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福锦

从衣着打扮上看，那个一脸横肉、短小精悍的老男人，职位应该不高，是个老兵油子。此刻，他像扛着一个麻袋似的扛着福锦帝姬，兴高采烈地朝着城北的一片帐篷走去。他肩上的福锦，软哒哒的，悄无声息。

那人一进帐篷，就像卸货一样，把福锦朝铺上撂去。

这人嘟嘟囔囔地低声咒骂道：“我就说嘛，这么个大美人怎么会轻易地赏给我，原来是快要死了！”床铺上的福锦真的像一个物件一样，一点动静也无。难道真的死了？那人疑惑地举起手向福锦脸上“啪啪”扇了两下。福锦吭了一声，这才艰难地睁开了双目。

那人也怔住了，他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一双横波妙目呀，只是此时此刻，这双眼睛却像两口枯井一样，就这么木呆呆直直地望向他，毫无一点生气。

那人吓了一跳，啊？铺上的女人真的已经死了么？他又忍不住伸出手到福锦的鼻尖再试了试，骂骂咧咧道：“妈的，还真有一点热气。老子辛辛苦苦一辈子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不容易捞着一个美人，还是个病死鬼！老子可不能白花了这个钱！今晚再怎么着也要用用看！”说着，就像饿虎扑食一般朝床铺上扑了过去。

突然，那人感到背后一凉，旋即，他张着一张大嘴，瞪着惊恐的眼睛，慢慢地倒了下去。

锦旖赶快上前，把福锦抱在怀里；云卿警觉地向门边走去。

福锦疲累地躺在锦旖怀里，气若游丝。英儿见了，大哭道：“帝姬，你怎么成了这样了！都怪我，是我来晚了！”说罢，竟“啪啪”扇了自己两个嘴巴。云卿赶紧过来，轻声制止他说：“此处不可太过放肆。小心隔墙有耳！”

帝姬努力睁开双眼，茫然地看了半天，摇着头，挣扎地问道：“你——是——谁呀？”英儿听了，泪如雨下，答道：“帝姬，你怎么不记得我了？我是英儿呀，我来接你回家！”帝姬嘴巴蠕动了几下，英儿没听清，耳朵贴在帝姬嘴巴上，才听见帝姬微弱地说道：“我好困……好——赖——带我——回南！”说罢，头扭到一边，喘成一团，再也说不出话来，身子却渐渐地往下坠去。

英儿扑过来，死死抱住帝姬，却感觉到帝姬身下正在汩汩流出一股子腥臭黏腻的东西。这时，帝姬突然头一挣，身子往上一挺，死命喊了一句：“回南！”然后就垂下了头。

帝姬的身子在慢慢变冷，变得越来越沉。

英儿忍不住又哭起来。锦旖忍住泪说：“人刚走，不能哭！小心眼泪滴到帝姬身上，让她在那里也不得安生！”

云卿到底冷静些，他走了过来，说道：“帝姬一个女儿家，难道让她就这么走了吗？还不得让她干干净净地走？”云卿一语点醒梦中人，英儿醒悟过来，赶忙打来水，想亲自给帝姬擦洗。锦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英儿红了脸，这才想到，自己是个男人，一个男人怎么能给帝姬清洗身子？一眼又看见帝姬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不能遮体，于是他默默地脱下自己的衣服，让锦旖给帝姬装裹。

云卿见了，悄声问英儿道：“活人身上的衣服是不能给死人装裹的，你不知道吗？”英儿也悄声回他道：“不妨事的。”

两个人正悄悄说着话，突然听到门外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原来是有两个人说着话过来了。英儿云卿在此地住了些天，又好好向锦旖学习，也是两人资质聪明，天赋不错，简单的金话也连蒙带猜能听懂一些。

一个粗噶声音道：“那么大个美人，今天不能白便宜了这个老油条！”另一个尖细声音说道：“嘁，有什么好的。你不知道吗？”这个又问：“知道什么呀？”那个尖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大美人早都被当官的玩坏了——”这个就惊问道：“咋个坏法？”那个又故意压低声音说：“这个大美人，最起码被几十个大官玩过。我听说，嘻嘻，大美人早都被小王爷把谷道给玩坏了——”这个就吃惊道：“啊，竟有这回事！”那个就压低声音浪笑道：“嘻嘻，这回老油条可该怎么办呀！”顿了顿，那个又接着说，“这不才感到稀奇，请你来看个热闹。嘎嘎嘎——”

这两个人边说边要进门。猛一推门，还没站稳，两人脖子上就冰凉了一下，然后就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云卿默默掏出束带，把帝姬紧紧地捆在自己背上，外面披上一件大氅，遮盖严密，这才和英儿锦旖一起走出门来。

出得门来才发现：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密匝匝地涌向大地。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一脚踩下去，徒留两行深深的脚印。一阵紧似一阵的朔风，旋起了漫天的雪粒子。雪粒子冷森森地击打着地面，刹那间，又把人的脚印抚平。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呀，就像从来没有人经过一样。

天已三更，城门早已经下了钥，英儿他们出不了城，只能向完颜姝的别院而去。

三个人一时都无话，只听见咔吧咔吧的脚步声。

完颜姝的别院是一处小小的院落，在五老城的东北角，一向闲置。蔡攸来五老城和金国签订盟约，锦旎本来陪他住在驿馆，可是那一日锦旎拜见完颜姝后，完颜姝就喜欢她的不得了，就强留锦旎住在自己的别院里。蔡攸明里是和使团成员一起住在驿馆，暗地里其实是和几个烟花女子夜夜风月无边。他不管锦旎，锦旎也不管他，彼此各得方便。如今，锦旎只带着贴身丫鬟和几个仆妇暂住在别院那里，倒也便宜。

第二天一大早，完颜姝派人来约锦旎一起到城外猎狐。锦旎暗笑，机会真是说到就到了。完颜姝极喜打猎，每逢打猎，必带锦旎。锦旎来的时间不长，不善骑马，虽然每次都是驾车出猎，但对五老城周围的地理环境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此地盛产一种白狐，皮滑毛顺，厚密扎实，是做裘皮大氅的最好材料。尤其是大寒过后，白狐就会炸毛，皮毛更是油光水滑。然此狐懒惰，不喜囤粮，雪后必会出窝觅食，但是，它生性狡猾，想要不伤皮毛，捉捕自也是极难。

锦旎尚在梳妆，那完颜姝早就带着一干人马前呼后拥地等在门前，侍从大呼小叫道：“公主快点快点，去晚了就抓不着了。”

于是锦旎就让英儿、锦旖和云卿带着福锦、瑞锦暗藏在自己的豪华马车里，给他们多带盘缠，让一个叫作云远的心腹小厮驾着车。丫丫骑着马，英姿飒爽地拥着锦旎的豪华马车行驶出来。

那完颜姝本是个豪爽女子，见此情景，哈哈大笑：“好我的美人妹妹，你坐着这么华丽的马车出行，别人还以为你要去江南游玩呢！这哪里像是去打猎！”

锦旎从车帘后面露出一张俏脸说：“姝姐姐，这是我干哥哥为了我出行方便，前儿才赠给我的。我这不是也想显摆显摆吗？”

那完颜姝一听是哥哥赠的，就嗤笑道：“我哥哥现在竟也学会了这些南蛮子习气！”

金国女子本性爽朗，没那么多的弯弯绕心眼，就也没再仔细打问。鞭子一挥，一群人呼啦啦地就朝城门口涌去。

出的城外，完颜姝自是带着一众侍从往西北方向去追赶白狐。锦旎直到完颜姝那一帮人马看不见一点影子了，才令云远在南边的一处树林子后停下马车。锦旎对英儿他们说：“如今只要穿过这片林子，不远处就有一座丘山，那里有个山洞，极易躲藏。你们只要在那里待到天黑，就可以翻过五老山，一直向南走去，就可以见到黄河，渡过黄河，就可以回南了。”

云卿、英儿各自背起福锦、瑞锦，把她们藏在自己肥大的貂裘里面，锦旖背起干粮，几个人谢过锦旎后，就迅速地朝远处奔去。

锦旎直看到他们变成了遥远的小黑点，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身寻找完颜姝去不提。

英儿、云卿趁着天亮，找到了那处山洞，所喜山洞里有人准备了干柴，于是几个人就商量了一下，天黑时着手把福锦火化了，骨灰盛在一个锦袋里。

可怜一代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虽然贵为帝姬，国破家亡之时，“覆巢之下无完卵”，也难免化作异国他乡的一缕孤魂，这，怎能不让人黯然神伤。

英儿禁不住捶胸顿足，放声大哭，云卿、锦旖也不禁悲从中来，泪洒山洞。

那瑞锦亲见嫡长姐如此下场，再加上伤痛未愈，更是痛上加痛，直哭得晕死过去。

眼见瑞锦晕厥了过去，几个人又忙得手忙脚乱：锦旖忙不迭地掐她的人中，英儿也忙不迭地去抚瑞锦的胸口。只有云卿见英儿这样，愣了一下，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便赶忙去捧了一捧雪来，让锦旖去给瑞锦降温。

良久，瑞锦才清醒了过来。只见她长出了一口气，说：“唉，我也想明白了，我姐姐那样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早死早托生。”英儿众人也是感慨万千，只是一时也不知从何处安慰。

瑞锦又默默地流了一会泪，接着说：“唉，但愿她来生再也不要生在帝王之家，再也不要历经战乱，颠沛流离。来生，只愿她有一处远离人间的乡间小屋，有亲亲爱爱热热闹闹的父母家人，这就足够了。我姐姐也就这样了，唉，只是——只是——”

她难过地说不下去了，顿了顿，才说：“只是不知道……我……将来会是个什么结局……”

英儿安慰她说：“只要回了南，找到你哥哥，你还不是照样可以风风光光地做你的帝姬……”

瑞锦摇了摇头，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我父皇如今被关押在北地，我母妃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将来会怎样，真不好说。”说着，她又喃喃祷告道：“愿皇天后土保佑我父皇母妃身体康健，愿我自己未来一切平顺！”做完这一切，她仿佛放下心中块垒似的，长舒了一口气，对众人说：“我好了，那么我们就出发吧。”

云卿这才低低对英儿说道：“多亏帝姬大度，没责怪你！”

英儿奇怪地问道：“我没干什么坏事呀，帝姬为何要责怪我？”

云卿自己倒先羞红了脸，说：“你的手，刚才放哪里了？”

英儿猛地醒悟了过来，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呀，真是一急就忘事了，多谢云兄提醒。”又偷偷地瞄了一下，看帝姬倒没在意，还在和锦旖悄悄说话，英儿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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