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英民建功,烈士寻子
曹英民自从被母亲弃养,在萧老坟曹汉臣夫妇身边,直到他五六岁之前,着实过了一段美好、舒适、惬意的日子。
面对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儿子,老两口如获至宝,对他疼爱有加。尽管家境贫寒,吃穿用,一概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他。管束方面,一切随着他的性子,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孤悬村外的独特环境,赐予他亲近大自然的绝佳机会——逮黄鼠、训鸟、捉蚂蚱、养鸽子,……他可以任意挥洒。这一切,开发了他睿智的头脑,养成了活泼好动的天性。
眼看着一天天长大,一件烦心的事逐渐传进他的耳朵,让他纠结不已。
乡间历来有一种顽固的陋习——对非婚生育子女的歧视——尽管他并不一定就是私生子,可谁又能够为他正名呢?甚至,连他自己的养父母,也没法解释清楚。
一个村子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一起,家长里短,针头线脑,哪家的秘密能够保守得住,何况他这个被捡来的身世?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以讹传讹,“私娃子”的名号便在他的身上定了格。人说软刀子可以杀人,唾沫星子能淹死人。面对汹汹的舆论,他到何处去辩解,又到哪里去说理?
第一次冲突,是和王保长的儿子王满年。王满年不但在学校里,当着同学的面,公开骂他“私娃子”;还出言不逊,说什么“你一家人都是看坟的,有什么值得尊重”——这大大超出了他的自尊心能够忍耐的底线——他一阵拳打脚踢,王满年口鼻流血,头皮破口。他因此挨了先生二十大板,还差点儿被学校开除。然而他并不后悔,因为这一仗,他打出了威风。从此以后,至少没人再敢在公开场合叫他“私娃子”,以此来侮辱他的人格。
王满年喜欢揭别人的疮疤,尤其喜欢拿人家的生理缺陷寻开心;曹英民常常因为自己的出身受到伤害,故而对王满年随意伤害别人自尊的行为深恶痛绝;二人因此而经常发生冲突。为了维护哑巴的尊严,他打过王满年;为了呵护没牛娃大宝,他在乌龙潭水塘里收拾过王满年;当王满年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公然欺负秃女薛巧珍的时候,他一气之下,竟然失手打折了王满年一条腿,以致闯了更大的祸。
曹英民大战王满年——除了第一次被老师罚板子挨打,算是打了个平手——后来再也不曾吃过亏。好打抱不平的义举,不但没有让他受到乡党们的指责,反而使他赢得了越来越多的、赞许的口碑,从而威信大增。如此一来,在他的身边,渐渐地聚集起一帮路见不平、仗义行侠的朋友,他本人俨然成为娃娃们的首领。
由于曹汉臣夫妇的言传身教和长期的耳濡目染,曹英民心地善良,尤其注重孝道。高小毕业,他和冯春生、肃海川等人,一起到树人中学赶考。作为候补录取生第三名,他已经接到学校通知,可以正式递补入学。但念及父母日渐年迈,他不忍心再给二老增加更多经济负担,毅然决定放弃学业,跟随姐夫赵世才走进深山去挖药材。
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曹英民已经下定决心,一辈子献身于这个行当。
一年四季钻山沟,爬高坡、攀悬崖、穿荆棘——吃苦他并不十分在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老父亲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离群索居,能否耐得住寂寞,这对他的确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他把小黑带到了山里给自己做伴——春生上中学以后,就把小黑托付给他;至于大黄,已经年老体衰,他把它留在家里陪伴二老。待到在左峪沟安好家,他索性把鸽子也带了过来。有了这两个朋友陪伴,他熬过了最初的寂寞,对环境开始逐渐适应。
和姐夫相比,在专业上他虽然还是一张白纸,但他深知,自己的最大优势,是多读了六年书。他崇拜李时珍,进山之前,就购置了一本《本草纲目》,只要有了空闲就手不释卷,对照自己的所见所闻,刻苦研读。他的远期目标,还打算钻研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研究六经辨证的治疗原则和各种有效方剂。有时候他暗笑自己,还未入门就野心勃勃。但转念一想,人没有理想,哪能有前进的动力?“野心”,有时候就是理想,就是引领方向的指针。
姐夫赵世才被他孜孜不倦的精神所感染,不无高兴地夸赞道:“你有文化,又肯钻研,不久一定在我之上。”
听到姐夫的夸奖,英民收敛起狂妄的“野心”,十分诚恳地说:“姐夫您既是长者,又是我的师傅,我一个刚进山的毛头娃娃,除了虚心求教,哪敢有非分之想?只求您日后多多赐教。”
凭着刻苦和超强的领悟能力,一年多的功夫,英民已经把一些重要药材的知识,熟记于心。对于这么一个得心应手的徒弟,姐夫打从心眼里满意,赞美的情绪常常溢于言表。
正当曹英民全身心地投入自己所选择的中医药职业的时候,战争的突然到来,很快打碎了他的梦想,也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一天,他背着一背篓晾干打好捆的艾叶,从左峪沟下山,本打算回家看看二位老人,然后再拿一些日用品进山继续干活。可当他刚刚走到村南双柏树下,就被两个扛枪的强盗兵,反扭着双手,拖到村南土壕沿上去修工事。那时他还不满15岁,小小年纪,嫩弱的身板,每天十多个小时,不停地抡镐挖土、扛沙石水泥袋、和浆、挑砖,实在累得吃不消。可稍有怠慢,强盗兵的皮鞭就会抽到身上。一起干活的二十多个民工,他只认识本村的猴子、猛娃等几个人。虽说他们比自己大,但是眼看着他挨打受气,也帮不上啥忙。倒是民工队领头的高大叔,在他挨打的时候,常常想方设法地护着他。
一天,强盗兵刚要冲他发威,高大叔笑嘻嘻地走过来,一边给强盗兵递上烟卷,一边替他求饶:“老总,您没看他还是个孩子嘛,犯不着和他磨牙生气。求您老发发慈悲,高抬贵手。他拉下的进度,我替他多干点,咋样?”
见他这么说,强盗兵举起的手慢慢放下来,伸过另一只手去接烟,高大叔又顺势在他口袋里再塞进去一包烟卷。
村南的地堡修得差不多了,民工队开始向外转移人员。高大叔忽然把英民叫到一边,悄悄对他说:“听说你经常在元灯台放鸽子,对上边的山路十分熟悉。那边管理比较松散。”他作了一个逃跑的手势,“我安排你到那边去,咋样?”
“这样当然好。谢谢大叔。”英民十分感激地说,“不过我想让猴子和我一起去,有个认识的人,也好互相照应。”
大叔点了点头。他和猴子到了元灯台。
元灯台的工事,主要是挖战壕。活比较单纯,相比而言,没有修钢筋水泥地堡那么苦,那么累。
大约又过了十来天。那天吃过午饭,他走到荆棘丛边去小解。见身边无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军官走到他面前,示意他不要害怕,低声问他:“你在这一带放过鸽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话,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心想,放鸽子又不犯忌讳,干脆就实话实说:“是,我从小就喜欢养鸽子。这里地势高,鸽子容易认路,所以只要训练新鸽子,我一般都来这里。”
“我的家眷住在子口镇。”军官说,“我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山,你能不能给我带个信?这样你也可以逃回家去,不必再回山上来。”
“那哨兵要是抓住我咋办?”英民心有疑虑。
“哨兵问你‘口令’,你就回答‘今日平安’。多一个字都不要说,记住!”
“下午下山要绕道走夜路,我想叫猴子给我作个伴。”英民说。
军官点点头。随即把信交给他,告诉他怎么藏;如果遇到意外怎么处置;下山后到哪里找他的家眷;敲门后如何联系等等。
约莫下午五六点钟,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山上的队伍正在集合吃晚饭。军官作了个手势,让他和猴子拉开一段距离,从两个岔道分头出发。
他和猴子会合后,沿着元灯台后的山梁一直往南、然后向西行进。他除了放鸽子,经常在这一带寻找药材,每一个山梁、沟岔,他闭着眼都能够摸得烂熟。天擦黑时,他们已经下到了九里坪。因为这里有一户人家,他俩怕惊动屋里的人,没敢在此停留,也不敢走门前的小道,从斜刺里绕过山坡上的荆棘丛,轻手轻脚地向山下摸去。过了拐儿崖,一个左转弯继续往上爬。大约三更时分,到了左峪沟,就是他和姐夫挖草药住的那个茅草屋。
小黑最早发现了他。悄无声息地一下子扑了过来,两只前爪紧紧抱住他的双腿,像是大难后重逢的老友一样,发出断断续续、呜呜呜的声音。
猴子看到小黑如此激动异常的举动,不解地问:“你的黑狗今儿个咋咧,怪怪的?”
英民说:“它这是向我诉苦、报平安哩!”
上个月他带着小黑下山回家,正赶上强盗兵在村里拉马、牵牛、到各家猪圈里抢猪。因为他家没有大牲畜,所以他并没有十分在意。他正在屋里帮父母干活,忽然一个强盗兵冲进院子,举起枪正在瞄准小黑。他一看不好,这帮土匪兵抢不到大牲畜,连家养的狗也要杀了吃肉。
危急时刻,他的反应极为迅速。一个箭步冲到强盗兵面前,大声求饶:“老总您行行好,我家只有这一只下蛋的母鸡,还指望着拿鸡蛋去换洋火和盐巴呢。”
强盗兵听到喊声,注意力一分散,小黑趁机嗖地一声钻进萧老坟的荆棘丛中。当兵的抬头看到正在窝里下蛋的母鸡,一只手抓起来就走。见当兵的已经走远,他立刻给小黑喂饱了食,然后摸摸它的头,作了一个手势。小黑会意,机灵地躲过土匪兵的层层关卡和岗哨,一溜烟地跑进了左峪沟。
小黑幸运地躲过了一劫,大黄却无故地遭了殃。
大黄在他们家已经养了十几年,年龄几乎和英民差不多。按照狗的正常寿命,已经进入暮年,不仅胃口很差,精力也早已不济。
土匪兵抓鸡那天,大黄正懒洋洋地躺在房后的草窝里,闭目养神,院子里的响动并没有让它分心。然而,过了没几天,土匪兵几乎已经把村子洗劫一空,到头来只能竭泽而渔:只要是活物,逮着就抓、就杀。一天,他们终于搜寻到房后,看见大黄,迎面就冲着脑袋开了一枪……
“这些土匪兵,良心都叫狗吃了,连一条快要老死的狗都不放过,哪里还有一点人性。”猴子愤愤不平地说。
“你说得不错。‘良心’都叫狗吃了,就只剩下‘祸心’。”英民说,“家养的狗,在危难时刻,还知道舍身救主;可这些土匪兵,老百姓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他们反过来,却只知道祸害老百姓。——可见,他们的‘人性’连‘狗性’都不如。”
赵世才看到小舅子进屋,知道他已经平安脱险,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他立刻点火,热了半甑篦杂面馒头。英民和猴子吃饱喝足,与姐夫打了一声招呼,说自己还有要紧的事情必须赶回去。世才并不多问,他俩便摸黑再次出了门。
英民和猴子,沿着割扫帚的小路,高一脚、低一脚地翻过山梁,进了鸭峪沟。天麻麻亮,他们到了村西的石窖。这里是他们从小的乐园和天堂,干什么事都如鱼得水。瞅准空子,他们进村、出村,躲过重重岗哨,到了子口镇牛家巷子。按照规定的暗号,敲开了蓝裁缝的家门。猴子在外放哨,英民进门搭话,几句暗语,双方都对上了号。他把一个竹子削的、小巧精致的鸽子哨,递到蓝裁缝手里。裁缝只说了一句“我会很快把信交给他的家眷”。随后,他告别裁缝,和猴子离开牛家巷,各自回家。他俩在心中暗暗庆幸,那位军官把他们救出了火坑。
三天后的下午,英民和猴子躲在自家地窨子里,听到了大炮轰鸣,感受到大地震动。密集的枪声过后,一群群土匪兵俘虏被陆续押解下山,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小五台解放了。
事后不久,高大叔专程赶到萧老坟,对英民说:“解放小五台,你干了一件大事——了不起的大事。”
英民瞪大眼睛,迷惑不解……
原来,高大叔是区委地下党员;元灯台那位军官,是我军潜伏在国民党军内部的谍报人员。让他到元灯台修工事,是高叔大事先的精心安排——因为他不仅对那里地形熟悉,而且年龄小,极易辨认——军官问他“是不是在这一带放过鸽子”,其实就是进一步确定他身份的一句暗语。他带下来的信并不是什么家书,而是小五台守军的布防图。
“正是有了这份布防图,国民党守军在山上每个点的人数、地堡、布局,每处工事的火力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我军火力一开,万炮齐发,三个小时就解决了山上所有的守军。更重要的是,大大减少了自己的伤亡,同时也使老百姓免遭战火之苦。”高大叔兴奋地说,“你说,你是不是为解放小五台立了大功?”
“那你叫我上山,还有那位军官叔叔让我带信,为啥当时都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英民问。
“这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呀。”高大叔解释说,“你想想看,假如真的有个啥意外,你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对方能把你咋样?其实你那天把信送到裁缝铺,我也在他的里屋焦急地等着消息。”
英民没再说什么,只是心里琢磨着:“怪不得解放军像神兵从天而降,打得那么干净利索。”
七月下旬的一天下午,郑为民老师领着一位解放军女军官来到萧老坟。听完郑老师介绍客人的来意,曹汉臣老两口瞪大双眼,不知是惊、是喜、是悲、是愁……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语塞,竟然说不出话来。
……
凌云飞是武汉一个富商家的三公子。中学时期,深受孙中山三民主义和轰轰烈烈大革命的影响。1927年4月,蒋介石叛变革命。他毅然决然放弃学业,追随吴焕先,参加了1927年11月的湖北黄麻起义。从鄂豫皖到鄂豫陕根据地,他一直担任红25军政委吴焕先的秘书兼贴身警卫。长征开始,升任警卫连长。围剿与反围剿的斗争,频繁的战斗,艰苦的生活,复杂的敌情,残酷的环境……,他不断地磨练、成长,逐渐成为一个出色的红军基层指挥员。
许梅英,出身于书香之家。在当时封建势力严密禁锢的氛围下,她有幸成为最早受到启蒙思想影响的女性,进入一所女子学校读书。毕业后,经老师推荐,参加了一个军事训练班,随后到红25军任机要参谋。直到长征前,因为副军长徐海东分管机要工作,从鄂豫皖到鄂豫陕,她一直形影不离地跟随徐海东征战。由于思想敏锐,业务熟练,应变能力极强,很快就担任了机要科长。
共同的革命理想,相当的文化层次,艰苦的生活阅历,频繁的互帮互助……,凌云飞和许梅英逐渐萌发了爱情。经组织批准,他俩结为连理。1934年10月,上天赐给他们一个可爱的儿子。
虽然一个月后,鄂豫皖省委已经决定,红25军以“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第二先遣队”名义开始长征,但当时主要还是进行反围剿的斗争,一边打仗,一边扩充队伍,一边创建新的根据地。作为军的核心指挥机关,相对来说,还是比较稳定。
孩子满月后,许梅英把他交给房东看管。自己一边工作,一边给孩子喂奶,晚上如果没有紧急情况,偶尔也把孩子带在身边。这样过了七八个月,也是她参加红军以来,最稳定、最幸福、最最难忘的一段日子。
自从红25军北出终南山,部队几乎天天行军、打仗,工作也越来越繁忙,许梅英再也没法两头兼顾。到了尹家卫,她和丈夫商量,思前想后,只能找一个可靠的人家,先把孩子安顿下来——这样,不但对孩子安全,自己也减少了拖累——选来选去,最后在子口镇,看中了萧老坟这个地方。
首先是这个地方地标明显,假如日后还有寻访的机会,日后找起来比较容易;而且坟地孤悬村外,又僻静,又不容易走漏风声。恰好又是一对孤寡老人,身边没儿没女;私下暗访,都说老人特别勤劳善良。
为了不泄露机密军情,当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就采取了“遗弃”亲子的办法。看着孩子已经被老人收留,许梅英又躲在暗中观察了两次,才依依不舍地跟随部队西进北上。
1935年7月16日,红25军从沣峪口出发,8月初进入甘肃。继而攻占两当、北渡渭河、翻越六盘山,一路斩关夺隘,所向披靡。
8月21日,在甘肃泾川四坡村附近南渡汭河,遭国民党军突然袭击。国民党军一个团虽被我军全歼,然而,我方的损失却极为惨重——红25军创始人、政委吴焕先,在指挥部队抢占制高点的战斗中,不幸中弹,壮烈牺牲;当时的警卫连长凌云飞,带领部队护卫政委,也不幸倒在血泊中。
政委和凌云飞双双倒下,让许梅英的精神几乎崩溃。然而她还是坚强地挺起身来——革命者身经百战,哪能被牺牲所吓退——他和战友们一起,掩埋好烈士的遗体,擦干净脸上的眼泪,踩踏着英雄的血迹,跟随徐海东军长继续长征。
到达延安与主力会师后,历经东征、西征。抗战爆发,所属部队编入八路军115师,奔赴华北抗日前线。
1938年6月,我军与日军第25师团一个联队,在町店发生激烈战斗,击毙、击伤日军近千人,并击退了来援之敌。——正是在这场战斗中,许梅英也为国捐躯,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
……
曹英民的身世,对于曹汉臣老两口,始终是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女军官在院子里落座后,还没有寒暄几句,便直接向他们打听,“有没有在多年前,收养过一个孩子”?这句问话,像一道强烈的闪电,立刻触动了老两口那根敏感的神经——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真是“怕啥来啥”——可是,既然该来的已经来了,他们很快也就镇静下来。因为,一则他们从一开始,早就有过还回孩子的思想准备;再说,不管怎样,从抚养孩子那一刻起,他们毕竟享受了养育孩子的天伦之乐。母亲认子,天经地义;还人玫瑰,手有余香。今日了结了这件大事,他们也将终生无憾。
听女军官讲完凌云飞和许梅英的故事,他们虽然不大懂得其中的内容,但有一点,老两口都听得明明白白——孩子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
“这么说,你不是孩子的母亲?”汉臣老汉问。
“我叫刘小慧,和许梅英一起工作多年。她是机要科长,我是报务员。我俩不是姐妹,可比姐妹还要亲上百倍。”女军官接着说,“战争环境险恶,谁也说不清自己会不会牺牲,或者在什么情况下牺牲。我俩生前就有约定,把自己最最挂念的事情,包括关键的细节,详详细细地告诉对方。一旦有一个人牺牲,对方就替他去了结这个心愿。假如一个人已经牺牲,活着的人还要再找一个可靠的同志去接力——这就是说,哪怕我也牺牲了,还会有别的战友找到你们家里来了结这件心事。也只有这样,才会保证最重要的心愿不会被战争的烟尘所淹没。”
听到这里,郑为民插了一句:“西安刚刚解放,你咋这么快就找到这里来?”
刘小慧说:“抗战期间,我们在华北敌后。解放战争中,我们属于军委直属兵团。三大战役结束,第18、19兵团改归第一野战军建制,我就随军来到西北,目前就在西安工作。”
“冥冥之中有人保佑,这也是上天对烈士的眷顾。”郑为民感慨地说。接下来,他们四人一起,开始核对事发时的各种细节。为了保证准确无误,不受主观意向的干扰,他们采用了客观的、“背靠背”的提问方式。
刘小慧问:“孩子的小裹被里有啥东西?”
曹汉臣答:“一侧放着两袋代乳粉,一个小奶瓶;另一侧夹着一个精致的绣花荷包,里面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问:“荷包里除了纸条还有啥东西?”
答:“三块大洋。”
问:“纸条上写的啥内容?”
答:“两行字:一行是孩子的生日;另一行是母亲的嘱托。”
问:“生日何年何月何日?”
答:“1934年10月12日。”
问:“嘱托的内容?”
答:“拜托勤劳善良的好心人,把我的儿子抚养成人。如有可能,必当重谢!切切!”
问:“落款?”
答:“只有一个‘英’字。”
许梅英当时似有一种预感,在送孩子的时候,特意把纸条誊写了一个副本。这时候,刘小慧拿出她自己保存的荷包,与汉臣老汉手中的荷包两相对照,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接着,她从荷包里拿出备份的纸条,仔细核对,内容一字不差,字迹完全一样,尤其是落款那个“英”字,左下一撇稍稍加长的夸张,特别飘逸隽秀,酷似她的性格。
一切都准确无误——曹英民就是凌云飞和许梅英的亲生骨肉。
“此次小五台战斗,英民利用自己修工事民工的身份,巧妙地为我军传送了敌军布防图。这份极其重要的核心情报,大大缩短了战斗进程,减少了我军的伤亡。”此时,郑为民轻松幽默地插话说,“父母双双都是为国捐躯的忠烈,儿子十五岁就为部队传送情报——看来,这就是红色基因的传承——***为国为民的大业,岂有不胜之理。”
末了,刘小慧遵从许梅英的遗嘱,把她和凌云飞的抚恤金,全部如数交到老人手里:“孩子母亲在世时,多次强调,她没能亲自抚养儿子,只能把自己生命换来的抚恤金,作为最后的礼物交给你们,用以表达对你们养育之恩的答谢。”
汉臣老汉颤抖着双手说:“烈士连性命都交给了国家,何言答谢!这么着,我只留下一块银元,作个念想,其余的恳请你替我们交给国家。”
“您二老已经年迈,这份钱留着养老,也是理所应当。千万不能再推三阻四。”刘小慧和郑为民,再三劝说,坚持把钱留给了老人。
小慧最后说:“目前,我还在西安,如果您二老还有别的要求,尽管向郑老师提出来,我们一定想办法解决。”
郑为民接着说:“您二老知道,目前英民已经去西安参加土改骨干培训班。至于今后长期的安排,我一定和刘小慧同志认真商量,当然还得征求英民自己的意见再作决定。不过,您二老放心,我们保证让你们一家三口满意。”
离开萧老坟,郑为民陪同刘小慧,到西安找到曹英民,准备和他长谈一次。为了防止他的情绪过分波动,他俩事先商量好,先讲他父母的生平事迹,只字不提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待到他慢慢进入情况以后,再找时机揭开谜底。
起初,英民只是像听烈士的故事一样,专注而又平静地看着刘小慧。最后,当他听到母亲把自己交到萧老坟、给现在的养父母抚养时,先是不敢相信;当一切细节证明确定无疑之后,他一时还是难于接受既成的事实。他从头至尾,仔细地品味着事情的全过程:父母双双牺牲在战火之中;母亲无可奈何地将他“遗弃”于他人,导致他自己悲惨、坎坷的人生;如今,父母虽然找到他的下落,一家三口人却阴阳两隔、无法见面团聚——这三件事,任何一件单独发生在自己身上,都足以让他悲痛欲绝——可如今,三件事却叠加在一起,同时进入他的人生视野。这样的压力,他实在难以承受。
他嚎啕大哭了一场。
宣泄完毕,曹英民感到些许的轻松。原来他并不是“私生子”,他和别的孩子一样有自己的父母——而且是堂堂正正的红军、八路军的烈士。往日,被那些不怀好意之徒骂为“私娃子”的屈辱、被许多无知之人投来鄙夷的目光、令他常常无地自容的自卑心里——此时此刻,在他的心里一扫而光。
等曹英民平静下来,郑为民老师说:“对于你今后的工作安排、生活地点,你可以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在西安,一个是回咱长安县。鉴于你曾经考上了树人中学,以后的读书也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在树人中学深造,等毕业后报考大学;另一个是到西安读速成中学,尽早毕业参加工作。如果你打算在西安工作,具体将由刘小慧阿姨负责联系;如果你打算回乡工作,就由区党委考虑安排。因为这涉及你今后的发展,你不必现在就表态,待认真考虑成熟后再答复我们。”
英民很干脆地回答:“养父母对我恩重如山。如今,他们已经年迈体衰,我肯定要在身边照顾他们二老。工作问题,因我已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我无条件服从组织分配。读书问题,由组织根据工作需要,通盘考虑,我个人咋样都行。”
曹英民的故事,迅速在村里疯传。在南北两个堡门洞,成了几年来最热烈、持续时间最长的热门话题——要知道,这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故事——人们感到少有的兴奋和刺激。
大家首先想到、议论最多的是他的身世。
有人说:“那年萧老坟老汉,不清不楚地捡回来一个娃。大家都说被父母扔了的娃,肯定是发育不全——要么缺耳朵少鼻子,要么少指头没尻子眼——等长大点抱出来一看,灵灵醒醒,样样浑全。后来呢,又说人家父母私通,生了个‘私娃子’……咋就很少有人往好处想人家呢?”
马上有人顶上来一句:“当时你不是也胡乱猜测过嘛?这会儿倒装起好人来了。”
有人更是带着羡慕的口气:“人家娃不但有爸有妈,听说还都出身名门大户,知书达理;最没想到的是,两个人还都是烈士。烈士,知道吗?这年头,可是最荣耀、最受人敬仰的称号。”
立刻有人补充:“父母是战斗英雄,人家娃,十五岁就给解放军传送情报——这就叫‘龙生龙,凤生凤’。”
有的人想象力更为丰富:“说不定父母把娃留在咱杜边村,就是有意安排他到国民党军队里当侦探的。”
“你这猜测也太离谱了。八九个月的娃娃,交给别人,还不知道将来是死是活,还当侦探?”
“这娃从小就好打抱不平,为了给哑巴、大宝、秃女出气,几次痛打王满年。”
此时,王满年正好路过,狠狠丢下一句话:“泥腿子翻身,鸡毛上天——就算上了天,飞得越高,摔得越惨。”
被骂的人立刻回击:“别看你今日跳得欢,小心以后拉清单。”
王满年自知这个舆论场没他说话的份儿,立刻悻悻地走开了。
“别看这娃小时候经常犯浑,在石窖果园里搞恶作剧,可他聪明伶俐,心地善良。”
“看你说的,人家娃倒霉的时候,是个人都想踹上一脚。现在要出头了,连毛病也变成了优点。”
说着说着,话题渐渐转移到曹汉臣身上:“老两口一生积德行善,老天可怜见,给他送来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
“是呀,曹老汉一手庖丁解牛的绝活,可是,除了杀猪宰羊,一辈子从来不杀活牛、活马,甚至连活狗都不杀,少有的一个大善人。”
“听说解放军还给他送来一大笔抚恤金。老两口临到老,不愁吃,不愁穿,享不完的清福。”
还是同三爷的文化水比众人多,他总结似的说:“这就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善为因,福为果;人在做,天在看——各位好生检点自己的言行,报应就在前边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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