面跟皇后说这事……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一语提醒了李元轨。他努力按捺下怒火,捶捶脑袋想清醒思考,眼前却还是一团迷雾。
鼻孔还在直喘粗气呢,哪里就那么容易心平气和想事了。
既然如此,干脆不想了。
“我去东宫,直接求见太子。”李元轨站起身,“我当面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究竟想拿我们兄妹怎么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就行,何必这么阴着欺负人?还跟尹贱人联手?也不怕脏了他自己的名声!”
柴绍父女和杨信之相互对望着,一时都没说话。柴璎珞沉吟道:
“倒也是个办法。当面问明白,比这么背后调唆传话痛快,波及连累的人也少。阿耶说呢?”
柴绍叹口气:“这么着也成,就是十四郎你现在这脾气啊,恐怕跟太子说不了两句话,就得吵起来。要不,你先歇一晚,明天再去东宫?”
“不行,不能耽误时间。”李元轨摇头,“尹阿獭回大安宫跟尹氏一学今天的事,还不定又生出什么新文章。我现在就走,三姐夫,府上借匹好马给我?”
“两匹吧。”柴璎珞下了决断,“杨大随你一起去,管着点你——十四舅,你把刀鞘给杨大。再说恼了拿刀威胁储君,可就要出大事了!”
杨信之点点头,向李元轨伸手摊开。李元轨苦笑了下,解下腰间刀鞘递过去。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对太子动刀的勇气,不过眼下这情形,逼急了他,什么都说不准。
“这就对了。你路上再吹吹风,清醒一下,别犯狗脾气。”女道士叹口气,“我叫人去紫虚观看看阿玢,抚慰她两句。那也是个爱钻牛角尖爱认死理的,可怜孩子,别再闹出什么祸事来……”
李元轨已经准备出门,闻言又转过身来,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让柴璎珞带话给魏叔玢,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魏家小娘子如果被封为公主,嫁去吐蕃和亲,那比被嫁到高昌的他的同母妹还要悲惨十倍。
心头一阵酸苦,李元轨掉头出门,带了杨信之骑上柴府下人牵来的骏马,奔出光德坊往东驰去。
天色已经不早,他们一定要在夜禁前赶到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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