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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近亲孽缘,雨生出家


韩大山、冯守信他们,一年四季在子午道上盘桓,晓行夜宿,住店自然是少不了的。除了旬阳坝、石泉这两个肃家分号,可以称得上宾至如归,其余客栈良莠不齐。夏天酷热难耐,蚊子、跳蚤、臭虫肆虐;冬天寒风嗖嗖,冷锅冷灶,被不裹体;有的蟑螂任意出没,有的老鼠成群结队;饭碗里吃出苍蝇,菜盘里夹出蛆蛹,亦属司空见惯——有一次,汤锅里居然捞出一只死老鼠……虽然这些都算不上头等大事,却也令人心烦腻歪。

从胭脂坝南行一天的路程,路边山窝窝里有一爿小客栈,大家直呼忍受不了,可这是必经之地,又常常不得不在此下榻。夏天的蚊子毒性特大,打又打不着,薰又熏不走;大通铺板缝里的臭虫,专等人熟睡之后钻出来,咬得你脸颊、脖颈火辣辣的疼;可当你惊醒、想与它搏斗时,那出没的速度,你根本就不知它从哪里来,钻到哪里去。冬天,翻开铺上的被子,每条都可以捉到几十上百个又肥又大的虱子,有人戏称“把这些虱子扫到盆里,和点面可以烙一个虱锅盔,让大家美美地开一顿荤”。乡下人一年四季与牲口圈、茅房的粪尿打交道,根本不在乎什么香臭;可这家客栈的茅房臭气冲天,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一进门便屎尿遍地,稍不小心,蠕动的蝇蛆不但能爬到脚面上,甚至可以钻进脖颈里;任你有多么聪明,也根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环境差也就罢了,偏偏老板又特别抠门:夏天舍不得多烧一壶水,冬天不愿意多生一盆火。

打过几次交道,该说的说了,该骂的骂了,可老板,总是不理不睬,只顾埋头赚钱。对于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主儿,大家只能想一些针锋相对的办法:你舍不得水,我自己到灶上去烧;舍不得生火,我自己到院子里抱柴禾生炉子;你不收拾茅房,我就在院子墙角方便——就这样,老板依然不吭不哈。万般无奈,有人就琢磨着咋样捉弄老板。

夏天的一个晚上,有位老兄烧了一壶开水,正在往墙板缝里灌着烫臭虫。忽听有人大声喊叫:“着火了,快来人哪,着火了……”

老板心急火燎地冲过来,一只脚刚跨进门,就踩翻了放在门口的脚盆——溅起的尿液泼了他一身,炕脚底和屋子里立刻弥漫出臭烘烘的尿骚味。老板顾不得这些,急切地问:“哪里着火?”

站在他身边的那位指着炕席:“席篾子被烟头烧着了。”

老板上前一看,席篾子确实烂了一大片。再仔细用手扒拉扒拉,却并没有发现有烧焦的任何痕迹——老板怀疑住店的客人到外边拉屎,找不到清洁净身的物件,抽了席篾子去刮屁股——又气又恨地骂道:“你们这些死冤家,连我的炕席也不放过。”等他缓过气来,才想起刚才的恶作剧,“是谁把装满尿的脚盆放在门口耍弄老子?”

有人立刻指着憨叔说:“我们这一伙人数他最聪明,捉弄你的事全是他出的主意。”

“抽席篾子刮屁股的主意也是他?”

还没等憨叔反应过来,全屋的人齐声回答:“不是他还能有谁?”

憨叔越急越木讷,越讲不出话,只顾用手比划——可这时候,这坨黄泥巴已经抹到他的裤裆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

从此,这位老板记住了憨叔。

不过,这一闹也有收获。第一件,老板在茅房外的墙角放了两只尿桶,每天早上担出去倒在地边的粪坑里;晚上担两桶清水把茅坑沿冲洗干净,再把空桶放回原处——最起码的好处是,茅厕的蹲坑沿可以找到下脚的地方。第二件,他在柜台内的木格子上放了一摞黄色的草纸——虽然粗糙不堪,但像大山这样的驮队,只要住店费多加五分钱,就可以保证全体人员每人得到一两张,不必再找小石头、土坷垃、树叶、杂草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解决问题;对他自己直接的好处是,从此没人再抽他的席篾子。

不过,从此也增加了一条规矩——每当有新的住店客人到来,晚上就寝之前,老板必定要走进每个通铺大间,用他那浓重的四川口音,拖着长长的腔调,连说带唱地重复一句话:“想尿尿,往外出,莫把脚盆当夜壶;要屙屎(si),买草纸(zi),莫抽老板儿的席篾子(zi)。”他用特有的四川发音,把“屎(si)”“纸(zi)”“子(zi)”这三个音,咬得很重很重,听起来不免叫人觉得诙谐滑稽,忍不住地好笑——至此,也轻松地化解了店主和住客之间的紧张关系。

憨叔这次出门,情绪一直非常低落——他正在为邋遢婶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而犯愁呢。

憨叔两口子生育能力极强。婚后六年多,男女插花,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

头生娃是个男孩,丈母娘亲自给接的生。对一般家庭来说,这本来是件天大的喜事,可对憨叔两口子却恰恰相反。孩子的五官残缺:耳、鼻、眼睛,只有孔,没有外廓——有经验的老人,把这种“净面子”娃,称为怪胎。丈母娘怕事情外泄遭人耻笑,立刻用块破布一包,亲自看着憨憨把它抱到村南的死娃沟里埋掉——对外只说媳妇难产,孩子一落地就觞了。

第一个娃没成,两口子一鼓作气,当年年底就生下一个女儿。和一般乡下人一样地重男轻女,他们给孩子取名娴娴——本意是嫌弃的“嫌”,可村里人叫来叫去,就叫成了娴静的“娴”。

娴娴还没有断奶,他们如愿以偿,接着又得了一个儿子。白白胖胖,煞是可爱。两口子大喜过望,真是含到嘴里都怕化了。可是喂养到几个月,还不会翻身。七八个月,不但不会爬,甚至连脖子还滴流当啷地直不起来。……刚满一岁,孩子再次夭折,两口子伤心了一场。收起眼泪,接着再生。

老四降生,又是个女孩,和娴娴一样地活泼可爱。这回,他们不再嫌弃,给孩子取名亲亲。

在怀第五胎的时候,村里有人开始私下议论,说他们家是“成女不成男”。其实邋遢婶自己也想到了这一层,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等到孩子落地,又是个男孩,和前面那个一样白白胖胖,可两眼之间的距离,似乎比正常娃娃的要宽。两口子一商量,决定去找医生弄个明白。

他们抱着娃到镇上,找到祖传几代的名老中医。老汉仔细听了邋遢婶的描述,又摸又捏地查看了娃的全身,和蔼而又坦诚地说:“如果你娃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中医中药治不了,你最好去省城看看西医有没有办法。”

两口子搭喜娃的马车进了城,喜娃帮他们在一个医院挂了号去看西医。门诊的医生大概问了几句就说:“你娃这是遗传疾病,咱这里看不了。”

喜娃怯怯地插嘴:“能不能给娃检查一下?”

医生白了他一眼,直接回绝:“没有必要——就算查清楚了也没法治。再说,你也出不起这检查费,何必白白花那冤枉钱。”沉默片刻,又补了一句,“你们如果心里还不踏实,最好到洋人办的教会医院去碰碰运气,那里是慈善机构。”

顺着医生的指引,喜娃领着他们找到教会医院,一位洋大夫仔细听完他们的叙述问:“两个女孩怎么样?”

“三四岁了,看不出有啥毛病。”邋遢婶说。

“你们的孩子属于遗传疾病。具体说,是染色体出了问题。”医生继续解释,“这种病,目前在世界上还没有法子医治。原因嘛,应该是你们近亲结婚造成的。”

他们三人都听不大明白,但却记住了“染色体”“近亲结婚”等几个关键名词。邋遢婶仍然心有不甘,又试探着问:“那以后再生了娃咋办?”

医生明白了他的意思,耐心地说:“初步判断,你们这种遗传疾病是传男不传女。如果真是这样,今后生下女孩就正常地养着。男孩子只能试着看——如果也正常的话就养着;假如还有问题,就只能让他自生自灭——这话听起来很残酷,但是谁也无能为力。至于你们说的化验检查,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再说,你们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对你们讲的全是实话。”

回家以后,憨叔两口子又去到同三爷家。

“您是医生,一定懂得。”邋遢婶对三爷的媳妇说,“外国的洋大夫说,我们俩是近亲结婚,染色体出了问题。您能不能再给我们说说,让我们心里更豁亮一些。”

同三爷的夫人于凤茹又是打比方,又是举例子,尽量用通俗的、他们能够听懂的语言,给他们解释了好一阵功夫,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听明白了。当他两口子一边点头,一边道谢地离开同家之后,同三爷倒是说了一句:“他们俩听没听懂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大概明白了‘近亲遗传’和‘染色体畸形’,给下一代带来的麻烦。”

憨叔两口子进了一趟城,又去找同三爷家的医生于凤茹,村里有些包打听,便三三两两地登门,想探听点新事趣闻。邋遢婶心想,反正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丑事,干脆爽快地告诉他们,自己的娃得的是遗传病,是染色体出了毛病。这样一来,两个城门洞顿时热闹起来,他们家反倒清静下来。

有人说:“既然是染色体出了毛病,叫医生重新配颜料,给娃灌下去,重新染染颜色不就行了。”

有的说:“说是遗传病,为啥只传男不传女?看来老天爷就是想让他王家憨憨这一门绝了后。”

有的说:“人吃五谷得百病,还从来没听说过啥染色体的毛病……”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同三爷这几天一边听着闲言碎语,一边让老婆子把那天对憨叔两口子讲的话,再给他重复一遍。而且还时不时地提问探讨,认真做了一番功课,大体上算是做到了胸有成竹。

一天见他走来,城门洞有人开口就问:“三爷,你老婆是医生,你给咱讲讲,啥叫‘染色体’?”

“我先打个比方。”三爷想尽量说得通俗一些,“你看,公驴配母驴,生下来的是驴;公马配母马,生下来的是马;公驴配母马,生啥东西?”

“当然是骡子。”这种常识在乡间人人皆知,所以人们不约而同地齐声回答。

“你们都知道,驴和马都能繁育后代,骡子为啥不会生育?这叫‘杂交不育’——就是说,染色体出了问题,没法配对。”三爷继续说,“染色体这东西,猪马牛羊,只要是个牲畜,身上都有——人虽然不是畜牲,身上也有——这是老天爷的安排。”

“那‘杂交’又是个啥东西?”有人提出新的问题。

“你们都听过骂人‘杂种’的话吧——‘杂交’产生的后代就是杂种。抛开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一层不说,‘杂交’其实是一种普遍现象。黑猪配白猪,黄猫配花猫,本地马配蒙古马。……到处都可看到。”同三爷更进一层,“杂交不光普遍存在,重要的还在于,杂交产生的后代,大多数都要强过父母。你们看——驴和马杂交生下的骡子,虽然不会生育,但个头却比驴大,耐力也比马强,而且口糙病少还好养活;家狗如果和野狼交配,生出的狼狗,军队拿它当巡逻军犬用,警察拿它当破案的警犬用;……这就是所谓的‘杂交优势’”

“照你这么说,‘杂种’不但不坏,倒是个好东西了?”

“当然是好东西!”三爷又从反面论证,“相反,近亲生育,一代一代传下去,品种还会退化。咱农民给猪、给马、给牛配种,为啥不在家里配,专门要到庄上去找种猪、种马、种牛,就是因为他们懂得‘近亲退化’的道理。”

“说来说去,你说的都是牲畜,这和人有啥关系?”人们还是不大服气同三爷的解释。

同三爷打完比方,这才切入正题:“我说过这是老天爷的安排。人和牲畜虽然品种不同,但是都有染色体——只不过染色体的种类、个数,与牲畜不同;其实不同牲畜的染色体也各有不同——遗传的道理却是一样的。你们看,不同民族通婚,中国人和外国人通婚,生下的孩子一般都很健康、很聪明,甚至还很漂亮——这就是‘杂交优势’。反过来,近亲通婚,特别是堂兄妹、表兄妹结婚,生出的娃娃,或傻、或残的可能性很大——这就是‘近亲退化’——你们说不是吗?”

“这么说,‘亲上加亲’,原来倒是个错误……”人们恍然大悟。

憨叔两口子眼看着第三个儿子,已经四五个月,依然不会在炕上爬,不会翻身,不会牙牙学语,心里一直七上八下。邋遢婶安慰憨叔,其实更是在安慰自己:“你看,咱这两个女子长得多水灵。将来随便招一个上门女婿——只要他不是癞头疮——身体健康有力气,照样顶门立户,老了还愁没人养活?”

憨叔正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整日闷闷不乐,跟着驮队在山路上行进。队友们同情他,更可怜他,当然也没人再拿他逗乐寻开心。

此次进山,韩大山他们一直走到子午道最南端,过了午口镇再往西,在洋县交完货,返回石泉。返程就在石泉起货,但是需要等待运木材的船,所以很难得地在石泉歇息了两天半。

石泉地处子午古道与汉江水路的交叉节点上。水旱码头交集的地理位置优势自不必说;其人文环境底蕴之深厚,也鲜有其他县城能够与之比肩。

石泉城居高临下地矗立在一座石头山上,因城南石隙中泉水喷涌,长流不息而得名。自西向东奔腾而下的汉江和沿着秦岭南下的几条支流环绕,形成水围石岛的壮观态势。东西一条主街,被坚固城墙环绕,四座城门拱卫,整体呈一个堡垒式的繁华街区。东门三层飞檐翘角的高楼昂首挺胸,“远瞩金州”四个醒目的大字画龙点睛——酷似高扬的龙首、专注地远眺初升的朝阳;稍低的西门,“秀挹西江”的匾额,在晚霞中熠熠生辉——让人们面对眼前这座狭长的城池,不免产生出一条游龙在秦巴汉水之间驰骋腾飞的遐想。有史书记载“禹生石泉”,故而城中有专门纪念大禹治水的禹王宫。又云:纵横学派鼻祖鬼谷子,曾在石泉修炼授徒,所以又有人称石泉是鬼谷子故里。

农历六月初六是大禹的生日。每年这一天,石泉城照例举办禹王会,隆重纪念大禹治水、造福民众的丰功伟业。四面八方的人聚集街头,舞草把龙、耍社火、演皮影戏、泼水祈福……热闹非凡。

韩大山、冯守信他们虽然年年进山,却难得赶上这样的庙会。今年有了这个机会,伙计们便三三两两地汇入街上的人流。

道光年间重修的禹王宫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彩绘的禹王塑像栩栩如生。坐落门前的石龟、龙生九子的浮雕、大禹治水的壁画,不仅意境深远,技艺亦相当精美。甚至连墙体上的青砖都刻有“禹王宫”字样,——整个宫殿堪称凝聚中华文化的一份杰作。

冯守信和曹雨生从西门信步往东,四下里张望。街道两旁的店铺,细腻光亮的石板路,总的风格布局,与子口镇、午口镇、广货街、旬阳坝这些子午道上的繁华集市,并无太多异样。所不同的只是多了汉江石锅鱼、湖北鼓气馍、重庆麻辣烫、四川担担面、西安葫芦头等四方荟萃而来的特色小吃。

行进间,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中,隐约传来三弦伴着男中音的说唱。近前一看,禹王庙的大石龟旁,一位戴着墨镜的盲人,双手抱着三弦,小腿上绑着深红色、打节奏的檀木板,边弹、边唱。听那剧种,既像陕北说唱,又像四川说书——口音和风格却是地道的川味。守信好奇他口中的说词,不由停下脚步,想仔细听听。

三个先生王汪旺,昂首阔步气宇轩昂。

身上裹着花绸袄,脖颈挂着银铃铛。

白米细面家常饭,时不时还添上金黄酱。

细皮嫩肉脸红润,体态轻盈神气爽。

日子过得步步高,家境宽裕财气旺。

两年一个叮当会,热热闹闹心欢畅。

平生没有烦心事,三年一次木放光。

……

唱到这里,站在面前听书的三位先生,其中一位给瞎子的碗里丢了几个铜板,便得意洋洋地离去,另外两位急忙跟上。瞎子听到铜板声,拨动琴弦,又补了两句:

感谢先生多周济,祝愿你平安又健康!

沉默了一阵,守信问雨生:“你听出点名堂没有,瞎子在骂那三个人呢?”

雨生疑惑不解:“骂他们还给钱?”

“显然是外地来的富商,不懂四川土话。”守信说。

“你说说都骂了些啥?”雨生追问。

“前面六句骂他们是狗。你看,‘王汪旺’是狗叫;‘花绸袄’、‘银铃铛’是狗皮和脖子上的项圈。‘金黄酱’是狗吃屎。”守信一条一条破解。

“还真是那么回事。”雨生继续问,“还有呢?”

“‘叮当会’是做道场;‘木放光’是家中失火。这两句是诅咒他们凶灾连连。”守信反问,“你说是不是?”

“这么说瞎子为人不厚道了。”雨生还没明白,“他一个瞎子怎么能看到这三个人?”

“你没看瞎子身边那个小孩?他就是瞎子的眼睛。”守信继续分析,“瞎子肯定有深仇大恨和不白之冤,所以他未必是直接针对这三个富商——他是恨天下所有为富不仁之人,所以才编出这样的曲子发泄自己的愤恨,诉说自己的冤情。”

雨生恍然大悟:“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这人世间从来就没有公平和完美的事情。”

从禹王宫出来,他俩走出南门,坐在城墙根的石头地上,和南城门上“雄临汉浒”的匾额一起,俯视着川流不息、滚滚向前的汉江。此时艳阳高照,微风徐徐,多彩如织的汉江平原,隐约蜿蜒的巴山,犹如美丽的画卷,在眼前舒展开来。江面上重载的船只来来往往。上行的船只扯起风帆,借着东南风的张力缓缓前行——拉绳的纤夫,在夏日的骄阳下赤身裸体,一丝不挂——雄浑、嘹亮的“嗨哟嗬,嗨哟”的汉江号子,回荡在山川田野。

临近城门,一首特别响亮的号子,故意地撞击着城下围观看景的人群。

谁家女娇娘呀,……嗨哟,女娇娘,

骑驴过街坊呀,……嗨哟,过街坊,

金莲三寸长呀,……嗨哟,三寸长,

——“横量”……嗨哟,横着量,哈哈哈哈横着量!

原来,他们看到岸上穿红戴绿的姑娘媳妇,用他们常用的“三句半”,随口填上新词,来戏谑她们,以求取乐。

一位独眼龙正好从江边走过,随着领号者“老辫子”一声嗨哟嗬,又一个段子,从纤夫们的口中冲上岸来。

母亲暴病亡呀,……嗨哟,暴病亡,

舅舅来吊丧呀,……嗨哟,来吊丧,

两人同落泪呀,……嗨哟,同落泪,

——“三行”,……嗨哟,少一行,哈哈哈哈少一行。

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个婴儿,高高兴兴地到城里赶庙会。“老辫子”触景生情,又一个段子随口而出。

媳妇拜了堂呀,……嗨哟,拜了堂,

俊俏又漂亮呀,……嗨哟,真漂亮,

生个胖娃娃呀,……嗨哟,胖娃娃,

——夭亡,……嗨哟,早夭亡,哈哈哈哈,早夭亡。

这些纤夫们,长年累月在江边负重前行,风刀剑霜,尝尽人间酸甜苦辣。人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恰如他们一样,用世代流传下来的号子歌词,诉说人间的不平,倾倒心中的苦愁。兴之所至,见人说人话,见鬼也敢骂。

……

冯守信看着眼前的纤夫,想起游永年多年的马帮生活和自己跑山背脚的驮队,忽然悲从中来。他问雨生:“你说行船、走马、跑山这几个行当,究竟哪一行更苦?”

此时的雨生心里倒很平静:“虽说乡间有‘走马行船三分命,跑山背脚鬼门关’的民谚,可我觉得这三个行当,很难说谁比谁更苦;他们之间的差别,只在于受苦的形式不同而已——尽管我并没有亲眼看见过,赶马人如何在山路上遭受折磨。”

“你说得对。你看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似乎都平平安安,各行其道。可谁知道,急流、险滩、暗礁隐藏在哪里;大风、暴雨、恶浪何时降临;漩涡、失控、碰撞又怎样规避……不要说船翻货沉,哪怕任何一点意外闪失,都有可能命丧黄泉。”守信想起永年历经的磨难,接着说,“马帮也是一样,雨中行走、雪地露营、泥石流崩塌、高山雪崩,……哪一项不潜藏着巨大风险?咱们背脚的更不用说,平时扛着一副大枷倒也习以为常。可谁能料到,风和日丽的晴好天气,猛娃竟被塌方裹进滚滚江水,差点丢了性命。回想当时那种惨象,只要一闭眼,我总有点后怕。”

“本来嘛,人生就是一趟苦旅。要不然娃娃一落地,总是哇哇啼哭,谁见过娃是笑着出生的?”雨生的话倒有点参透人生的味道,“半苦半乐半人生,半睡半醒半迷瞪——拉船纤夫的苦楚,已经是人生常态。所以,他们才在苦中求乐——要不然,整日价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还咋往下活?”

“听你的话,倒像参禅一样。真是三日不见雨生,当刮目相看咧!”守信有点打趣地说。

雨生抬眼望望信叔微笑道:“参禅是佛门弟子的功课,我还没有踏进佛门,咋就能学会参禅呢?”

沉默了片刻,雨生忽然问:“信叔,你给我说实话,打劫你家那几个强人,是不是我家那个孽障领来的?”

守信忽然一愣,没想到雨生会问这个问题:“三个人都蒙着脸,天又黑,我咋能分辨清楚?”

“那你就没看看他的个头,听听他的声音。……邻里街坊都说,我俩长的像一对双胞一样。”雨生这是在提示他,那个土匪的身段、说话的腔调像不像他自己。

守信并没有接他的话茬——他不想让雨生心里为此而内疚:“那种紧张的环境,哪能顾得了这些细节?”

“其实你不说我心里也有数。出事后,乡亲们七嘴八舌,我就知道肯定是他。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可他这个没人性的东西,竟然打劫到自家乡邻身上——天理难容!”雨生愤愤地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再说也没伤着人。”守信见雨生为此事十分伤心,继续找话宽慰他:“黑灯瞎火的,我都弄不清咋回事,你何必再伤这个脑筋去追究?”

“当时已经镖掉他一只耳朵,你们就应该接着一镖刺进喉咙,结果了他的性命。”雨生叹息道,“听说临了,你还丢给他几个银元。”

俩人陷入一阵沉默……

“信叔,你真是宅心仁厚——来世,不,是今生——必有好报。”雨生忽然激动地站起来,“让我再叫你一声‘信叔’,我会用我的下半生替他偿还这份孽债,谁叫他是我的同胞兄弟呢。”

雨生对着守信深深鞠了一躬——守信想,这才是雨生今天约他出来的真正意图。

回到分号,一大蒲篮白米干饭和两大铁锅鱼汤,已经摆放到院子里。

唐掌柜今天格外兴奋。他站在锅边对围拢过来的伙计们说:“人们都说‘没吃鱼就不算来过石泉’,石泉鱼最让人流口水的又是‘汉江石锅鱼’。咱人多,没那么多石锅。不过大家放心,石锅鱼可是咱大厨师的拿手菜。鱼的煎法不比馆子里差;粉条、豆腐配料一样不少;葱姜蒜佐料样样齐全;腌制和熬煮的火候绝不偷懒;再说,鱼又是现杀新鲜的;……保你们吃了还想再来。”

讲完味道,唐掌柜又给大家一个惊喜:“本来嘛,总号的规矩是,自家人住店,每次招待一餐。我呢,和大山、守信商量了一下,咱直接到码头上拿货,又是老主顾,这样就便宜了好几成;加上是自家的厨师掌勺,又能省下一点。所以呢,吃完今天这一顿,明天临走,再加一顿,保管你们吃饱吃够——假如超过标准,我自己添上,算我招待了咱杜边村的乡党。”大家一齐敲起碗盆,对着唐掌柜欢呼。

唐掌柜示意人们安静,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北方的土包子没吃过鱼,鱼煮熟后,我叫厨师把大刺都抖了出来。不过你们文雅点,别叫小鱼刺给扎破了喉咙。假如咽到肚里再把肠子扎通了,回家你老婆向我要人,我可赔不起。”

一阵哄笑过后,一个个开始狼吞虎咽地打起了牙祭。

从石泉码头起货捆好木枋,韩大山一行往东绕过池河镇,然后沿着沟沟岔岔一直往北,大约六七天的功夫,就到了旬阳坝——这时,爬山的路径已经过半,大热天,伙计们的体力不能再连续消耗,大山安排驮队在分号歇息。

准备再次上路时,却发现曹雨生意外地失踪了。

大家开始回忆,才发现歇脚的当天晚上,似乎雨生已经没了踪影——因为三个房间的大通铺人挤人,谁也没有注意雨生在与不在——相互之间都以为他在别的房间。

早饭后,所有人都撒出去四处寻找。旬阳坝就那么大个城池,跑遍大街小巷,回来一碰头,仍旧没有下落。这时,沉思良久,守信对大山说:“不用找了,我猜出他去了哪里。”

好生生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大山心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回去咋个向村里交代。于是宣布,大家继续休息,等待结果。

守信领着大山,沿着七里沟拾级而上,径直来到白云寺。绿树、翠竹掩映中的白云寺,青砖黛瓦,庄严肃穆。夏日炎炎之下,香客寥寥。唯有院子里那棵千年银杏,生机勃勃,果实累累,在万绿丛中,显得格外突出和醒目。

二人走进寺院大门,直奔方丈。主持见状,即刻起立迎接:“二位施主急急忙忙,定有要事?”

守信施礼道:“前日晚,本驮队失踪一位名叫曹雨生的队友,长老可曾知晓点音信?”

其实,主持早已明白他们的来意,微微含笑答道:“本寺并未有曹雨生其人,只是昨日新剃度了一名出家的弟子。”

“可否让我们见上这位新弟子一面,好对各方有个交代?”守信的话虽然隐晦,但双方却都心照不宣。

“请随老衲前行。”守信、大山跟随方丈到了后院藏经楼,但见一位刚刚剃度的小沙弥,放下手中的木鱼,转身站在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净云和尚别过二位施主,就此了却一切尘缘,……”话音未落,已经珠泪滚滚,泣不成声。

再回方丈,守信接过招待递过的茶杯,面对主持:“敢问长老,‘净云’何意?”

“‘净’者,六根清净;‘云’者,俗世浮云也。取‘净云’为其法号,意在勉励他斩断一切尘缘,专心读经,终生礼佛。”主持点破其中的要义。

“‘云’字嵌在法名之中,是否包含与他胞兄‘云生’一刀两断之意?”守信想进一步探究雨生的内心世界。

“取法名只看整体,至于他为何从几个字中独选这个‘云’字,老衲不便深究。”主持并没有作正面回答。

……

跨出大殿门槛,朦胧中,守信似见高大沧桑的千年银杏,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树下的清泉,汩汩流淌,永世不息——想起昨日的雨生,守信和大山都似恍若隔世,怅然若失。

雨生的佛缘,其实在三年之前,就已经萌生。

他和守信第一次踏进白云寺,对着主持嚎啕大哭。主持安慰劝解了半日,临别送他一句禅语:“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此后,他的心境渐次平静,开始追逐下半生“半称心”的理想。

第二次,他又私下来到寺庙。方丈见他情绪稳定,畅谈半日,用黄表写了一幅揭帖送他。帖曰:

半山半水半竹林,半真半幻半混沌。

半苦半乐半人生,半人半兽半灵魂。

半哭半笑半疯傻,半做半演半欺心。

半睡半醒半迷瞪,半俗半僧半缘分。

他把这幅《半字帖》揣在怀里,越想越觉得,帖子里说的就是他和他那个“半人半兽”的云生胞兄。每有烦恼,他都要把这个帖子拿出来默默地诵读、琢磨。直到最后,他想那个“半山半水半竹林”也许就是他的归宿;那个“半俗半僧”或者就是他的缘分;冥冥之中,他总觉得佛祖在给他发出暗示和召唤。然而,他还有两件尘缘未了:他必须给父亲守孝三年;他必须还清所欠债务。

办完这两件大事,他一身轻松。他到父亲和媳妇、女娃的坟上,最后一次烧纸、焚香、洒酒祭奠,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再次跟着驮队进了山。

在石泉,他约守信叔,替那个魔鬼道歉、赔礼;对守信叔鞠躬、暗示——其实就是一次郑重的道别;同时也是对照顾他的驮队和各位队友一个交代。

雨生出家的事传到村里,城门洞的舆论场又一次炸了锅。人们围绕雨生一家五口的命运,各抒己见。

有人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云生、雨生本为一奶同胞,却走了两个极端——一个杀人为匪,祸害乡里;一个出家为僧,一心向佛——世事不可预料。”

有的说:“秀莲和女娃,是纯粹的受害者,可能早已得到阴曹地府的体恤和补偿——托生到了富贵人家。”

大家都觉得:“云生这个恶魔,一身的兽性和戾气,死后绝对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还有人想到另一层:“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从这个角度看,曹老汉虽然被儿子气死,但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有人立刻反驳:“那老汉还生养了一个知书达理、生性善良的雨生呢!如果阎王爷明察秋毫,秉公执法,就该判他个‘功过相抵’,让他重新做人。”

马上有人附和:“对,‘重新做人’——啥叫‘重新做人’?用阴间的话说,就是让他下辈子继续‘投胎为人’,千万别投了骡马牛羊猪狗这些畜牲的胎。”

谈到雨生,有人说:“这娃太傻,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要去寺庙里,面对青灯古佛,长年累月地坐那寂寞的冷板凳。”

有人并不同意:“有啥傻不傻的,只要为他爸赎了罪,这冷板凳就没有白坐——这也算是对他爸的一种超度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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