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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骡马大会,秃女跳井


古人以“子”为北,以“午”为南。故而纵贯秦岭南北的山谷称为子午谷或子午峪;子午谷北出口则称为“子口”,南出口称为“午口”。

“子口”扼守秦岭要冲,北望古都长安,南通巴蜀汉中。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经久不衰的人文荟萃,在“子口”外逐渐造就了一个繁华的千年古镇,人称“子口镇”。

有位诗人曾经这样描绘它的容颜:“四座城楼,一围城墙;棋盘似的布局,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相比之下,近在咫尺的杜边村,虽然也有类似的结构,但只能算作拱卫它的一颗小小卫星。

农历三月二十,子口镇一年一度的骡马大会,历来都是人头攒动,货品如云。

大牲口不便进城。北来的蒙古马、关中的秦川牛、陕北的小毛驴,……凡大牲畜的交易,一律在东门外的骡马市场。卖家无需高声张扬,现场的牲畜就是最实在的广告。槽上需要添牲口的买家,在场上溜达几个来回,反复问价比货。如果相中了某一头牛或某一匹马,先找一个懂行的人,掰开牲口嘴看看牙口,确定年龄;再拉出去溜一圈试试腿脚。最后确定要买,就找一个牙家,报出底价。然后,牙家和卖主在袖筒里捏捏码子,来一番讨价还价。一旦讲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家从笼头上取下自家的缰绳——只为讨个吉利,其寓意为“留下缰绳,来年再拴新牲口”;买家则需要在笼头上拴上自家事先带来的缰绳,心满意足地把牲口牵回家里。

有的人注重品质,并不十分在意差价的那几个银元,第一天进场便急忙挑选自己中意的上等货品;有的人手头拮据,头两天只是左看右看,反复问价比对,直到最后一天散市前,才希望能够有运气以低价捡个好漏,以弥补槽上的空缺——前者如“猪朝前拱”,后者似“鸡往后刨”——虽然各有各的思路,各有各的招数,两厢情愿和交易自由,却被市场发挥到了极致。

说是骡马大会,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物资交流大会——当然,骡马耕牛这些大牲畜的交易肯定是主场。主场之外,遍布城内大街小巷的农用物资应有尽有,论品类却是绝对的优势。卖羊的有羊市巷,卖猪的有猪市巷,卖鸡鸭的有鸡鸭巷,卖猫狗兔的有猫狗巷。嘴里喊着“正宗耀州瓷器”——水缸、面盆、老碗、小碟;带着金刚钻钉碗、补盆的,……统统集中在瓷器巷。卖手推车、锅盖、甑篦、纺车的在木器巷,……自然也少不了铁器巷、竹器巷、土布巷、柴市巷、种子巷,等等。

东西城门之间的主街道,以其骄傲的姿态,彰显着自身的繁华和更加高贵的仪态。可以随时拆卸的门板,早就刷洗一新,整整齐齐地靠放在敞开的店铺两侧。鲜艳的招牌、幌子,潇洒地迎风飘舞。门前细腻光亮的石板路,被泼洒得干干净净。货架上的商品,不仅比平日里丰富了许许多多,摆放也更加齐整、考究和悦目。香油店的掌柜亲自推动小石磨,显示自家现炒现卖的芝麻香油,比平日里更加新鲜——那徐徐而来的微风,更是让香气飘出了半条街。卖辣面、花椒、大料的店铺,干脆把家伙什搬到门外,边炒、边磨、边卖——磨盘上散发出的辣香,催得围观者的额头上也沁出细小的汗珠。除了固定的商铺,街边多出了平日里不曾有的、许许多多的小摊小贩。粽子、甑糕、油饼、炸糕、凉皮、饸饹、酸汤面、辣羊血、炒凉粉、廖花糖、石头谟、鸡蛋醪糟汤、核桃芝麻饼、圆筒状的芝麻灶糖……除了吃的,更多的是吸引小孩子的陀螺、风车、泥塑、弹球、洋画片、万花筒等等的玩具和招徕女人的花花绿绿的饰品。整条主街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男女老少摩肩擦踵,每个人都只能伸长脖子、一步一挪地,慢慢蹭着双脚往前行进。

主街中段的北侧,连着城隍庙广场。说书的、唱戏的、卖艺的、杂耍的、摇会的、套圈的、耍猴的、打枪练靶的……以其颇具特色的休闲文化,让那些忙碌之余,希望放松的人们趋之若鹜。对于生性好动的半大孩子,这个广场,尤其具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同三爷今日格外舒心。吃过午饭,他胳膊上挎一个担笼,混杂在杜边村通往子口镇的人流之中。出村不远,就遇到了村北头的猛娃。俩人一边厮跟着走,一边拉呱起来。

“提个担笼干啥?”猛娃问。

“逮个猪娃子回来养。”

猛娃一听兴奋起来:“那咱俩正好同路,我也是去买猪娃子。”

“你老弟死里逃生,来日定有后福。”同三爷又提起猛娃进山坠江那件事,“现在恢复得不错吧?”

“你看,这不一切正常。”猛娃拍拍自己的前胸后背,“下半年还想再进山扛活呢。”

“先不忙,悠着点。”三爷想起柳三介绍给猛娃的那个有夫之妇,“媳妇对你可贴心?”

“快一年了,凑合着过日子还行。”听猛娃的口气,这女人虽然还没有最后铁了心跟他,但起码能够继续过下去。

“人说最坏不过奸党,最狠不过后娘,她对你娃咋样?”

“不打不骂,衣食冷暖还算周到。”

“这就很不简单了。你要让她真正和你贴心,就得想办法……”三爷说到这里,子午西口儿的王老五,夹着一卷席迎面走到跟前。他赶忙点上一支烟递到老汉手里,先打个招呼。

“上集去了?”三爷高声问。

“是呀,买席去了。”老汉耳聋。

“你耳背?”三爷几乎贴到老汉脸上。

“是呀,席贵。”三爷心想,人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今天我是打招呼遇上个耳朵聋,你说西来他答东,奈何,奈何!他赶紧转了话题。

“老婆等你快回去。”三爷再次提高嗓门,一字一顿。

“对,这卷炕席一块七。”

“你别看他说东答西,句句话说的都还像那么回事。”猛娃看着老汉的背影;同行的路人也不由笑了起来。

……

路过鸡鸭市场,遇到玉皇庙的柳三。柳三双手捧着一对鸽子:“三爷,带一对回去,咋样?”

“我哪有闲心玩这个?有功夫我养一窝鸡,还能下蛋换点油盐酱醋。”三爷直接回绝了柳三。

“就算你不愿意养,带一对回家吃肉炖汤,这可是大补啊!”柳三仍不死心。

“这么好看的活精灵,让我用刀子杀它,我可下不了这个黑手。”为了摆脱柳三继续纠缠,三爷顺口捧了他一句,“年节庆典,你那甩火圈的技艺和阴阳脸演唱的《夫妻吵架》,可都是你们河南人的绝活啊。”

听到有人夸他,柳三受宠若惊,笑得嘴角裂到了脸蛋上:“你那个自编自演的《百子板栗歌》,一百多句,句句不离一个‘子’字。本来只是个捧场的小快板,却几乎让你夺了大戏的彩头。”

……

到了猪市巷,三爷和猛娃转悠了两圈,便在一个小摊前蹲了下来。论起挑猪娃的行当,他俩并不陌生。首先要看猪娃的身段是不是匀称,毛色皮肤是否光亮;再看四条腿是不是修长——腿长的一般都能伸开架子;最后就看猪的嘴巴:太长的难以育肥,太短的,个头不容易长大。本来猪娃的价格,在市场上差不了多少。可三爷一口气挑了四头,他暗中拉了猛娃一把,示意他不要吭声,自己却和卖主杀起了价。

“我一次买你四头,能便宜多少?”

“每头让你一毛。”买主先报了价格。

“四毛咋样?”三爷伸出四个手指头。

“四毛太多,再让你一毛。”每头猪娃少两毛,这基本上就是三爷心里的价位,可他还想再试试水。

“你这一窝猪娃十几个,也不在乎那一两毛钱,干脆让个整数——四头猪娃少一块钱。”说着就开始伸出手,准备掏自己的口袋。

卖主见他已经伸手掏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算咧,我咬咬牙让给你,也算交个朋友。回到村里给咱宣传一下,咱这猪娃品种好,口糙,啥草都能吃,好养活。明年你再来照顾咱的生意。”

付完款,三爷把三只猪娃放进垫好麦秸的担笼里,猛娃的那只干脆用一只竹篮子提着,两人走出了猪市巷。

“你那猪圈养三头猪,拿啥喂?”猛娃问。

三爷说:“我哪喂得起这么多。这不是守信和八爷两人都进山扛活去了,他们等不到骡马会,叫我顺便给每家捎带着买上一头猪娃。”

“你真是个热心肠。怪不得东马道的人都喜欢你。”

“都是乡里乡亲的,能帮就帮。再说三头猪娃省下七毛五分,大家都不吃亏,何乐而不为?”三爷一边说着,又想起了在西门口被王老五打断的话题,“我说什么来着?你要让那个女人死心塌地跟你过日子,非得把她的娃接到家里不可。要拴住女人,就必须懂得女人的心思——她结过婚,又生了娃,一大半的心思肯定在娃的身上,这个不懂吗?”

“我懂,我懂。我一直都在想办法……”猛娃从心底里感激三爷对他的分析和提醒。

……

猛娃拿着猪娃回了家,同三爷提着担笼,顺便到城隍庙溜达了一圈。

最早灌入他耳朵的是瞎(ha)林林那悠长哀怨的胡琴声。不知咋地,他一看到瞎(ha)林林,总有一种莫名的同情和惋惜。每次无论多少,他都要丢上一毛两毛的——今天在这种喜庆场合,他破例丢下五毛钱——就当他买猪娃省下的钱,周济了残疾人,何况林林又是他心目中一直非常敬重的朋友。

离开林林,东张西望间,三爷竟有一个意外的发现——今年,广场上新增了一个手摇织袜机的摊位。他围着这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上下左右地仔细观察——只见腿肚子粗的一个空心圆筒,上面竖着一圈密密麻麻的钢针。穿上纱线,上下摇动侧面的手柄,包在圆筒外侧的箍圈便转动起来,纱线也随着钢针一圈一圈地被抽出来,钢圈下面随之缓缓地吐出袜筒——不到半个钟点,长长的袜筒成了形。这时,只需量好尺寸,从头上剪断,回家再上一个软底,就是一双漂亮的成品袜子。同三爷心想,这世事的变化真是难以预料:仅仅几十年的功夫,不但棉花可以用机子轧,衣服可以用机子缝,如今连袜子也可以用机子织。凭着同三爷的精明,他立刻看到了其中的商机。

同三爷直来直去地向操作机子的人打问:“老哥,你这台机子多少钱买的?”

对方已经猜到他可能是潜在的竞争对手,立刻警觉起来:“咋的,你也想买?少说也得拿出半个家底吧。”

见对方并不打算说实话,同三爷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试探:“和一架缝纫机差不多吧?”

“多了去了。你没看见这是刚刚出来的新产品?”

既然人家不愿讲,三爷也不能强求,历来同行就是冤家嘛。不过回家的路上他仍在继续思谋:论大小和复杂程度,这台机器绝对超不过缝纫机。就算它是新产品,价格也不会比缝纫机贵出多少。这样想,他的心里已经有了谱——如果他家的缝纫机再搭配上这台织袜机,那可绝对是锦上添花——当然,这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得回家和老婆子商量后再做定夺。

因为骡马大会和城隍庙的活动,子口小学放假三天。

冯春生带着妈妈塞给他的五毛钱,跟着萧老坟的舅舅曹英民,一起来到镇上。他们从主街到各小巷胡乱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在城隍庙广场,痛痛快快地玩上三天,同时考虑如何把手上的七毛钱——英民舅的兜里只有两毛钱——花得更值当,更有成效。

先看摇会。庄家在街边搭一顶敞口布蓬——里面摆放着锅、碗、瓢、碟、刀、铲、壶、罐,等等的各类日杂小商品,开口面摆一张桌台。摇前先卖签——每签一毛,每轮十签。十签卖完,开始按得签先后顺序,摇动骰盒掷骰子。每签都由监督人当众揭盖,大声喊报点数,记录在案。十人全部掷完骰子,以点数最高者得彩——若点数相同,则先摇者先得。每轮结束,得彩者可以拿走八毛钱的商品——这商品一般由庄家事先指定——你看中了、家里又确实需要,便会激发你买签的冲动。前一轮结束,接着指定下一轮的商品,并开始重新售签。

一连看了四五轮,春生对英民舅说:“明白了吧?一块钱的签,只给八毛钱的货,庄家每轮稳赚两毛,这还不算商品本身的利润。得彩人一毛钱的签拿走八毛钱的货,净赚七毛——这是其余九人为他凑的份子。对庄家来说,货比平时卖的快,这摇会便是净赚不赔的促销;对买签人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赌博——况且得彩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呀。咱手里这几毛可怜的钱,可不能白白地送给他们,做了冤大头。”

英民点头称是:“你说得对。再说,买这些日用杂货,也不是你我应该考虑的问题。”

接着看套圈。一块幕布,前面摆放着花花绿绿、五彩缤纷的各种商品,主要是小孩玩具、女人用的头饰之类,也包括一些日用品——根据货品价值的大小,越值钱的东西距离越远。一毛钱买十个竹圈——一分钱一个,多数人都不十分在意——所以走过路过,很多人都想试上一把。买了竹圈的人站在线外,扔了一个又一个,才发现,那个轻飘飘的竹圈,一飞出去,怎么也不听使唤——尽管你瞄了又瞄——还没等你摸索到门道,十个竹圈早已打了水漂。好在这一毛钱的学费并不算多,白交了也罢。春生和英民看了一阵,一直很谨慎地捏着自己手里的钱,始终没有出手。

摆气枪摊的小伙子,按常理也是稳赚不赔的。可是他运气不好,今年的骡马会上遇到了剋星。开张没多久,走来一个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别人都是一毛钱买十粒子弹,过完了枪瘾,便空手走人——可这位汉子一次竟花一块钱买了一百粒。遇到出手如此阔绰的买主,小伙子心里自然暗喜。出手大方的汉子,举枪时可一点也不随便马虎。不但每发子弹都瞄得聚精会神,而且打完过后必定要仔细察看弹着点。大约放完十几粒子弹,他就开始有了收获——络腮胡子一看就是个射击高手;同时他一定知道小伙子净赚不赔的秘诀,必定是在准星上做了手脚——二十粒子弹尚未打完,他已经是百发百中。第一枪打中时,小伙子还举起中彩货品,虚张声势地大喊大叫,招揽顾客。待到第二、第三枪,他一算成本,开始沉不住气了。等到连中五枪,小伙子心想,等他这一百发子弹打完,自己这摊子上所有的货,还不被一扫而空?——小伙子沉默片刻,扑通一声跪倒在络腮胡子面前。

“好汉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伙子一边哀求,几乎哭出声来,“您知道我是小本生意,只求糊口而已。今天打中的您全拿走,一块钱我也还您,只求您高抬贵手,别砸了我的饭碗。”

“我看上你那些破东西?我要你明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别像你枪上的准星,歪邪了心眼!”

络腮胡子扔下枪,头也不回,扬长而去——那一块钱也白送给了小伙子。围观的人面面相觑,看着小伙子的窘境,已经掏出来准备买子弹的钱,又放回了口袋……

春生对英民舅说:“咋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说得多好。”

……

最后,他们走到一个“扎圈”的小摊前停了下来。

庄家手执一条麻编的辫子——中间部分约有半寸宽,越往两头伸展,辫子就越细窄,直到两端变成两根对称的细麻绳。他把麻辫从中间对折起来,像蛇盘身一样地盘成圆圈——由于麻辫有一定硬度,不可能完全压扁,圆盘中间自然会形成两个孔——正常情况下,只要拽住绳头把圆盘拉开,对折中心的孔肯定是实心;旁边那个孔当然就是空心。庄家嘴里不停地吆喝着一句话招揽顾客:“五分钱的小玩意儿,不在这头在那头。”——就是说,他盘好麻辫,你出五分钱,用一根筷子去扎那两个孔:扎到实心,庄家退还本钱不算,还再给你五分钱;扎到空心,五分钱就归了庄家——一切都看似公平合理。可是,当他盘卷麻辫时,许多人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中间的实孔,等到拉绳开盘,筷子却莫名其妙地扎了空心。等你试着再扎另一边,一开盘,往往又是一个空——一个来回下来,一毛钱就轻轻松松地送给了庄家。玩到热闹处,一个人出钱在中间扎,围观的把五分钱押到桌上,跟着一起猜他扎的是虚是实——猜对了赚五分,猜错了丢五分——可每次下来都是庄家净赚。一个个傻冒丢了一两毛钱,折了本,只能无可奈何地悻悻离去。——可一直没人能够拆穿这种魔法的秘密。

春生和英民观察了好久,尽管想疼了脑仁子,也没弄清个所以然。尽管如此,他们的好奇心和兴趣并没有泯灭,只是手里捏着的七毛钱,始终也没有放手——他们懂得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道理。

下午回到家,春生找了一根粗点的麻绳,把它对折起来,反复模拟扎圈现场的全过程。经过十几个来回,他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麻辫卷到尽头,原封不动地拽拉绳头,实心仍在原位;如果多转一圈,实心就会转换到另外一个孔洞——这种现象反映到绳头上就是:如果两个绳头一般齐,实心肯定不变;如果外侧绳头比内侧短,实心就会转换。庄家肯定在对折孔上标了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记号,以便保证反应迅速——假如一对一地单独玩,他就会通过暗中变换绳头,让你每次只能扎到空心;如果还有人押钱,则是虚孔人多,实孔人少——而他却总能稳赚不赔。

第二天入场前,春生对英民说:“今天咱俩作个分工——你睁大眼睛,死死盯住麻圈的实孔,我专门观察绳头的长短——如果我摸眼睛,你就押对折孔;我摸耳朵,你就押侧边孔。”这样不动声色地一连试了十几次,百发百中。他们心里有了底气,开始掏出钱来押注——结果连中六次——他们怕有人跟风露了馅儿,立刻见好就收。这天赚了三毛整。

第三天进场观察了几个回合,他们决定两人齐上押双注。又是五个连中,一口气赚了五毛。准备再押时,春生发现庄家的眼神有点不对劲,立刻拉了英民一把,迅速退场钻进了人窝。

“刚刚玩到兴头上,为啥退场?”英民有点疑惑不解。

“你没看庄家那眼里喷着火,恨不能把咱俩烧死?”

“你不是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吗,你怕他了?”英民拉着春生的手站在原地,看样子还想返回去再干一场。

“‘取之有道’确实不错,可庄家取的是不义之财,用的是欺诈手段。咱俩再干下去,肯定被围观的人发现跟风,这不等于砸人家的场子?”春生担心自己身单力薄,“凭咱俩这个样,能和络腮胡子相比吗?——咱既没有他那深厚的背景,更没有他那威严的气度,……假如真要打抱不平,还不得等到长大成人?”

英民不再坚持,问春生想吃点什么。春生把他拉到一个醪糟摊子边上坐下,每人花一毛钱要了两大碗滚烫的醪糟汤,两个油炸麻花,掰成段泡在碗里,大口大口地嚼起来——对春生来说,这已经是期盼已久的一顿美食。英民一边吃着麻花,一边问春生:“这两天每人整整赚了四毛,确实是个意外的收获。剩下的钱你打算咋花?”

“还能咋花?我打算买一块小石板,一包石笔——这样在家里可以随时演算数学习题,也可以练习写字。如果还有剩余,就再买一个彩色的洋铁皮铅笔盒。”

英民没有再说什么,却在心里默默地想:“他永远也忘记不了,怎样才能把学习搞好。”

春生和英民,端着盛满醪糟汤的大瓷碗,正在吃得酣畅淋漓,两人不约而同地发现对面不远处的饸饹摊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大眼睛的美女。大的裹一条花头巾,小的穿一身花衣服——两人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白净漂亮——显然是一对母女。对视了仅仅一刹那,春生惊讶地对英民说:“那不是咱村南门外的薛巧珍吗?难得看见她出门一次。”

薛巧珍——就是我们前面曾经讲过的“秃女”——她爸是肃家旬阳坝分号的掌柜薛仁义。自从她爸上次从山里回来,为她两口子调解和断手闫云的纠纷,同时把她丈夫财娃子狠狠修理一顿之后,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尤其是看着可爱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她才真正感到,自己的日子有了盼头。平日里,她怕财娃子酗酒的旧病复发,一直遵照父亲的交代,严格控制他手里的零钱。连续三天的骡马大会,热闹非凡,她动了恻隐之心,多给了他几块零钱。同时,她自己也破例打扮了一番,领着五岁的女儿,走到镇上来。逛热闹倒在其次,眼看着天气逐渐转热,她想扯上几尺洋花布,给孩子做一身换季的衣裳;顺便也给自己扯一块月白蓝布,做件夏天的单衣——她想好了,骡马会一结束,明天晌午,就把布拿给同三爷家的裁缝三婆。不出七八天,孩子就能穿上新衣服。做完这两件事,她领孩子在城隍庙广场转了一圈,到处看看热闹。然后,到饸饹摊上坐了下来——酸辣可口的纯荞面饸饹,是女儿最馋的特色食品——这是她在家时,就答应过孩子的。

事发突然,一切都出乎人们的意料。

正当芸芸众生熙熙攘攘,穿梭于街巷,寻觅和享受各自的乐趣时,忽然有几个小叫花子,围拢到饸饹摊前。他们一边对着巧珍指手画脚、做着鬼脸;一边嘴里不断重复地齐声高喊:“秃女秃女,奇丑无比。秃女秃男,行为不端。”——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惊愕地四处搜寻,很快都像利箭般地射向巧珍。

英民立刻向周围搜索,很快锁定了恶作剧的始作俑者——王满年。这时的王满年正在为自己的作品得意洋洋;而且还在筹划着进一步火上浇油——他指着坐在饸饹摊边的巧珍,再次怂恿另外两个半大的叫花子:“你们俩把那个女人的头巾扒下来,我给你们每人一毛钱。”两个叫花子一听“一毛钱”——能买五个烧饼——立刻就像饿狗扑食一样冲向饸饹摊。

就在这一刻,悲剧开始上演——围观的一群孩子,也跟着叫花子起哄,越来越多地重复同一句话“秃女秃女,奇丑无比。秃女秃男,行为不端。”当头巾被人扒掉的瞬间,骚动的人群大声喧哗,几乎沸腾起来——巧珍随即昏倒在地。

愤怒的曹英民,嘴里一边骂着“这个没有人性的畜生”;一边从旁边的杂耍摊上,操起一根木棍,向王满年的小腿肚子上,狠猛地砸了过去——王满年“哎哟”一声,应声倒地。……

英民丢下木棍,急速冲向饸饹摊,脱下自己的外衣,顶到巧珍头上。同时招呼春生紧紧护住巧珍的孩子。待巧珍苏醒过来,他搀扶着她的胳膊,春生背着她的女儿,豁开人群,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杜边村。

这时候还有一个人,就是巧珍的丈夫财娃子。他拿着媳妇给他的零钱,正在附近一个小酒馆里,有滋有味地过他的酒瘾。听到外面喧哗,他走出门看到人们围着自己的老婆起哄。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如何保护妻子,替她解围。他把“秃女秃男”,听成了“秃女‘偷’男”,不假思索地认为巧珍有了“野男人”,从而肯定了所谓的“行为不端”。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捂着两只耳朵重回酒馆,又灌下一大杯西凤烈酒。一直挨到后半晌,才醉眼蒙眬、摇摇晃晃地走回家里。

等他睡醒一觉,酒醒了大半。第一句话,就是指着巧珍的鼻子大骂:“我把你个破烂货,竟敢背着我偷人。”说着就揪住巧珍的衣领,大打出手……

英民和春生把巧珍母女送回家,安顿巧珍在炕上躺下,一起回到萧老坟。春生外婆见二人脸色气得铁青,问起原委,英民从头到尾叙说了一遍。外婆只顾叹息,却也无计可施。大约晚饭时分,大姐雯雯——春生的奶妈——照例前来探望。外婆说:“我总觉得怕要出事,心里老不踏实。雯雯,你去看看那两个可怜的母女。”

雯雯拉着春生一起到了薛家,正好看见两口子缠打在一起。她不由分说,指着财娃子的鼻子大声呵斥:“你长本事了,学会打老婆咧!”

“她在外边偷汉子,给我戴绿帽,……”

没等财娃子说完,雯雯骂道:“你是猪脑子?也不想想,她一年四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哪里去偷汉子?”

“那人家咋骂她‘秃女偷男,行为不端’?”财娃子还想强辩。

雯雯说:“啥子‘偷男’,那是说‘秃男’——你们俩一对‘秃子’——你听不懂?‘行为不端’,那是为了顺口瞎编的。自己的老婆自己不知道?外人嚼舌头一句话,你倒当了真。”

财娃子软了下来。雯雯继续数落:“人家薛家有房有地,老婆养着你,逢年过节还给你零钱喝酒。你倒好,恩将仇报。灌了几口猫尿,就回家撒野打老婆。你还是个男人吗?”

财娃子自知理亏,蔫头蔫脑地出了门。

雯雯劝了一阵,巧珍不吃不喝。她给孩子下了一碗面吃了,让春生把孩子带到萧老坟和外婆做伴。看到巧珍依旧双眼呆滞,神情木讷,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索性在炕边守了一夜。

被叫花子扒掉头巾那一刻,巧珍似五雷轰顶;等苏醒过来被英民搀扶回家,还没缓过神来,又被狗财娃子毒打一顿——她的脑海里整整翻腾了一夜。……任凭雯雯大姐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解、开导,她始终一言不发。

她恨命运对自己的捉弄:刚刚来到世上就失去母爱,从小孤独凄惶,坎坎坷坷;虽说有了个家,丈夫却是个又蠢又野的无赖;好容易女儿给她带来些许希望和欢乐,又在大街上当众被人羞辱……

她恨那个恶婆子后妈,动不动对她拳脚相加,又拧又掐。她的淫威,让亲爹也变成了后爸——正是父母的不管不顾,才让她毁了容颜,留下满头癞疮,成为终生遗恨。

她恨那帮叫花子和那些起哄的围观者,更恨那个没人性、躲在暗处教唆乞丐、策划恶作剧的阴险小人——虽然她并不清楚此人是谁。他们以羞辱别人为乐,从恶作剧中寻找刺激。

她恨财娃子的愚昧,恨他的粗野。当她以为能够托付终身、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男人,在她遇到突发的难堪时,不仅没有一句温存的话,反而恶语相加,怀疑和玷污她的清白。……这个时候,她彻底崩溃,彻底失望,彻底心灰意冷——这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下了最后的决心。

清晨,雯雯大姐看着她静静地睡去,走进后院茅房。当她刚刚蹲下不久,只听得院子里一声哀叫:“妈妈,女儿过来陪你了。”巧珍便一头栽到了井里。……

平日里夫妻拌嘴、吵架、打闹,虽然也有寻死觅活,吵闹着抹脖子、跳井、上吊的,那多半是话赶话赶到气头上,或者只是威胁对方的手段而已。谁也没有想到,无声无息的巧珍,却冷不丁来了个真的——这是十多年前,自王富国逼迫王二狗,在磨道里上吊自杀以来,掀起的又一次波涛巨浪——两个城门洞即刻喧哗起来。

肃家大掌柜通过自家分号的商路,当即给旬阳坝的薛仁义发了一封电报:“女病速归!”

薛仁义到家一看,几乎傻了眼。他到萧老坟听曹英民讲完事发当日的全过程,心里冷静下来,开始按照自己的节奏一项一项地处理善后事宜。

当务之急是尽快安葬女儿。他曾经想过起诉王满年,为女儿伸冤雪恨。转念一想,告他用金钱教唆乞丐,没法取证;何况女儿的死除了王满年的羞辱,还有财娃子的施暴——此事难以厘清。尽快入土为安,才是明智之举。到家第二天,他就把女儿下了葬。

王家的儿子满年是此次事件的当事人;曹英民既是当事人,又是见证人——薛、王、曹三家的关系必须掰扯清楚,否则,日后可能留下后患。没等他行动,王暮囊却先找上门来。王家自忖曹英民身上榨不出油水,非要薛仁义赔付他儿子治疗腿伤的费用不可——王满年被曹英民一棍子打折了左小腿,有可能落下残疾——而且还狮子大张口索要补偿金。否则,就要告曹英民故意伤害罪。

“你想得美!你敢告曹英民,我就告你儿子‘教唆乞丐羞辱良家妇女,逼人致死’。”薛仁义早就想好了对付王暮囊的说辞,“你这个保长能在杜边村作威作福,可你管不了我。你应该记得,十几年前,你大哥王富国把王二狗当众游街,逼得人家吊死在你家磨道里,为此而蹲了七年牢狱。你要不信咱走着瞧,我让你儿子也坐个三五年。咋样?”

提起他哥坐牢致死,虽然已经过去多年,王暮囊仍然心有余悸。他可以到法院托人使钱,可薛仁义的钱并不比他少——打官司谁输谁赢,还在两可之间——想到这里,他顿时没了底气。不得不答应与薛仁义和解。

薛仁义深谙做人做事的分寸,并不想咄咄逼人。接着说:“常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死了女儿心如刀绞,但人死不能复生。我退一步,不再追究你儿子的罪责。你退一步,不要为难和纠缠曹英民;你也别狮子大张口——我知道你家不缺那点医药费。咱们两家还是那句话——和为贵。不过咱得找个见证人,免得日后反悔。”

第二天,他们俩,叫上曹英民,一起来到肃家找肃二先生,说明三家和解的意图。二先生看着王暮囊说:“我早就说过让你管教儿子,多积点阴德。可你儿子太过顽劣,这次竟闹出了人命。既然薛掌柜仁厚不予追究,你还有啥不满意?乡里乡亲的,还是和解好。”

剩下的事,就是和孙家做个了断。薛仁义事先和薛、孙两家族长通过气,征得他们同意,也让对方有个思想准备。然后,择日把大家请到孙财娃家。

薛仁义当着众人面,对孙老爷子说:“咱们本是亲家。你知道,我对财娃子寄予厚望,希望他能顶门立户,传宗接代。可你这儿子是烂泥巴抹不上墙——前次铡了人家闫云的手,害得我丢了房子又拨出几亩地,才给他擦干净了屁股;这次他竟然不顾夫妻情分,大打出手,逼出了人命——念他曾经是我半个儿子,我不告官,但也不能再把他留在家里。他一丝不挂地进了我家,我让他咋来咋去,并不亏欠他分文。我家的这份家业要留给外孙女,等娃长大成家的时候再回来,这也合情合理——难不成他财娃子,还想和自己的亲生女儿争夺家产。如果咱薛、孙两家都没有意见,在两位族长的见证下,写个字据,签字画押——免得日后节外生枝。”

族长既已沟通,孙老汉本身又是木讷之人,自然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只能点头称是。

各方摁过手印,薛仁义把土地托付给自家族里人,暂时耕种。

临行前,薛仁义在镇上办了一桌酒席,把曹家四人——老两口、英民、雯雯,外加春生,一并请来。诚心诚意拱手拜谢:“您二老养了个敢作敢为的好儿子,危难时刻对小女出手相救;雯雯大妹子整夜守护,开导抚慰。大恩大德我终生不忘。”席毕,又留五块大洋以表谢意,二老坚辞不受。

薛仁义大为感动:“你们全家都是善良仁厚之辈,日后必有好报。今天我留下一句话,来日若有难事,让英民尽管找我,我薛仁义定当报答相助之恩。”

办完所有事务,薛仁义打开内室墙壁上一个小龛,取出他历次托人带给女儿的书信便签和女儿记载收款的小本——看到他带给女儿的银元,竟然还剩下一大半——不由得心里一酸,一行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最后,他给大门换了一把铁将军。用背篓背起小孙女,怅怅然走进子午谷。——旬阳坝那边,韩大山和冯守信他们,从汉阴返回,约好了还要和他交接呢。

财娃子成了丧家之犬,重新过起原先那放荡不羁的生活。一日闲来无事,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刘瘸子的木匠铺,蹲缩在墙角里。

刘木匠看着他那猥琐落魄的样子,有点鄙夷地说:“好好的饭碗,自己把它砸了;软乎乎的热炕不睡——却偏偏要再回到‘打野食’的队伍里来——世上还有比你再瓜(傻)怂的人吗?”

刘木匠所说的“打野食”,表面上听起来,好像是一种暗语;实际上,除了不懂事的孩子,村里的大人无论男女,都心照不宣,对它的含义不言自明——指的就是一辈子打光棍的单身汉。

在乡下,如果从小染上癞头疮,这一辈子十有八九别想找到媳妇。然而,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他们当然也不能例外。但是,这伙人除了忍饥挨饿,还有另外一种难耐的饥渴。无奈之下,只能到城里的偏僻小巷去找“暗门子”——社会上就把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称为“打野食”。

刘木匠也是从小得了癞头疮,直到三十多岁还说不上媳妇。他实在熬不住,随便听别人说了一嘴,就自个儿偷偷跑到城里,在小巷子里乱转。算他运气好,第一次就碰到一个大姐。可他根本不懂规矩。完事后,被老鸨子派人掏走了身上所有的盘缠,又狠狠揍了一顿,打折了左腿,从此留下瘸腿的残疾。不过,他这个学费也没有白交:他懂得了交保护费的规矩,也基本摸清了程序和门路。从此以后,便成了轻车熟路。腿虽然残了,好在他还有个木匠手艺,还有父亲留下的一个小门脸儿。平时有人办婚事,他给人家割箱子打柜。再不就是做一些桌椅板凳、锅盖甑篦之类的小家什,拿到镇上去赚点小钱。只要手不闲着,供自己吃穿倒不成问题。

有了木匠师傅的指点,这帮癞头光棍,每到夏收忙罢,就用褡裢背上点新打下的麦子进了城。碰到那些穷极挨饿的大姐,两升麦子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若是遇到灾年,或者青黄不接缺粮的日子,甚至一个锅盔也能够释放一下积攒的能量。

这帮癞头光棍,由于癞头细菌的猖獗,几乎成了一个稳定的群体——老的死去,新的又不断补充上来。村里的人口一代代更替,他们总保持着一定比例的数量——少的时候有八九个,多的时候十来个。他们虽然不是乞丐,却处于除了乞丐之外的社会最底层。

人们可怜他们,却又鄙夷他们。

之所以可怜,因为他们年轻力壮时,经受着双重饥渴的煎熬;临到年老,孤苦无依——村里曾经有一个老光棍,大热天死在炕上,没人知道。待到邻居闻到气味,推开门一看,鼻子竟被老鼠啃掉了一大半,凄惶之状惨不忍睹。

之所以鄙夷,因为他们没有媳妇的约束,没有感情的慰藉,没有家庭的羁绊,往往游手好闲——村里人习惯称他们为“二流子”。因为饥不择食,破罐子破摔,又多惹是生非,或偷鸡摸狗。正如乡邻们所说,“可怜之人,有时也有可恨之处。”

刘瘸子骂财娃子是世上头号“大瓜(傻)怂”,实在是凝聚了他自己一生酸甜苦辣的经验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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