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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二老品茶,石窖礼赞


每年最令人陶醉的季节是春季。春季的石窖,又是杜边村人最引以为自豪的一块圣地。

从田坎石缝中吐出第一支稚嫩橘黄的迎春花拉开序幕,杏花、桃花、梨花、樱桃花、沙果花、李子花、石榴花、枣花、核桃花、柿子花、栗花……一路追随季节的脚步,次第绽放。它们依照自身所禀赋的内在品格和特有个性,或争奇斗艳,招蜂引蝶;或悄悄地来,静静地去;或遮天盖地,张扬铺排……把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大地唤醒,把萧条干枯了几个月的石窖,装扮得五彩缤纷。

放牛的牧童,挖野菜的姑娘,扶犁的小伙,驾车的把式,挑担的林工,匆匆的行人;他们的行迹身影,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儿地隐没在这绿波荡漾、姹紫嫣红的绿树花海之中。

石窖百花园的深处,瘿瓜爷和冷七爷——七爷是村里的石匠——正在一棵百年大栗树下,坐在石桌子前,对饮品茶。

“你儿从山里回来了?”冷七爷问。

“前几天刚回来,交货结完账,今儿个一早就到北门外去看宋家那个瞎老婆子。”

“听说猛娃塌方掉到了江里,伤得咋样?”

“小鬼已经把他带上了阎王殿,阎王爷翻开生死簿一查,大笔一挥,又把他打发回阳间。命悬一线,死里逃生。要不然,我儿子回来还真的不好交代。”瘿瓜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依你看,今年的果子咋样?”七爷四处打量着果园。

“咋样?准保满园丰收,而且成色上乘。”瘿瓜爷信心十足,“瑞雪兆丰年——去冬一场大雪,不但蓄足了水分,养好了地力,最要紧的是冻死了虫害,减少了病症。你只要看今春的百花开得有多繁盛,就能知道果子到底好不好。”

说着,他很自然地抬头放眼欣赏起自己的果园。

不错,头顶上这棵百年大树上的栗花已经遮天蔽日,几乎透不出多少阳光。放眼周围,一棵棵浓密绿叶的栗树,托着白中泛绿、毛茸茸、粉嘟嘟的一层盛开的花儿,像一朵朵大小参差的蘑菇,矗立在石头、绿草和溪水之间,人见人爱,人见人醉。

韩家婶子提着铜壶走过来给他们续水。瘿瓜爷看着冷七爷:“这是我今年才掐的新枣刺芽,你觉得味道有啥不同?”

七爷看着碗里的茶水,透亮中泛着淡淡的黄绿色,微微呷了一口:“没的说,入口微微苦涩,后味带点甘甜。实在妙不可言。”他端起碗,像是在鉴赏一种高级茗品,“露水中现摘下来的嫩绿枣刺芽,经过你高超手艺用铁锅烘焙,几代人祖传下来的铜壶,煮开咱子午河流到石窖的涓涓溪水慢慢冲泡,到哪儿能找到这种美味的琼浆玉液?咱们山里有‘神仙粉’可以救命;我说你这茶水能够消食化痰、健脾开胃,干脆就叫它‘神仙茶’咋样?”

“‘神仙茶’……优雅、别致、中听,我喜欢。”瘿瓜爷咧嘴大笑,十分得意,接着问,“最近又在打磨啥宝贝?”

“我看见一块不错的花岗石,想给我的外孙打磨一只看门狗。”

“多大个狗啊?”

“比你园子里这只黄狗略小一点,但和一般的家狗比绝对不差。”七爷有点得意,“等雕琢好了放在院子里,小孙子既可以当马骑着玩耍,大人也可以当凳子坐在树下乘凉。”

“还是你们手艺人门道多,会鼓捣新鲜玩意儿。”

七爷一边抽出烟袋,把烟锅伸进挂在烟杆上的烟布袋里,一边补充说:“你这里还有一件宝,就是你务弄的这旱烟叶——无论是云南的大金元,还是东北的关东烟,都得站在它的下风。”

“你知道这烟叶的秘密在哪里?我每年都给它上一种特殊的肥料。”瘿瓜爷挤挤眼睛,略带一点神秘地说。

七爷连抽了两锅旱烟,过足了瘾,起身走回他已经开好的石头旁边,一手握着錾子,一手挥动铁锤,叮叮咣咣地打磨起他心目中已经设计好了的下一个艺术品。

瘿瓜爷——韩长生,韩大山的父亲——六十开外年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因为啥原因,得了一种大脖子病,不得已从庄稼地里退了下来。肃东家不忍心辞退这位干了大半辈子的老长工,把他安排到石窖里来看园子。自从儿子给他砌起干打垒土墙,盖了厚厚的茅草庵房,盘了大火炕,他和老伴、大黄狗,一家三口,就成了石窖果园里唯一的常住户居民。

儿子韩大山每次跑山回到家,都会很及时地给父母送来白面、菜油,和各种加工好的杂粮。儿媳妇只要得空,经常会做一些煎饼、凉皮、饸饹之类的精美小吃,让大山送到园子里。为了怕父亲寂寞,大山特意跑到百里外的武功,给老父亲买回两箱优质品种的蜜蜂。石窖里用之不竭的花源,和清新幽静的环境,给蜜蜂提供了最理想的家园,几年下来,现在已经发展成为拥有十多箱蜜蜂的庞大族群。

瘿瓜爷在房后栽了一片毛竹,在侧面捡石头开荒整出一个菜园子,一半用来种菜,另一半种他心仪的旱烟叶。从春天开始,豆角、黄瓜、笋瓜、茄子、大葱、蒜头、生姜、洋芋、红薯、南瓜,……大半年从不断线,西红柿从下往上一茬一茬成熟,一层下来就能摘满一大盆子。这么多的蔬菜,除了供应自己和儿子,很大一部分都送给了冷七爷。

七爷就着门前原有的一块石头——根本无需搬动——给他凿打了一张桌子。桌面的形状按照原石的天然棱角,顺势而为,浑然天成;表面打磨得溜光顺滑;再配上四个腰鼓形的石凳——整体布局和造型,俨然一件精美的石雕艺术品。这个从土里长出来的石桌,从此便成了瘿瓜爷吃饭、待客和他与七爷对饮品茶的一件永久性的家具。

瘿瓜爷从家里搬来两个瓷缸,每年柿子下来,他只需捡回从树上掉下来的部分果子,放进缸里,就能酿出最美味的香醋。另一个缸随便放点芹菜,或者自己中意的野菜,腌成浆水,冬天的下饭菜也同样有了保障。任是那个人走到他的茅草庵,环顾房前屋后,看看室内的摆设,无不赞赏他老两口,把这个花果园中简陋的茅舍草庐,经营得如此的周到和温馨。

园子里他最上心的就是那片烟叶。等到烟苗长到一尺高左右,肃家接替他的长工喜娃,总会给他送来一担笼车垫油——就是清理车轴时刮下来的油垢——外加一部分油坊剩下的油渣。他把两种东西拌匀,仔细捏成中药丸大小的团子,给每个烟苗根部埋上一小粒——分量和时机的把握全凭他的经验——烟苗过小、肥料稍多都会因为承受不起,把幼苗烧死;放晚了、放少了,不仅错过了时机,埋下去的肥料也使不上劲。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种的旱烟的确与众不同。烟株可以长到一人高,不仅叶子宽大、肥厚,关键还在于,成熟后的烟叶抽起来不冲不辣,味道特别悠长醇厚,似乎有一种回味不尽的感觉。

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自从得了那个撩人的大脖子病,他自己因为咳嗽气堵,早已与旱烟断了缘——他种的烟叶除了一部分供应儿子,少量的招待来果园干活走动的乡党,大部分都让过来品茶聊天的七爷给抽了——尽管他自己没有口福享受,可他依然对种烟那么上心,那么乐此不疲,这就只能用兴趣爱好,或者与人方便来解释了。

瘿瓜爷虽然被南瓜大一块肉瘤坠得弯腰驼背,可他的两只手一年四季却永不停歇。从秋天最后一堆核桃蜕完皮,最后一车栗子被拉进城,他就一段一段地扒开水渠,一块地一块地的灌水,养护果园的土地。冬天地冻天寒,他叫来几个勤快肯干的小伙子,亲自看着他们一棵树一棵树地剪除病老枯死的枝丫。报酬就是谁剪下来的枯枝谁带走当柴烧——两不吃亏,各有所得,皆大欢喜。果树开花季节最怕倒春寒。如果刚刚绽放的花朵被黑霜打了,一年的收成多半会打了水漂。所以,开春时节,瘿瓜爷会在不同点位事先准备好柴草堆。一旦发现天气骤变,立即组织人连夜点起烟火。在烟火的熏烤下,黑霜在空中融化成水滴,便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花的摧残。夏秋季节,果实陆续成熟,也是瘿瓜爷最忙的时候。他一批一批地组织人摘果子、装箱、上车,交给运输队拉向省城销售。

除了经营果园,村里还有两件大事需要瘿瓜爷牵头:萧老坟割下来的荆条,必须在两轮收割之间,把它一个个地编成担笼,供每家每户担土挑粪;进山割下来的细篾竹子,割麦打场之前,也必须把它扎成扫帚,供村里的四个打麦场扬场使用。这两项活计基本上属于村里的公益劳动,售价只收成本,他和徒弟、帮手,只能赚取一点微薄的、低于市场价的手工费。可他从不计较,依然干得兢兢业业,乐此不疲。

房后那片毛竹,他自收自用。平时编一些背篓、提笼、果篮之类的小物件。年节如果搞庆典需要,他会给村里编大灯笼,扎旱船,扎竹马等等——但是有一点例外——他从来不编祭祀烧纸之类的任何用品。

虽然已经离开庄稼地,但是如果拧皮绳、给骡马扎项圈、给牛车做轭头之类的活计,需要他指点帮忙,只要喜娃开口,他随叫随到,绝不含糊。

村里的许多年轻人,搭手帮他剪枯枝、摘果子、装车,作为一位慈祥的长者,他和蔼可亲,宽容厚道,在人们心目中,早就形成了很好的人缘。他更像对待自己的亲孙子一样,尤其喜欢来园子里玩耍的孩子。果子下来,他那石桌上的竹篮子里,总会预备一些甜杏、蜜桃、沙果、李子等等的时令鲜果,不管谁来找他,他都会递上几个,哄哄孩子们的嘴巴。柿子长大尚未成熟,他早就用麻绳编好一个小网兜,砍一根长长的毛竹,把网兜绑在顶端。有孩子过来,就把竹竿递到手里,让他们去树上兜摘那些红红透亮的“旦柿”,提前享受软乎乎、甜滋滋的柿子。栗子开始炸裂,他会让孩子们到石缝中、草丛里,去寻找那些零散掉落的栗子仁,谁眼尖先捡到就归谁。

在孩子们眼里,瘿瓜爷就是一尊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一些调皮的娃娃,甚至像摸弥勒佛的大肚皮一样,用小手捧着他那坠下来的大脖子肉瘤,嘴里不住地喊着“瘿瓜爷”“瘿瓜爷”——他不仅不恼不怒,两只眼睛还笑眯成一条细缝——这时便成了真正的弥勒佛。

冷七爷和冷八爷是一奶同胞。在整个家族里,他们俩分别排行老七、老八;但就同一个父母而言,七爷是长子,八爷是老二。冷家在村东城外的大槐树下,有祖传下来的庄院,弟兄俩虽已分家,至今仍然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

八爷从小顽劣,套不住笼头,没有学上像样的手艺,所以一辈子只能跑山背脚来养家糊口。七爷作为长子,被父亲强摁着头,跟随自己学艺,掌握了一手绝技,最终继承父业,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石匠。

村里南北两头公用的大碾盘子、四个场院碾麦脱粒的几十个碌碡、公房立柱下的柱顶石,村民磨面用的几十盘石磨——包括子午峪大水轮下的那副特制的精品磨盘——,各家盖房用的地脚石、门墩,槽上拴牲口的石桩,圈里喂猪的石槽,水井口的石护圈,院子里的捶布石,舂米打糕的石碓,家用砸蒜捣辣子的石臼……,凡和石头有关的家什用品,绝大多数都应该出自他们父子,或上几辈祖宗之手。

最令他们父子引以为自豪的两件活计都与肃家有关。

一件是肃家门前的那对石狮子。

那年,因为骡马惊厥,拉着沉重原木的一辆大车侧翻,砸坏了肃家门前原装的石狮。肃家需要重雕,已经买回上等的青玉石料,四处遍访却找不到合适的工匠。冷家父子作为石匠世家,关起门来策划良久,决定毛遂自荐,揽下了这桩风险极大的生意。

父子俩先把撞烂的狮子拼粘起来,量尺寸、画图样,分解琢磨各个细部的特征。然后找来两块普通的花岗石,比照原装狮子的尺寸模样,认真仿制,细细加工修改。成型后,把肃老太爷请到现场审视。老太爷端详许久,只说了一句:“总体形状和各个细部都还过得去,关键要在神韵上多下功夫。”

冷家父子听后暗暗叫绝:“没想到一个外行人,竟能作出如此精准的判断。”既然英雄所见略同,父子俩就把撞烂的原装狮子、花岗岩仿制品和青石料,一并搬到自家院里,日夜不停地开始雕琢。先敲出大样。然后由儿子负责身、背、腿、爪、肌肉、绣球等各个局部,父亲专门琢磨公母狮子的头饰和脸部表情。

长达一年的日日夜夜,仅粗石仿制品就打了两对,大改了两次,小修不计其数。成品打磨完工,爷儿俩专门请木匠、泥瓦匠做了一套门楼门框,把石狮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模拟现场,双双加盖一方红绸。摘了个吉日,恭恭敬敬去请肃老太爷过目验收。

肃老太爷揭开红绸,眼睛突然一亮。前后左右走动,从不同角度反复审视,又近前端详面部神韵表情。末了说了一段话:“雄狮威猛刚劲,筋肉迸射着力量;母狮威严端庄,坚毅中透出一丝母性的温柔。脚下的小狮子和绣球比例恰当——整体看,比起原装货并不逊色。我在原定合约价格上,给你们再加二十块大洋。”主人的肯定和褒奖,使他们悬了一年多的心落了地。

肃老太爷专门为这对石狮举行了揭幕仪式。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冷家石匠”的品牌从此声名鹊起,奠定了他们父子在同行中的显赫地位。

另一件就是肃家主持开凿的那条灌溉渠。

将近五里长的水渠,铺底的石板,砌帮的石条,分水口的闸门,中途跨越渠身的几座石桥,……所有不同种类、不同型号的石材,统统交由他们父子筹划安排,组织人力,直至亲手凿打,按标准验收。活不算太难,却绝对需要超乎寻常的耐力和韧劲。

他们撂下手中的一切活路,撇开所有家务事的干扰。錾子不知扔了多少只,铁锤不知换了多少个。像大禹治水一样,常常过家门而不入,逢佳节而不回。整整苦干了六年才算大功告成。剪彩完毕,父子俩躺在火炕上足足睡了半个多月,才重新走出家门。

如今,每当他站在二里坡的田埂上,仰望半山腰那白色飘带般蜿蜒的灌溉渠,欣赏眼前五彩缤纷、层层如织的梯田,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欣慰和骄傲之情——今生今世能够留下这样一座丰碑,父子两代人的光阴总算没有虚度。

七爷和八爷虽为一母所生,脾气秉性却大不相同。八爷生性自私,工于算计,锱铢必较;七爷豁达大度,吃亏让人,不计小利。

小五台山顶缺水,庙里的主持求他在院子里凿一口水窖。他默默不语,顶烈日,熬酷暑,挥汗如雨,耗费三个多月时间,在半间屋子大一块山石上,凿出一人多深一个大石槽——平日积蓄的雨水、雪水,足可以满足庙里人员整年食用。主持和尚大为感动,拿出化缘省下的部分积蓄,以图回报他的辛苦劳作。他却很淡然地挥挥手说:“这庙是咱村人集体决定修建和供奉的,出力也应该有我一份。蓄水池就算是我献给佛祖的一件供品。”自此以后,在村民心目中,这座水窖,竟成了公益善举的标志性楷模。

从他父亲这一辈起,就立下规矩,凡是有利于本村的公益建筑——石碾、石磨、碌碡、建筑石材等等——“冷家石匠”只收取平价或低于市场价的工钱,除此以外,绝不多谋一分财利。

石磨用到一定时间,上下磨扇的凸棱,会渐渐由粗变滑,使摩擦力锐减,这就需要定期地进行打磨——用嵌着钢片的石锤,把磨棱逐条敲打粗糙,再把磨沟稍加修凿与其匹配——用石匠的行话来说,这叫“锻磨子”。

七爷给人家锻磨子,按规矩一副磨子收五毛钱;干一天活管两顿饭;还有,就是把留在磨堂里的麦麸皮收起来带走。对这五毛钱的收益,七爷从不在意,更不会计较。原数付给他收着;主人一时拿不出,三毛两毛也行;实在没有,嘴里说先欠着,实际上也就免了。对于两餐饭,更是随意得不能再随意。细粮白面自不必说,粗粮拌汤浆水菜也嚼得很香。遇上粮食紧缺,白蒿、苜蓿菜蒸的菜团子麦饭,他也绝对不会挑理儿。村里人都说,七爷是最好打发的工匠。

七爷在石窖里,常常用普通石头打一些研臼、石窝、猪食槽、鸡食盆之类的家用小石器。有人走过反复端详把玩,七爷说“喜欢就带走”,对方说“身上没带钱”,七爷说“啥时候有了再送过来”。话是这么说了,可事后双方都没了下文。村里有个爱占小便宜的人,趁七爷不在,顺手把一口猪石槽扛回了家。七爷其实已经看见,但他装聋作哑,当着人面更不说破,以免给人家难堪……这些乡邻本来也是善良之人,事情过后,心里觉得愧对七爷,便拿一些特色小吃,或者鸡蛋、核桃、红枣之类的小礼物送给七爷,对此他也和颜悦色,欣然接受。

七爷的好善乐施,让他广结了善缘;他那吃亏让人的哲学,也给自己积累了深厚的人脉。他心地坦荡,为人随和;日子过的顺顺当当,从来没有大的绊磕。四儿三女和睦孝顺,整个家庭就像他门前那棵大槐树一样开枝散叶,蓬蓬勃勃。

黎明时分,寂静空旷的夜幕中,“呱呱呱咕(gua  gua  gua  gu)”,一声长长的鸟鸣,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划过万籁俱寂的长空。声音清脆、嘹亮、悠远,不同寻常,而又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冯春生已经连续三天,被这鸟鸣声惊醒。萦绕在脑际一连串的谜团,再次浮现出来:这声音传递出来的信息,乡亲们的说法不尽相同,并没有一个确切的解释;为什么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这鸟儿究竟长成啥样儿?还有,它为什么总是沿着秦岭山麓,自东向西地飞过石窖园林上空?……

下午割完草,捆好背架子,他决定带着小黑,就近去找瘿瓜爷——他既然能把西杜边村被泥石流淹没和石窖的根根筋筋,讲得那么生动有趣——想必拿这鸟儿的谜团再去找他,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瘿瓜爷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麦收,捆扎碾麦打场的扫把。他指点几个年轻人把一捆捆已经扎好的扫把,捋抹整齐靠在大树周围。自己拍拍身上的尘屑末子,坐到石桌前,和冷七爷慢慢品起了他那独有的“神仙茶”。看见春生过来,瘿瓜爷拎起铜壶给他倒了一碗水,特意加了一大汤匙蜂蜜,抬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

“两位爷爷,每年这个时候,那‘呱呱呱咕’鸟就在鸡啼时分开始鸣叫,一直叫到种包谷的季节,一天也不停歇。”春生直奔主题,讲出了他的第一个疑问,“这鸟的叫声到底是个啥意思?”

“从这鸟的叫声里,每个人,每个季节,听到的声音都有所不同。”冷七爷首先开了腔。他说起话来,总是那么慢条斯理,一字一腔,“春天,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庄稼人听到的声音是‘拌汤刮锅’——它告诉人们,麦子即将成熟,天天喝野菜稀溜拌汤的苦日子快要过去。人们从这鸟声中听到了希望,有了盼头,所以把它叫作‘报春鸟’。麦收农忙,庄稼人听到的声音是‘算黄算割’——它警示和告诫人们,千万不要等到麦子黄透了才下镰,一定要黄一点,立刻就收一点。其中包含着一个惨痛凄婉的故事。人们因此而把它叫作‘啼血鸟’。夏收过后,庄稼人听到的声音是‘布谷’——它提醒人们,时令不饶人,赶快抓紧时间秋播秋种,不要耽误下一个丰收季节。所以在这个时候,人们又把它称作‘劝耕鸟’——它的声音也确实从‘呱呱呱咕’四字音变成了‘咕咕’两字音。”

春生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听得入了神。他觉得七爷把乡间各种不同的说法,串到了一起,入情入理,叫人信服。

瘿瓜爷接着七爷那个“惨痛凄婉”故事的话茬,完整补充了“啼血鸟”的来历:“‘啼血鸟’也叫杜鹃鸟,啼血杜鹃。相传很久以前,有一个富足平安的三口之家。麦子快要成熟的时候,父亲天天去地里查看,他总想等到麦子黄透了才开始下镰收割,这样颗粒会更加饱满,自然也能多收上几斗。谁知道,当他正在企盼麦子成熟的时候,一场雷雨大风夹杂着冰雹,瞬间就把即将成熟的麦子,全部打落在地里,导致颗粒无收。父亲悔恨交加,气死了;儿子没饭吃,饿死了。他们死后都变成了‘劝耕鸟’——每当夏收季节,不断地发出‘算黄算割’的鸣叫,提醒人们及时收割。紧张和焦虑,致使鸟儿口吐鲜血,可它依然不停不歇。从此以后,民间也就有了‘杜鹃啼血’的说法。”

“凄婉动人的故事,美丽幽深的意境,把黎明前的鸟鸣诠释得如此生动贴切。”春生在心里默默地揣摩着两位老爷爷饱经沧桑的智慧,初步揭开了杜鹃鸟萦绕在他心头的神秘和疑团。

关于杜鹃鸟为什么总是自东向西飞行,同三爷的解释是,“可能因为黎明时分霞光辉映,对鸟儿的眼睛有所刺激”——春生觉得这个说法还不能完全令人信服。至于鸟儿长啥样,村里没有人见到过它的窝巢,也没人近距离看到过它的模样儿。春生头脑中的想象是:它的体型既没有喜鹊那么大,也不像斑鸠那么小。因为它飞得远,体形一定是修长、轻盈、灵巧的。毛色应该是肚皮粉红,背部深灰中带着鲜艳的孔雀蓝色。项圈洁白,头部深黑。最最重要的是,因为啼血,它那美丽的喙和长长的腿,一定是深深的血红色——只有这样,才能与它的性格气质相吻合——然而说到底,这只是他自己心目中的想象而已,他再度陷入了迷茫。

春生把割好的苜蓿背到肃家交给喜娃叔,走进厅房去找肃海川。

他把最近读诗产生的一些疑惑讲给海川:“李商隐的《锦瑟》里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白居易的《琵琶行》里有‘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两人都提到‘杜鹃鸟’,你对这两句诗有啥看法?”

海川沉思片刻:“两人所说的‘杜鹃’应该是同一个典故。李商隐的《锦瑟》直接点明了望帝,意思更明确一些;《琵琶行》里的‘杜鹃啼血’有点笼统。但是……”

听到两个孩子讨论诗词,二先生兴致勃勃。他从自己的“静心书屋”走出来:“好啊孩子们。读诗探究典故,追踪民间故事,看来你们真的钻进去,把书读活了。”

二先生亲临现场,赞赏他们的讨论,春生不仅十分高兴,而且深感机会难得,直接提出他思考了很久的一个难题:“二爷,您是大学问家,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锦瑟》里说‘望帝春心’,这‘春心’显然指的是爱情。《琵琶行》里的‘杜鹃啼血’没有明说为啥吐血,但我听村里的老爷爷说,杜鹃啼血是为了劝农人及时收割。我想问您,这‘杜鹃啼血’的典故,究竟是爱情故事,还是劝耕故事?”

“想得深,问题也提得好。”二爷一边说,一边从书房的书架上找到一本《典故奇闻杂记》,边翻边说,“望帝名杜宇,他曾是蜀国国王。书上记载他的故事,既有爱情版本,也有劝耕版本。”说着,他从书上找到两段文字:

爱情版本:传说蜀国皇帝杜宇,与皇后恩爱有加,却不幸遭人暗算,凄惨而亡。杜宇死后,灵魂化作神鸟,每日在后花园啼鸣哀嚎。它的泪珠悲愤似鲜血迸流,染红了园中花朵,此花随后被人们称为杜鹃花。皇后听到鸟的哀鸣,看见殷红的鲜血,明白这是丈夫灵魂所托。日夜不停地喊着“子归,子归”,最终也郁郁而逝,与自己的丈夫重新团聚,日夜厮守。——从此便有了“杜鹃啼血,子归哀鸣”的典故。

劝耕版本:望帝杜宇称王于蜀,得荆州人鳖灵,立以为相。后以鳖灵功高禅位于他,自己则隐身修道。岂知鳖灵继位后,骄奢淫逸,百姓苦不堪言。隐居的望帝已无能为力,懊悔悲愤而死。望帝虽死,却依然记挂他的子民。其灵魂化为神鸟,至春则啼,呼唤百姓“布谷”,直至啼血。闻者凄恻,称望帝杜宇为杜鹃鸟,或曰“布谷鸟”。——这就是“杜鹃啼血,催民布谷”典故的由来。

二先生最后说:“典故也好,民间故事也好,往往都是人们意愿的一种寄托。不同人有不同的期盼,所以,同一个人物、故事,也往往有了不同的版本——这在现实生活当中,不仅不矛盾,反而十分正常——这恰恰也是民间文学的魅力所在。你们说是不是呀?”

春生联想到七爷所说的那句话,“对于鸟的叫声,每个人,每个季节,听到的声音都有所不同”,他十分肯定地对二爷点点头,不禁从内心深处萌生出对二爷的崇敬之意。

末了,春生向海川讨来纸笔,把二爷指出的两个版本,工工整整地誊抄了一份,归入他读书所收集的心得笔记和资料夹。

春生自从三年前回到杜边村,他觉得与外婆家的小院相比,村西的石窖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天堂。在这里,他可以带着小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玩耍。割草之外,他可以品读诗词,想象力随意驰骋,犹如天猿意马。他曾猜测,这石窖里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他看来,这石窖本身,似乎就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大书,抑或是一个无尽的宝库。

春生喜欢石窖,当然也喜欢这里盛开的百花。梅花盛开,他想起了陆游的《咏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桃花飘落,黛玉葬花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的脑际:“花开花谢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栗花凋谢,他又联想到李商隐的《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陆游咏梅,寄托了诗人不与浊流合污、孤芳自赏的情怀;黛玉葬花,表现的是作者对自我命运的哀叹与忧伤。李商隐吟咏春蚕和蜡烛,是因为他敬佩那种“舍己为人”的高尚品格。

栗花飘落,满地金黄,整个石窖开始热闹和喧嚣起来。

十里八乡的姑娘媳妇,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拾栗花,人来人往,像赶庙会一样热闹和忙碌。若论喜庆的程度,和规模的盛况,绝对不输给清明节和端午节。冯春生自打从东原回到杜边村,已经连续三年领略了这个新奇、独特、而又颇具韵味的“栗花节”。

春生特别钟情于眼前的栗花。在他看来,栗花与其他花朵的不同之处在于,当它成熟飘落的时候,不会像桃李杏花那样随风远去,也不会零落成泥。它像厚厚的地毯,让满园涂上金色;它的幽香,淡雅地洒满每个角落。当姑娘们把它捡回家里编成火绳,直到它燃成灰烬,把自己生命的全程奉献给辛勤培育它的每一位劳动者——这既是它所固有的舍己为人的品格,也是它对劳动者辛勤的一种知恩图报。

想到这里,春生构思了一副对联:

上联:花开吊串,金光泼洒满园;

下联:火绳成灰,幽香赠予人间。

横批:栗花礼赞。

他用红纸把对联抄写了两副,一副贴在瘿瓜爷茅庵房的门框上——因为这里是栗花节的中心主场;另一副贴在萧老坟外婆家的门楣上——这里是外村拾栗花队伍纳凉驻留的必经之地。

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人把拾栗花也看作一个节日。瘿瓜爷被春生的创意所感染,特意找几个小伙子搬来锣鼓家伙,狠狠地敲打喜庆了一番,把眼前这个首届栗花节的盛会推向了高潮。

同三爷家合铺的四个姑娘,在灵灵的带领下,随着第一拨人流进入栗园,春生也加入到她们的行列。晌午时分,已经人流如潮,树荫下、草丛里、石缝间、熙熙攘攘,欢歌笑语。有的提着筐,有的挑着担,有的背着背篓。有人用竹耙子搂,有人用双手捡,有人用竹夹子夹,……

瘿瓜爷挑拣几个栗花落得最厚实大树,迅速用大耙子搂成堆,给灵灵和春生他们每人都捺满了筐子。

同三爷特意把柴房的一个角落腾空,围上木栅栏。姑娘们把背回来的栗花敞在院子里晒干,一层一层地码放到柴房。三四天下来,就几乎堆到了房檐——这些积蓄足够她们的巧手忙活一个冬天。

春生和狗儿舅,把捡回的栗花,统统背回萧老坟,留给外婆。

像往年一样,外婆在水井边用篮子摆了碗,在院子里放了矮凳、蒲团、蒲扇,东边各村拾栗花返回的姑娘们坐在树荫下,喝着清甜的井水,扇着蒲扇,擦着脸上的汗珠,嘻嘻哈哈,谈笑风生,议论着自己当天的收获。

外婆趁机把奶妈叫过来帮忙,凉皮、凉面、凉拌饸饹、凉粉、……,一天一个花样,摆起了摊子。外婆和奶妈在灶上忙活,外公操着铡刀片一样的大刀在案板上切条装碗,春生和狗儿舅剥葱、砸蒜、舂辣子、发芥末、拌汁水,……火辣辣、香喷喷、凉冰冰、色香味哪一样都十分精到——三分钱一大碗,价格又特别实惠——馋嘴的姑娘们,哪能经得起这种诱惑,再怎么节俭抠门的人,忍不住也要来上一碗。

……栗花节的高潮足足持续了五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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