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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宝之死,肃家大丧


1945年,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即使像杜边村这样十分闭塞的小村落,也不能超然于外。

麦收正在吃紧的时候,十家院的王大宝,却在突然之间死于非命。恰恰因为他那渺小的生命,太不值得人们在意,却反而在人们心目中,激起了一丝微微荡漾的波澜。

这孩子生下来不到周岁,便被那只神秘的狗咬掉了小牛牛和整个牛蛋,从此便令他的生命跌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

起初,虽然有鲜血,有难以忍受的疼痛,但生命本身所具有的顽强毅力和神奇的自我修复能力,再加上医生的及时干预,他终究还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人说好了伤疤忘了疼,对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而言,这的确是一条无可辩驳的事实。

当他长到五六岁,渐渐发现了自己与别的孩子的不同。他开始探根究底,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痛苦,源头就在于那只可恶的狗。它不但咬掉了他的根,更是毁掉了他的整个人生。

他先是羞涩,由羞涩再到自卑。无论排便排尿,他必须蹲着,为此他羞于见人。直到上学读书,不到半年,仅仅因为上茅房的尴尬,他不得不离校辍学,他的自卑心发展到了极点。他离群索居,没有任何玩伴,没有一个能够说话的朋友。他像生活在一个无人的孤岛上,又像活在永无尽头的长夜里。

有人私下议论他是太监,起初他不明就里。后来他看到挑着红缨带,走街串巷的劁猪匠,目睹他用弯刀割掉猪和公鸡的生殖器官,……他被羞得满脸通红。

王满年骂他比太监还下贱——太监还留着一个撒尿的东西,不需要蹲下去尿尿——而他呢?真的比太监还要命苦。骂他不如女人——女人好赖还有个瞎瞎(ha  ha)牛——他心想,如果他真是个女孩,那倒谢天谢地,他终归是个正常人。

他恨。第一恨他的母亲,因为她的疏于呵护,才导致了自己的痛苦。他甚至想过用棍子去捶母亲,但当他看到母亲因为他而疯得不省人事,一味地对着他傻笑,他的心最终还是软了下来——其实母亲的痛苦并不比他轻啊。

他恨。恨那只咬他的四眼狗,他甚至恨所有的狗。他曾经专门找了一根胳膊粗、弯扭带着结疤、大约半人高的槐木棍,削去树皮,打磨得精光,把它做成一个颇有重量的打狗棍,随时靠在门框边。只要有狗闯进院子,他必定抡起棍子狠狠地打。从此,再没有哪家的狗,敢走进十家院,舔食婴儿的屎粑粑。院里的人知道他心里发狠,也没人敢和他计较。单独出门,他也随时提着打狗棍,一般的野狗看到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早就夹着尾巴躲得远远的。对门肃家那只黑狗,因为犯了家规被主人虐杀。他父亲把狗皮做了褥子,把狗肉腌了满满一坛子,他心里觉得少有的解恨。这倒不完全是因为狗皮柔软暖和,狗肉香喷喷的好吃;主要还是因为,他觉得杀得对,杀得好,总算在狗身上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再大一点,大宝想到了未来。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往后的日子该咋过?他曾经想过自我了断,一了百了,也许这反而是一种解脱,但他下不了手。他从不少人的眼神里,看到的是嘲笑、轻蔑、不屑和鄙视,但大多数人投来的目光,依然是怜爱、同情和平等相待。尤其那次在乌龙潭,萧老坟的曹英民,无缘无故地为了他,竟然大打出手,把王满年摁在水里狠狠教训了一顿。他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他为此而留恋这个世界,于是又鼓起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他读过半年书,毕竟有了一些基础。他把已经扔下多年的书本重新捡起来。把砚台笔墨收拾干净,把学过的字,从头开始一遍一遍地再练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事,将来有没有用处。但他朦胧地感觉到,真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必须自立自强。母亲,他靠不上。就算父亲吧,也不能陪自己一辈子。

他永远怕见人。但有两件事他一定要学着做。

白天,他把主要精力放在自家菜园子里。他学着翻地、打垄,下种、育苗,施肥、打岔……一季下来,居然有了丰厚的收获。他有了信心,也看见了一丝希望。

在家里,他帮父亲抱柴、生火、拉风箱、烧锅。先学着烧拌汤稀饭,再学切菜、揉面、蒸馍馍,……一年不到,擀面、烙锅盔,甚至摊煎饼、压饸饹、蒸凉皮也能够上手。父亲高兴地说:“好娃哩,你做饭的手艺比我强,将来我死了也能放得下心来。”

麦子泛黄,父亲每天天不亮就下了地。大宝在家里熬好稀饭,烙好锅盔,拌好黄瓜、西红柿、豇豆之类的新鲜青菜,伺候母亲吃完饭,然后挑着小扁担,再给父亲送去。一天四顿地变着花样——三餐送到地里,晚上等父亲回到家和他一起吃——这样便保证了父亲有足够的营养恢复体力。

麦子割了大约一半。

那天中午,他特意烙了一摞子煎饼,焯了一大碗灰灰菜。用砸好的蒜泥和油泼辣子,调了一小碗香喷喷的蘸水。外加一瓦罐吊到井里镇凉了的麦仁稀汤,给父亲送到地里。当父亲拿起煎饼,卷上香辣灰灰菜,狼吞虎咽大口嚼食的时候,他躺在树下的一堆麦捆子上,竟然香甜地睡了过去。父亲吃饱喝足,抽完一袋旱烟,把他摇醒,夹起长把割麦镰刀,走回原来割过的茬口,挥汗如雨地接着再干起来。

睡醒过来的大宝,忽然觉得后背和脖颈火辣辣地又热又燥。等他完全清醒,才发现光身子睡觉,被麦芒混着汗水,扎得后背生疼。他挑着空担,想绕到水渠里冲洗一下再回家。可他并未想到,夏收农忙大热天,灌溉渠里根本就不会放水。大宝干脆沿着蜿蜒的水渠,信步向上,不大工夫就到了乌龙潭。

大宝像往常一样,下意识地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发现没什么动静,这才放心地坐到乌龙潭下水口的岸边,撩起清凉的河水冲洗身子——当然,他依然没有脱掉下身的半截裤——这是他多年来为了保护自己的隐私,已经形成的条件反射。

当他十分惬意地体验着独自洗澡的美妙享受时,忽然听到水磨方向似乎有人走过来的声音。慌乱之际,他立刻想到先去水里躲一躲,于是,便急忙跳进乌龙潭——其实,在他洗澡的当儿,周围根本没有任何人走动,也许这只是他的幻觉——悲剧恰恰由此而生;情急之时,我们的大宝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是如何保护那个让自己没完没了受辱的隐私,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并不会游泳。

水坝本来就是一个石砌的斜坡。不但坡陡,要命的是表面还粘附着一层滑溜溜的青苔。大宝的身子刚一入水,就立刻快速地向下出溜。他曾经幸运地抓住了石坝缝隙中长出的一束水草,但水草并没能承受住他那下沉的身躯,便很快被连根拔起。他想呼叫,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双手乱抓,在水里上下扑腾、打转,大口大口地喝水。他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开始感到头晕目眩。猛然间,似乎有两只恶狗——一只是那条给他带来终生痛苦的四眼狗,另一只是对门肃家那只曾经被他吃过肉、喝过汤的大黑狗——猛扑过来咬住了他的两条腿使劲往下拽。他的眼前一懵,整个身子掉进一个无底黑洞,不断地下沉、下沉……胸腔里似乎有一股向上的热气,穿过头顶,一直升上无垠的天空……

晚上,在麦地里忙了一整天的几个小伙子,来到乌龙潭歇凉、洗澡,发现了大宝的尸体。

大宝的父亲听到噩耗,一屁股坐到地上晕厥过去。待他被人救醒,傻呆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乡间的规矩,在外横死、病死的人不能进村。十家院王家族里的几个长者,合计着找了几块薄板,给大宝钉了一个匣子,直接抬到王家祖坟那块地里。然后在边角处挖了一个坑,把大宝的尸首从山里抬下来,就地装殓。当晚掩埋,把一切后事料理停当,也算是尽了族里人应有的责任和道义。

麦捆子上场摞成垛,开始晾晒、打场、种秋,活路松缓下来。南北城门洞的新闻发布会重新开场。大宝的死,毫无疑问地成了村里人议论的头号话题。

有人说:“这孩子实在可怜。刚满十二岁,第一个本命年还没过完,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阎王爷也太不长眼。”

有人说:“大宝这娃命太苦。从小被狗咬掉了根,好好个妈也疯了。在家里没人心疼,在外面更没人待见。遇到一些心黑肠子短的,还经常揭娃的短。要不然娃也不会躲着人,偷偷跑去洗澡。”

“要我说,死了比活着好。”有的人想到生死轮回,说得更现实一些,“活着一辈子受辱、受罪,还不如早死早托生,说不定下辈子还能遇上个富贵人家。”

……

“死得好。”王满年想到他因为大宝被曹英民摁在水里,心里就来气,端着个大老碗也掺和进来,“就这么个断了根的太监,活该他命短。”他这么咬牙切齿地咒着大宝,却没发现曹英民也站在城门洞的人堆里。

“你爹妈有没有教过你‘死者为大’的道理?”今天的曹英民反倒心平气和,“你那张臭嘴,能不能给你家祖宗和子孙后代稍微积点阴德?”

王满年一看到曹英民,心里就有点发毛。他一心只注意英民有没有举起拳头——其实英民今天并不打算动粗,毕竟大宝已死,并不在现场——对英民所说的一席话完全没有听进耳朵里去。他怕再次挨揍,迅速转过身,疾步向自家院子走去。

几天过后,有人又有了新的发现:“听说肃家的大黑狗被虐杀后,大宝家剥了狗皮,吃了狗肉。有人还说,大宝掉在水潭里,被狗咬住腿往下拽——这是那只黑狗的魂儿显灵,专门来报复他呢。”

“这只黑狗是不是就是那只四眼狗托生的?”有人猜测。

有人说:“大宝遭难是因为狗,淹死也是因为狗。大宝究竟是跟狗有缘,还是有仇啊?”

……人们的猜测越来越离奇,传说也越来越玄乎。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莫衷一是。

听了方方面面的议论,经过缜密的思考,同三爷以他读书人特有的睿智,在南门洞作了一次具有创造性的归纳发言。

“在座的多少都听过唐僧取经的故事吧。你看那猪八戒本是天蓬元帅,因为调戏嫦娥被罚下凡;孙悟空这个石猴因为大闹天宫,被如来压在五指山下,令他随唐僧取经。沙僧和白龙马的来历不用我多说。还有那众多的妖怪,有的是某某太君的坐骑,有的是某某天神的看家书童,……他们偷跑出来,在下界兴妖作怪。孙悟空降服不了,就上天去请主人把他们一一收回。”

“根据这个规则,我给咱大宝也编排了一个故事。话说二郎神养了两只英武彪悍的名犬——一只随他出征打仗,就是那只四只眼的哮天犬;另一只看家护院,就是那只大黑犬——大宝本是二郎神的‘牧犬童子’,平日里专司喂犬、溜犬、训犬之职。一日,二郎神带着哮天犬出征打仗。牧犬童子带着大黑玩耍,偷偷走出南天门,下界到了杜边村。童子在北门里的十家院托生为大宝,大黑在对门的肃家托生为黑狗。二郎神回家一看他俩不在,以为他们迷路走失。差四眼狗下界搜寻,四眼狗咬下大宝的根回家向主人复命。大黑因为犯了家规,被主人虐杀,回了天宫。大宝也在同一年被二郎神收回。人说天上一日,人间已过多年——别看大宝在人世间生活了十二年,这在天宫最多也不过一两日罢了。所以说,大宝的离世,并不是死亡,而是回天宫继续去当他的‘牧犬童子’。”

“怎么样,我这个故事是不是顺理成章?”同三爷环顾四周,不无得意地问。

在座的人几乎都听得入了神,齐声赞誉这个故事不但合情合理,而且听起来很美。

同三爷若有所思地哀叹一声:“‘牧犬童子’——让我们大宝的灵魂有了一个恰当的安身之处——使他不幸的人生得到了些许安慰;乡党邻里们听起来,心里也会舒坦一些。”

安息吧,可怜不幸的大宝。

肃家的老四肃文斌,离开家乡已有九个年头。最初几年,与他大哥肃文强尚有书信往来。近两年,因为战事吃紧,音信全无。肃老太爷嘴里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其实在安慰全家人的同时,他却是最最挂念小儿子的人。

肃文斌读完高小,从十三岁起,就一直在省城读中学。一则因为在省城能够读新学,二则身边有他大哥文强照顾。十八岁那年,他考上了大学,在文科学院专攻中文。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蒋委员长亲临西安部署剿共。十二月九日,西安学界以纪念“一·二九”运动一周年为契机,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抗日救亡运动。一万多名学生前往临潼华清池请愿,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肃文斌作为激进的爱国青年,参加了这次活动。在东郊灞桥,他亲耳聆听了张学良将军的演讲。听到他“在一周内以实际行动给予学生答复”的承诺,他和同学们一样,看到了抗日救国的希望。三天后的十二日,西安事变爆发,他的抗日热情被进一步激发。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中国开始全面抗战。肃文斌毅然决然放弃学业,投笔从戎。他和一批志同道合的热血青年,一起奔赴河南,加入国军第一战区序列,成为正规的抗日军人。这一年,他刚满二十一岁。

经过一轮应急训练,学会了射击、投弹和常规武器的简单使用操作,熟悉了军队条令条例,初步适应了军队生活。他们这一批知识青年全部被分到基层连队,做见习军官。然后,再经过一年左右的考查,合格后授予国军少尉军衔。

肃文斌因为学的是中文专业,和其他人相比,在写作方面独具优势。正式授衔后,他被分配到战区司令部,专事新闻和宣传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他基本上以司令部洛阳为中心,在豫皖各地进行采访,搜集资料,了解民情,报道战况,……除了以军事为中心,对经济、政治、社会、民生等等,均有广泛接触,几乎涉及到方方面面。

抗战八年,他亲临一线,直接参加了洛阳保卫战和湘西会战两大战役。

1943年,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展开反攻,逐渐迫近日本本土。为挽救南洋日军孤立的颓势,打通华北到华南以至印度支那的大陆交通线,日本侵略者发动了豫湘桂战役。河南战役为此次战役的第一阶段。扼守陇海、平汉铁路,乃至整个中原的洛阳,成为敌我双方争夺的焦点。

本来我军统帅部制定了一项周密的作战计划:即“以弱势守卫洛阳,迂回围歼来犯日军”。然而,却由于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畏敌退缩,反被从山西南渡黄河,和沿平汉路南下许昌、及原驻守信阳的日军,形成对洛阳的南北夹击之势。1944年5月9日,洛阳被日军团团包围,成为一座孤城。

危急时刻,上级命令15军在洛阳外围御敌;94师在城内死守。整个保卫战由15军军长武庭麟统一指挥。5月20日,武庭麟接到蒋介石用飞机投送的手令:“着仍固守洛阳,勿轻信谣言,至迟一星期,我必负责督饬陆空军增援洛阳。”但是,第一战区长官蒋鼎文、刘峙却公然违抗命令,拒绝驰援洛阳。

武庭麟将军本来就是河南伊川人,15军官兵又多为豫西籍。他号召这批河南子弟兵务必抱定“杀身成仁”的决心,誓死保卫家乡,与洛阳共存亡。虽然敌众我寡,战斗极其惨烈,但官兵同仇敌忾,视死如归。从5月9日,一直坚持到25日,直至指挥系统被敌人切断而相互隔绝,全城进入混战状态,仍然逐街逐巷地进行巷战——让敌人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此役虽败,我军以阵亡1万余人的代价,毙敌2万余人。最后,在无法坚持战斗的情况下,当夜下令,命各部夺路出城,到洛阳城外集结待命。突围后,我军仅存官佐316人、士兵1795人。

肃文斌一直活跃在战斗第一线。战斗一开始,他就奔波于西工、邙岭的数十个预设阵地之间,一边搜集战况,一边鼓舞士气。部队收缩至城内后,他又在各街各巷来回穿梭。指挥系统被敌切断后,他甚至主动担起通信员的职责,向下传达命令,向上报告战况。直到15日夜下达自行夺路出城的命令,他才跟随15军军部最后一批官兵撤到洛阳城外。

从4月中旬战役拉开序幕,到洛阳失守,短短一个多月,肃文斌收集的战况资料记满了两个笔记本。战前的事件写得比较完整详细,战斗打响以后,他基本上都用速记和简写的手法——多数都是一两句话,甚至几个提示性的关键字——比如邙岭阵地,只写一个“邙”字;敌机轰炸只写一个“飞”字;敌人炮火准备只写一个“炮”字等等。但他在关键处都留着空位,待有空闲时再把空缺补上——这是他在战斗紧张间隙记事的一种应急手法。但是对于时间、各类数据等却写得详尽而又具体:比如某月某日几点,甚至详细到分;敌我、百姓死伤人数;敌人空袭次数、飞机架次;等等。

战后,他把自己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大小事件认真梳理了一遍,提炼出自己认为最重要的感受,写了一篇题为《一场失败战役中的坚守》的文章,以常安仁——谐音“长安人”——的笔名,发表在《战地通讯》杂志上。

洛阳保卫战结束,肃文斌由于不怕艰险、不惧死亡、深入枪林弹雨第一线,以及积极主动的工作精神,提前晋升国军少校军衔。

1945年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已经接近尾声,美军逐渐向日本本土逼近。中国战场,由于中国远征军与英军会师,打通了滇缅公路。国民党利用美援物资装备了36个美械师,战斗力已经今非昔比。再加上芷江空军的积极作战,不仅威胁到日军的后方补给,而且直接威胁到日本本土。日军为了挽救其战败覆亡的命运,作最后垂死前的挣扎,集中10万兵力,在中国战场发动了对湘西的进攻作战。

这次战役,日军的主要目标是进攻湖南芷江,企图摧毁芷江机场。

为了应对日军的进攻,中国方面,以王耀武将军指挥的第4方面军为主力,另外调集汤恩伯将军指挥的第27集团军和王敬久将军的第10集团军为侧翼,形成对日军的绝对优势。整个战役由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上将亲自指挥。

早在1944年底,为准备收复国土对日反攻,中国就已经成立了直属中国陆军总司令部的几个主力作战兵团——以汤恩伯为司令官的第三方面军就是其中之一。

闻知第三方面军的27集团军将参加湘西会战,肃文斌凭着他抗战以来,一直在汤恩伯所统帅部队参战的人脉关系,直接找到汤司令的副官,主动请缨要求参加湘西会战。其实这种事根本无需请示司令,副官直接就给他办了。他如愿以偿,立即跟随44师开赴前线。

湘西会战,也称“雪峰山会战”,“芷江保卫战”,是中国正面战场对日寇的最后一次作战。

雪峰山基本为南北走向——略微偏向东北、西南——横亘于湘西怀化境内,芷江机场位于其西侧。日军欲攻击芷江,必须跨越雪峰山这个天然屏障。

战役开始,日军兵分南北两路,自东向西展开钳形进攻。北路从邵阳出发向西指向洞口;南路从安东出发,经新宁直逼武阳方向。战役从1945年4月9日打响,到6月7日结束,中国军队共歼灭日军3万余人,取得了“雪峰山大捷”的辉煌胜利,彻底粉碎了日军摧毁芷江机场的图谋。

肃文斌所在的44师,从湘西战场的西南方向介入,参加了两次重要战斗。

一是巫水阻击战。4月21日,南线日军4000余人从新宁出发,进攻梅口,23日,企图向西强渡巫水。我44师在巫水对岸实施阻击,待日军一部渡河后突然发起进攻,使200多名日军几乎来不及抵抗即被全歼。之后,日军又几次强渡,尚未到达河流中心,又被我军的优势炮火击退。无奈之际,日军只得转身向北进攻武阳。

二是武阳保卫战。武阳是绥宁、洞口、至洪江的交通枢纽,一旦失守,将危机全局。4月27日,日军进攻武阳。由于寡不敌众,激战二日,我军几乎丢失大半个县城。危急时刻,我44师于29日火速向北驰援,突破日军侧翼。与此同时,我94军亦快速投入武阳战场。30日,发起总攻。在我军团团包围和强大火力的猛攻下,进犯武阳的日军,终于未能逃脱被全歼的命运。

从1945年3月中旬起,肃文斌便跟随44师进入临战状态。战役开打后,他一直穿梭于各部队之间,进行采访、鼓动、搜集资料——哪里有战斗,他就出现在哪里;每日里,他和指战员们一起行军,一起推车,一起拉炮,一起扛炮弹,一起搬运物资,一起生火造饭,一起搭帐篷睡觉,一起并肩战斗……

4月30日,也就是对进犯武阳的日军发起总攻的时刻,他蹲在一处战壕,正在速记他目睹的战况。身后有一支担架队正在急速地往后运送伤员。忽然有一名担架队员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倒下,这副担架立刻成了单腿。他没有丝毫犹豫,把笔记本塞进挎包,立刻递补上去,抬起担架就走。他跟着队伍跌跌撞撞,连续奔跑了好几公里,眼看就要到达临时救护所,又一发炮弹从头顶飞来。他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和担架上的伤员一并倒在了血泊中……

这一年,他二十九岁。

肃文斌牺牲后,44师师长蒋修仁亲自安排,向上峰呈递报告,将肃文斌评定为抗日烈士;军衔由少校追认为中校;同时颁发“忠勇勋章”一枚。44师战友将他的遗体运往溆浦县龙潭镇掩埋——因为龙潭是此次会战最后的主战场——1945年8月,由国民政府拨款、乡民捐款,作战部队施工,在此修建了抗日战争“湘西会战阵亡将士陵园”。自此,肃文斌与700余名抗日烈士一起,永久地长眠在了这里。

消息传到杜边村,已经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的第五天——8月20日——肃老爷子一直念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料到,真正的消息传来,竟是噩耗。

县长姚克俭亲自带领民政局长,陪同44师派来的军官,来到肃家商议善后事宜。军方让肃家人先合计一下,提出自己的要求和意见。一家人私下商讨时,大哥文强询问父亲“要不要提出搬灵回家”的要求,肃老太爷举手制止:“哪里青山不埋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然后交代,一切听从政府和军队的安排。

首先是公祭和追悼会,灵堂设在南庙。

正中是肃文斌身着少校戎装的半身照,前面一具装着文斌军服和部分遗物的精致小棺材,周围簇拥一圈孩子们从石窖采摘的鲜花。横额六个楷书大字“抗日英烈千古”。两侧悬挂肃举人根据徐锡麟《出塞》诗改编成的一副挽联。上联是:大刀挥舞,誓斩倭寇出潼关;下联是:以身许国,何须马革裹尸还。挽联和横额均出自二先生之手。灵堂周围摆放政府机关和军队送的花圈。

追悼会由部队代表致悼词。除了本村、邻村乡邻,杜边小学和子口小学,组织学生列队吊唁。

接着是送葬。

墓穴与乡间常规无异。当地驻军派遣身着军服的士兵,用肩膀扛着棺椁缓缓前行,军乐队奏哀乐跟随其后。

整个仪式简约、庄重、肃穆。乡邻惊愕,肃家人十分满意。

下葬完毕,肃老太爷把另外三个儿子叫到身边。他情绪稳定,思维清晰,言语舒缓:“你们的小弟为国捐躯,没有什么可悲痛的,因为这件事情‘值’。”他把这个“值”字强调得尤其中肯,“他和千千万万军民的血肉之躯,换来的是东洋鬼子最终的溃败。我们活着的人都看到了胜利——一场史无前例的胜利。”

接着他郑重宣布了几件事情。第一,文强到湘西去给弟弟扫一次墓,拍几张照片回来。第二,把文斌的抚恤金全部捐给村里,择机张罗一场庆祝抗战胜利的活动,提提村里人的心劲儿。第三,文斌的遗物分为两大部分:半身戎装照、军衔任命书和抗战“忠勇勋章”,全部用玻璃镜框镶好,专门收拾一间屋子悬挂起来;最重要的是他留下的那十几个笔记本,这些都是我肃氏家族的精神财富。收拾屋子的事文杰负责,笔记本的整理就交给文正去做了。

肃文斌的笔记共有13本,前2本是他离开大学前的日记,后边11本,他在封面上都写了“抗战实录”四个字。内容广泛,文字浩丰。文正一时阅读不及,他叫海川放学后过来搭个帮手。海川提议春生是否可以参加,多一个人,先生求之不得。他们三人忙碌了大半个月,才粗略地翻阅了一遍,整理出一个简要的纲目。

如果简单分类,有重大事件,如西安风云、卢沟桥枪声、南京沦陷、花园口水患、武汉失守、长沙大火、中条山壮士殉国、河南民怨——水旱蝗汤、重庆空袭、国共摩擦、缅甸远征军、太平洋偷袭、等等;有生活及战场纪实,如临潼请愿、第一战区记事、日军轰炸洛阳、邙岭阵地争夺、洛阳巷战、巫水狙击、武阳驰援、炮阵转移、担架护送、医院抢救、桥梁抢修、雨中行车、黑夜偷袭、等等;有日军暴行,如狂轰滥炸、烧杀抢掠、奸杀妇女、偷运劳工,虐待俘虏、等等;还有就是战略态势、战局分析等等。最难得的是,他进行了大量采访所获得的面对面谈话记录,和许许多多典型事件、人物的特写,以及细节描述,甚至包括某些指挥机构之间的电报往来。二先生粗粗浏览过一遍后说:“这十几本‘实录’资料,足够整理一本战争回忆录。”

如果说,对肃文斌的追悼公祭,就像一声霹雳闪电,划破了杜边村多年沉寂的夜空;那么,这十几本实录笔记,对海川和春生来说,犹如在他们面前开启了一扇洞察外部世界的窗户,使他们在穷乡僻壤之外,窥见了外部世界的激荡风云——国土沦丧、民不聊生、飞机大炮的轰鸣、血肉横飞的厮杀、视死如归的英烈、……——因此而把他们渺小的生命个体,和国家命运连在了一起。

安顿完文斌的后事,肃老太爷的心劲儿放松下来,开始卧床不起。他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一幕幕地回味自己的人生——虽然不算轰轰烈烈,却也并未虚度年华。

年轻时,他奋力拼搏,拓展了从祖宗手里接过来的子午商道:几经周折磨难,在石泉和旬阳坝建立了两个分号;通过激烈的博弈竞争,在省城设立了稳固的销售点;如今,几个节点的钱庄,也都有了肃家的介入。

步入中年,他花费六年功夫,坚持不懈,完成了五里长环山灌溉水渠的开凿,使村南的坡地,变成旱涝保收的层层梯田,不仅自家长期受益,村里其他农户,凡坡下的耕地,也不再遭受大旱的煎熬。偶然的一次机遇,他在子午峪成功修建了一座水磨,开创了农村作坊半机械化的先河。

民国十八年,关中地区破纪录的大旱;民国二十一年,令人色变的虎烈拉瘟疫——他和儿子两次开仓设立粥棚,救济本村灾民。此举惊动省府,文正从此成为本县参议。

抗战开始,文斌投笔从戎。虽非他直接鼓动和内心自愿,然亦默许而并未阻拦。儿子最终为国捐躯,他深明大义,以此为荣。也算作了一位合格的、名副其实的抗日烈属。

……

秋凉降临,他自感来日不多,遂把三个儿子一齐叫到床前,交代身后事宜。此时他依然思维清晰,言语舒缓:“咱们肃家世代奉行‘耕读传家’的祖训,才有今日的兴旺。现如今世道也在变,以我一生打拼的阅历,我只讲一条体会。”老爷子让儿子把他扶起来,靠在棉被上,“读书启智,你在人窝里才有优势;农商并重,你在经济上才有实力;广聚人脉,少了劲敌,你才会安全。——‘优势’、‘实力’、‘安全’三足鼎立,何愁家道不稳,何愁不能兴旺发达?”

交代完后事,老爷子拒绝进食。五日不进粒米,灯枯油干,气绝而终。九十高龄,已过“米寿”;无灾无病,算是寿终正寝。按乡间习俗,丧事也当喜事来办。

寿材几年前已经预备停当:底、盖和两侧均为五寸厚的柏木墩子;前后两个挡头是特选的楠木;外表刷上等的土漆,深黑底色中掺入适量大红——黑里透红,格外地敦厚大气。

装殓之前,用熬化的松香,把底、盖、内层,足足灌了一寸多厚,冷却后形成一个完整的松香内壳。——此种工艺在杜边村绝对空前。全村人像发现新景观一样,争先恐后地前来看稀罕。入殓时,枋底铺了一层防潮木炭,上面垫了褥子。待老爷子躺平后,才在身子两旁放上长青松柏枝、麻纸软包……一切就绪,盖棺定论。

早在文斌的葬礼结束,肃家兄弟已知老爷子来日不多,赶忙准备青砖、石料,着手给老爷子箍墓。施工队采用开挖式,在一个硕大的深坑内,用石条、青砖箍砌了一个窑洞式的墓穴,然后再回填覆土。工程持续了足有半个多月。

箍墓的同时,吊唁活动有条不紊。亲戚、好友、乡邻,轮番前来烧纸、叩头、行礼、跪拜。男女孝子分头迎送。亲戚祭拜,按常理必须“哭丧”,且孝子必须陪哭。男人一般干号两声即被劝返,女人则必须戴着遮脸布——之所以遮脸,大概是怕有人假哭露馅,引起围观者发笑有失体统——拉长声音像个哭丧的样子。当然,亲戚孝子当中,也不乏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的人——这多半是本人遇到了过不去的坎,或者难以排解的伤心事,比如女儿怕从此以后没人保护,姨太太怕失去了依靠等等。遇到此类情况,一些好事者,往往会说“这是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家的凄惶”。

出殡之日,先是用马车把特大号的棺材拉到南城门外,然后才是全副执事的送葬。棺木加盖了轿顶一样的棺罩,前有龙头,后有龙尾。棺罩布上描龙画凤,装扮得十分华丽。前后左右六十四人抬杠。一声“起灵”,随之而来的是,摔砸孝盆,鞭炮震耳欲聋般炸响。龟子唢呐吹吹打打,孝子队伍浩浩荡荡,围观者前呼后拥。最后便是棺材落墓,石条封门,封土垒起高高的墓冢。

不到两个月时间,肃家人一少一老,举行了两个葬礼——其哀伤自是悲痛已极;然而,其荣耀和奢华亦达历史之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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