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改朝换代,穷人翻身
杜边村被列入第一批实施土地改革的村庄。区党委的意图是先在这里进行试点,取得经验,以便为下一步的全面铺开准备条件。
政策已经明确,当下最要紧的是物色骨干,成立一个土改领导小组。为此,区党委领导召开了一次专门会议。鉴于副书记郑为民曾经在这里担任过几年的小学教师,对村里的情况比较熟悉,由他先提出一个方案,供党委研究讨论。郑为民首先作了专题发言,大意如下:
领导小组以5—7人为宜。
韩大山和冯守信领导的跑山驮队,清一色的贫雇农出身;其领导成员威信高,有号召力——这样便有了3个成员:从长远考虑,韩大山可以担任村长,冯守信担任贫协主席,李成亮(猴子)将来可以分管青年、治保、民兵工作。——如此一来,我们就团结和吸引了土地改革的基本群众。
骆晋海是参加过长征的老党员,这是未来党支部书记的最佳人选。最后一个是曹英民,他已经参加了土改骨干培训班,再经过一期实践的锻炼,下一步可以考虑进入脱产干部队伍。
党委书记侯绍屏对这5个人选完全同意,并提议由郑为民亲自挂帅担任组长,由韩大山担任副组长。再从第二批准备土改的村庄,抽调几个骨干,一方面跟着学习体验,同时兼搞一些辅助性工作。
军代表罗枚同志——在当时的非常时期,军代表可以参与地方党委领导班子——原则上同意郑为民的意见,但对未来贫协主席的人选提出不同意见。
他说:“冯守信出身、人品都不错,办事也很细心,但过于文弱。柳芳洲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至今还栖身在玉皇庙里,堪称地道的赤贫阶级。我觉得此人下一步担任贫协主席更为合适。所以,从现在起,应该进入领导小组。”
军代表虽然不是正式区委委员,只是临时参与区委工作,但是由于他的特殊身份,一般情况下,大家都应该尊重他的意见。可郑为民觉得他的意见过于离谱,思虑再三,还是对此提出反驳:“柳芳洲赤贫不假,可你只看档案,并不了解他的全部历史——确切地说,他应该算是一个‘流氓无产者’。”
一听“流氓无产者”几个字,罗枚代表立刻阴沉了脸,毫不客气地说:“你这样评价一个贫雇农出身的骨干,言下之意,等于说我们的土改也是‘痞子运动’?”
“你要这么扣帽子,我完全没有必要和你争论。”郑为民的语言虽然犀利,但却以退为守,“既然你坚持己见,那咱不妨让他干上一段时间试试看。”
其他委员,大多数并不了解杜边村的详情,不便于发表意见。最后确定的方案,五人小组成员名单中,柳芳洲替换了冯守信。
这个名单在群众大会上一宣布,大山和猴子李成亮,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当郑为民念到柳芳洲的时候,台下立刻哗然。
有人大声问:“柳芳洲是哪路神仙呀?”
“不就是咱玉皇庙那尊神嘛!”
“噢,原来就是在南门外吃叫街、耍大刀的那个无赖、‘死狗’柳三啊!”
“对,就是把他‘堂妹’介绍给猛娃当媳妇、自己当了大舅子那个货啊!”
人们七嘴八舌。坐在台下的柳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你得佩服,此人的脸皮却是比杜边村的城墙还要厚——他不仅不恼不怒,居然还嬉皮笑脸地站起来,对大家摆摆手说:“我柳三过去与在坐的各位交往不多,今天郑重地对大家说,我的大名叫柳芳洲,往后请大家多多担待,多多包涵……”
话没讲完,又是一阵哄笑。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句:“哈哈,未来的贫协主席——这雀儿头居然戴起了王帽——稀罕,实在是稀罕……”
耳聪的人都听得出来,这分明就是同三爷的声音——只有他,才能说出这种尖酸刻薄、却又很文雅的话来。
老党员骆晋海?虽然在村里已经住了十几年,可他的身份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在场的人,听到这个宣布,几乎都瞪大了眼睛,迷惑不解。
骆晋海,安徽霍邱人,出生在大别山区一个偏僻的村庄。从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一个灾荒之年,他在流浪途中因饥饿晕倒在半路上,被鄂豫皖根据地的红军收留,随即参军入伍。
收留他的连长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因为排行老五,人们都叫他“罗五”。连长嘴里念叨着“罗五……落伍”,立刻摇摇头对他说,你这名字不吉利。既然当了红军,就取一个积极向上的名字,干脆就叫“罗进军”吧。从此以后,他就一直跟随红四方面军,在鄂豫皖根据地行军打仗。由于他作战勇敢,头脑灵活,练得一手好枪法,不久便被调到十一师警卫排。
1932年11月29日,红四方面军在鸭池口、内苑,遭陕军十七师阻截,十一师政委***身负重伤。危急时刻,他拼力阻击敌人,政委脱险。他的左腿却不幸被一颗子弹击中,胫骨折断,昏死过去。
战斗结束,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火炕上——原来,正在石窖寻觅石头的石匠冷七爷,发现他还有一口气,就悄悄地把他背到看果园的庵房里。
冷七爷和瘿瓜爷一合计,救命要紧,立刻把赵世才请了过来。世才跟随爷爷、父亲半辈子,学会了一手接骨疗伤的土办法。他仔细观察,捏拿,发现由于子弹的冲击力强,弹头穿腿而过,骨头齐茬被折断。心想,腿里面既然没有留下弹头,骨头又有没粉碎,难度并不算太大。唯一的困难只是肌腱收缩,断成两截的骨头茬子并在了一起。
他让两个老汉,一个抱住伤者的腰,一个拽着他的脚,用力向两端牵拉。他自己用双手捏摸着骨头茬口,仔细往一起对接。伤者因为疼痛又一次昏死过去,当他再度醒来,腿上已经固定好了夹板。
世才用烧酒给伤口仔细消了毒,又和了黏糊糊半碗中草药面子,敷在伤口上。然后在园子里摘了一片莲花白叶子,把草药盖上包好,再裹上纱布。对两个老汉说:“第一步先这样,两天后伤口不感染,算他命大有造化,否则我也没辙。”
两天后,世才给伤员第二次换药。如此过了五六天,伤口表面一片乌青。他舒了一口气说:“淤血已经拔了出来,让皮肤慢慢吸收就是了。伤口没有红肿化脓,看来他已经闯过了感染关。”接下来,他用烧酒和了另外一种中药面,用纱布包扎好。嘱咐瘿瓜爷:等烧酒挥发干了,一定要随时滴酒,把纱布浇湿,不能间断。
这样持续了半个多月,换了四五次同样的药面子,用去了四五瓶高度烧酒,伤口奇迹般地愈合了。一个月后,竟能拄着双拐下地,进行功能恢复和锻炼。
因为窝藏红军是杀头之罪,当初知情的三个人和伤者一起统一好了口径——只说他是从安徽过来讨饭的叫花子,在石窖被野狼咬了一口,腿部受伤。恰好赶上部队打仗,枪声吓走了野狼,他才幸运地捡回一条命来。
为长久之计,冷七爷因为常到村里锻磨子,思来想去,想到了十家院的二狗子。此人因为偷了东家几斤麦麸皮,被保长王富国虐待上吊致死,留下一个寡妇,带着一个豁嘴的儿子,改嫁没人接纳,孤苦伶仃。七爷试探双方的口风,哪知一拍即合,遂成就了一桩美事。二人很快办了婚事,多年来倒也和和睦睦,还生下一儿一女。
罗进军为了掩盖自己的红军身份,改名为骆晋海——除了前两个字还保持着原名前二字的谐音——这和他先前的名字已经相去甚远。再说,十家院那个穷酸地方,基本上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故而,他才能够安全度日,从来没人找过他的麻烦。
骆晋海呢,隐姓埋名,瞒过众人耳目,包括自己的老婆。可他心里的希望并未完全泯灭。他随时关注着局势的变化,尤其是战争的进程。西安解放没过多久,地下党基本上已经公开。他首先找到郑为民,试探能不能恢复他的党籍。
他的传奇经历让郑为民心中一惊。仔细一想,他负伤的时间、地点、过程,都与当时那场战斗完全吻合。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能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述得如此清楚,按逻辑推测不像是造假。于是问他:“你有什么证据?”
骆晋海拿出秘藏多年的一副红领章、从红军帽上仔细剪下来的红五星和保存完好的党证。经过专家认真鉴定,三样东西与当年红四方面军的实物完全一致。
鉴于骆晋海已经脱离党组织多年,为慎重起见,区党委研究决定,吸收骆晋海重新入党,不设预备期。一旦他找到证明人,能够确定自己的党员身份,党龄从最初入党时算起。
第一次动员大会,郑为民作了一个简短的报告:
(1)为什么要进行土地改革?
主要从***和劳苦大众的鱼水关系入手,阐明土改的宗旨。
(2)土地改革如何实施?
只强调了三个重要环节:
其一,对土地、房屋、农具、大牲畜进行全面核定,摸清家底。
其二,划分地主、富农、中农、贫雇农四个阶级成分。
其三,合理分配土地、房屋等财产。
3、土地改革要达到什么目标?
两句话:组织阶级队伍,大力发展生产。
最后他说:“我的讲话其实就是四个字——‘交代政策’。”
多年的教学生涯和时政研究,郑为民练就了一副敏锐的头脑和善于表达的好口才——他的报告简明扼要,深入浅出,直戳老百姓最关心的切身利益——虽然大多数人都没有文化,但他们基本上听明白了要义,记住了关键问题。
接下来,他把曹英民叫来一起商量如何启发群众的觉悟。他对英民说:“我这第一步是‘交代政策’,你的第二步就是‘打通思想’——这八个字好比左右两只手,或者大车的两个轮子——只有密切配合,才能把发动群众这个环节搞得有声有色,实实在在。”
英民说:“请老师指点迷津。”
郑老师启发他:“你不是从骨干培训班带回来几支歌曲吗?在这上面多动动脑筋,下点功夫。”
英民开始翻出他的歌曲,认真琢磨起来。
第一首歌,《谁养活谁》: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看一看:没有咱劳动,粮食不会往外钻,耕种锄割全是咱们下力干。五更起,半夜眠,一粒粮食一滴汗;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瞧一瞧:没有咱劳动,棉花不会结成桃,纺线织布没有咱做不了。新衣裤,大棉袄,全是咱们血汗造;地主不劳动,新衣穿成套。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谈一谈:没有咱劳动,那里会有瓦和砖,打墙盖房全是咱们出力干。自己房,两三间,还有一半露着天;地主不劳动,房子高又宽。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想一想:创造世界全是咱们的力量,吃穿用住生活不能少一样。不是咱,送上粮,地主早已饿断肠;到底谁养活谁,不用仔细想。
……
第二首歌,《问地主》:
你有田,你有地,庄稼不会自长去。没有农民来劳动,光靠土地你吃个屁!
你有砖瓦你有梁,材料不会变成房。没有工匠精心盖,烂砖朽木有啥用场?
你有钱,你有产,银元不会生金蛋。没有穷人当伙计,坐吃山空你干瞪眼。
你有车,你有轿,车轿没腿不能跑。没人为你出苦力,寸步难行你咋逍遥?
……
曹英民把两首歌的歌词用大纸张抄下来,首先让学校老师给学生娃教会练熟;只要有集会,他就在开会前教唱——即使大人记不住歌词,小孩子可以在家里当老师——如此反复多次,绝大多数人都能哼唱起来,以后逢会就唱。
别看这个办法笨,还真的很见效。这两首歌,歌词通俗易懂,歌谱简单容易上口,普及很快。虽说第二首歌有点粗俗,可话粗理不歪。因为它接地气,反而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原来,许多人并不明白“打土豪,分田地”的道理,甚至对财主有畏惧心理,害怕秋后算账。通过反复宣传,潜移默化,真的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打通思想”的作用。
土改工作队和领导小组,吸取老解放区的经验,从一开始就确定了“既要充分发动群众,又要严格把握政策”的原则。并仿照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对自己规定了“五个不”的纪律要求:
(1)不贪胜利果实;
(2)不拉宗族关系;
(3)不准徇私舞弊;
(4)不许侮辱人格;
(5)不搞挟私报复。
杜边村的财主,数肃、王两家最为显赫,历史也最为悠久,这两家的成分无可争议。
北门外武家巷,武家三兄弟的情况比较复杂,甚至还有点奇特。上溯三代,在他们老太爷手里,家底已经比较丰厚。到了爷爷辈,三个儿子闹分家,老爷子自知权威不够,一个囫囵完整的大家庭再也难以维持。于是在他过世之前,把土地、房产、存款分为三个等分——不偏谁,不向谁,每人一份——以求得子孙后代安分守己,平平安安地各奔前程。
老爷子死后,连年战乱。三个儿子在乱世逐渐分化,差别也随之渐渐拉开。
老大擅长务弄庄稼,又会精打细算。加上内人精明强悍,善于持家——顺理成章地,产业不断膨胀,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唯一的遗憾是,女多儿少,人丁不旺。又因为劳力不足,连续多年雇佣长工——他这个“地主”成分,明显地板上钉钉。
老三幺儿,娇生惯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整个一个纨绔公子哥儿。庄稼地没人打理,收成渐渐入不敷出。更为悲催的是,两口子双双染上了烟瘾。为了填补这个无底洞,只好一点一点地变卖土地,以求苟安。
老二年轻时,就曾经跟着老父亲跑生意。头脑活泛,心眼又多,竟然能够在老爷子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攒自己的私房钱——其实老爷子并非一点没有察觉。只是觉得自己的亲儿子嘛,又不是大不了的毛病,反正肉烂在自家锅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架不住多年细水长流,等到分家时,老二已经攒得盆满钵满。老三为了过烟瘾,时常急不可耐。虽然他想出售土地,可常常没有人能够拿得出现钱。老二心想,既然老三要以土地换大烟,自家的兄弟,自家的土地,与其卖给别人,还不如自己接手兜着,无形之中还解了老三的燃眉之急,何乐而不为?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几年下来,到了土改前三年,老三成了一个破落户。土改一来,他恰巧踩在“中农”线上。虽然烟不能抽了——因为***一来,立刻发布了禁烟、禁赌、禁娼三大禁令——但却幸运地躲过了“地主”这顶帽子。
老二呢,肠子都要悔青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私房钱,最后却把老三的“地主”帽子,买过来戴在自己头上。
村里人都说,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
划分阶级成分的结果,除了肃、王、武三族,一共四户地主;另外一家,虽然没有雇佣长工,但是,经过量化计算,剥削率超过25%,妥妥贴贴地得了个“富农”成分。
这期间还有一个小插曲。在一次领导小组会上,柳芳洲坚持要把同远志(同三爷)两口子划为坏分子,理由是他们曾经当过几年国民党兵,祸害人民又反党。
韩大山义正辞严地把他怼了回去:“你有没有点政治头脑?人家两口子那是在前线打日本鬼子,而且在战场上负了伤。”
李成亮(猴子)跟着说:“是不是同三爷经常在堡门洞奚落你柳三,你想借机报复啊?你没看咱那‘五个不’的纪律,有一条就是‘不搞挟私报复’,你量一量对你合适不合适。”
成分划定,进入斗地主阶段。
斗争的对象是王氏家族的家长王富民王保长,武氏家族的老大和老二,另外一位就是那个富农分子。
场地设在南庙的戏楼广场。内容包括诉苦、伸冤、说理、批判。
第一个出场的是王富民。十家院的几个男人,上台控诉他的哥哥王富国逼死了自家兄弟王二狗,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今天要替二狗一家伸冤报仇。王保长表示,他代表长兄低头认罪,向二狗一家赔罪、道歉。这件事虽说民愤不小,但王富民毕竟不是直接罪犯。况且王富国已经伏法死在监狱,早已时过境迁。不过话说回来,受害人在这种场合诉诉苦、喊喊冤、出出压抑多年的恶气,也在情理之中。
正当台下的观众高呼口号、一边唱着“你有田,你有地,庄稼不会自长去……”一边用手指戳着“问地主”的时候,冷不防柳三一个箭步冲上台,一手揪着王保长的山羊胡子,一手把一个潲水桶制作的高帽子扣到王富民头上;随即有两个小伙子,扭着胳膊,把王满年也压上戏台。
郑为民一看情势不对,立刻示意英民和猴子上台,把王家父子二人带离现场,他自己站起身来宣布“今天暂时休会”。
散会后,领导小组开会,对柳三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
“你把潲水桶扣在人家头上,还揪掉人家一大撮胡子,你知不知道工作队的纪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质地问柳三。
“不是说要充分发动群众嘛!我是想造造气氛,压一压地主老财的气焰。”柳三很不服气地辩解。
英民说:“你找了两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把王满年也压上台。你这是明目张胆地违反政策。”
柳三回道:“他和你多次打架,还逼死了秃女,我是真心想替你报仇出气,你才是不识好人心呢。”
“他只有十六岁,大不了就是个地主子女。”英民觉得和柳三这种人讲道理,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可他还是耐心地解释,“我和他打架另有原因,一码归一码。再说,秃女巧珍的死她丈夫应负直接责任,这件事,当时就已经扯清楚了,你用不着在这种严肃的场合挟私报复。”
除了这件事,柳三在查没地主浮财时,还私藏了王家一个青花瓷瓶、一盒子首饰:包括镯子、头簪、耳环、项链等贵重物品,这些龌龊的举动,李成亮和好几个人都可以作证。——“五个不”的纪律,柳三竟然违反了三条。
鉴于柳芳洲的问题比较严重,领导小组为此召开专门会议,并向区党委写了一份处理报告。党委决定:柳芳洲不再参与领导小组工作,空出来的名额由冯守信替补。
此决定一经宣布,同三爷在堡门洞又发了一通议论:“我说过,‘雀儿头哪能戴得起王帽’?这不,才美了几天,就被撸了下来。岂知那王冠又大又重,不光是雀儿头,连整个雀儿身子都压在了帽子底下。这就好比如来佛的手掌一翻,一座五行山就压住了孙猴子——至少五百年内蹦跶不起来。”
按照政策,王家、武家和那户富农家的财产处理,都比较好办。唯独肃家的问题比较复杂,为慎重起见,区党委专门开会,认真进行了研究。
二先生肃文正已经伏法,大哥肃文强是一位商人,三弟肃文杰是个教书先生,所以在斗地主的时候,肃家只能缺席。
财产方面,多余的土地,应该分给他家的佃农和其他贫雇农——这一点没有异议。西安城和旬阳坝、石泉的商号,属于工商业资产,按照政策应该予以保护——如此一来,肃文强的身份自然属于民族资本家。考虑到老四肃文斌为抗日捐躯,按照烈士遗属政策,他家的房产全部予以保留。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肃海川在学校读书,校方承认他是进步青年。两年后高中毕业,他自己担心政审难以过关,自愿放弃高考机会。回乡后一直在村里教书,直到60岁按公职人员待遇退休。令他聊以自慰的是,村里绝大多数孩子,都曾经是他的学生——他感到一生无憾。——此是后话。
这样的结果,正应了肃二先生最后遗嘱里的那句话——“城门失火,不能殃及池鱼”——他自己虽然以身试法被镇压,其家人、子女并未受到牵连。
假如二先生泉下有知,他一定会“悔不当初”吧。
土改进行到收官阶段。党、政、群三驾马车并驾齐驱,支部、村委、贫协三足鼎立,稳固地支撑起了一个新生的村级政权。
贫下中农翻身作主,恢复生产的热情空前高涨。分到胜利果实的贫雇农更是欢天喜地,笑逐颜开。
先说柳三,虽然交出了不义之财,可他得到了土地,分到了房屋,搬进了王保长家的院子。当然,他的毛病根深蒂固,这一辈子怕也本性难改。他以为自己如今就是昔日这个地主大院的主人,整日价对王暮囊吆五喝六,颐指气使。王暮囊像一只落水的狗,只能对柳三低眉顺眼,摇尾乞怜。就算那个桀骜不驯的王满年,也只敢在私下里骂上一句“小人得势”,明面上再也不敢炸刺。柳三虽然成了人上人,可他还是有一点不满足——他不仅从此再也没有踏进村的领导班子,而且到死也没能实现入党的愿望——因为村里几乎没有人待见他,更没有一个党员举手同意他入党。
猛娃一家五口,分到几亩地,一头耕牛,一盘石磨。两口子恩恩爱爱,一家三代和和睦睦。继续种他的地,跑他的山,赶他的毛驴。日子过得滋滋润润。
猴子李成亮,原先说一个媳妇都很艰难。如今有了土地,分了房屋,耕牛、小农具等基本齐全。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四家人还合伙分了一挂大车。无论他们哪一家夏收拉麦个子,秋收运包谷棒子,平时去土壕拉土,赶车的人都会满心欢喜地唱起工作队教唱的另一首歌曲《大轱辘车》——其歌词大意如下:
三头黄牛,一呀么一套马,
不由得我赶车的人儿笑呀么笑哈哈。
往年,这个车呀,咱穷人哪得配用。
今年呀哈,大轱辘车呀,轱辘辘地转呀,
大轱辘车呀,轱辘辘地转呀;
转呀,转呀,转呀,转呀……
喔,吁!转到了咱们家,
嗨!转到了咱们家。
同三爷原本家底就不错,既不缺地,也不缺房。自己劳动,又有哑巴这个得力的帮手;故而不求人,不顾工。加上老婆的诊所、缝纫机、织袜机,生活上不愁吃,不愁穿;不缺零钱,与世无争。一家六口,温馨和睦,活脱脱一个殷实之家。连他自己也未曾想到,土改划定成分,他家居然被作为“中农”的标准样板,在全村亮相。
世道变迁,他感到最为满意的是,新学堂对女娃无条件开放。第一批招生,他就把两个适龄的大孩子送进学校。他一如既往地坚守自己的信念,下决心要把家里的三朵金花培养成知书达理的“窈窕淑女”,他不愁“好逑”的“君子”,不找上门来。
萧老坟的二老,只要土地,拒不接受分给他们的房屋。他们不愿意离开那座数代人传下来的看坟小屋,这是他们心中永远的念想。曹英民,经过土地改革的历练,和韩大山、冯守信、猴子李成亮等几位骨干,先后加入了中国***。继而在西安速成中学深造了一年,毕业后在区上担任文书。没过多久,被调往县委组织部担任秘书。从科员、科长步步提拔,干到组织部长,直到离休,享受副县级待遇。
冯守信的情况略有不同。从肃东家手里承租的客栈,正好20年,已经交满了租金、红利。合约期满,按约定,原来的抵押金归东家,店面的房屋产权转移到承租者名下——这是他家两代人,用心血换来的一份家产。
土改过程中,游永年正式入了冯家户籍。一家大小7口人,分得土地11亩9分4厘。有了土地,吃饭有了着落,才真正在杜边村扎下了根;店面产权归己,没了后顾之忧,可以放手经营。
随着国民党军退守西南,子午道上的运输线路恢复正常。直到这时,家中生活、春生读书、所有的压力渐渐解除,冯守信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一个周末,春生回家。他叫扣儿特意包了一顿饺子,备了两瓶好酒,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庆祝新生活的开始。
守信问春生:“你的学业最近进展咋样?”
春生胸有成竹地回答:“再过两年,保证给您拿回一张西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守信:“眼看着一天天长大,今后有啥打算?”
春生有点调皮地说:“您放心,一定遵照您的意愿‘子承父业’。不过有一点,我不会像您一样,在子午古道上背脚、肩枋、卖苦力。我要在子午峪修一条直通汉中、重庆的公路,打通这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看着儿子信心满满,守信的心忽然一阵激动,不免感叹“世道变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可是,为了维护自己父辈的尊严,他还是以极其平淡的口气,给儿子丢下“不要骄傲”——这四个冷冰冰的字眼。
酒足饭饱,守信把游伯、扣儿、春生一起招呼到账房,他有重要事情要向儿子交代。
他把用玻璃镜框镶着的土地证,恭恭敬敬地放在太公、太婆的遗像前,对春生说:“眼前的店面和这份土地证,是咱家最重要的根基。今天我当着游伯和你母亲的面,要说一句话:“等你成家立业时,我就把这两份家产交到你的手里,由你亲自打理。那时候,我就可以完全撒手,颐养天年。守住了这两份产业,也是我对太公、太婆的一个交代,祖宗的在天之灵也会安心的。”
父亲如此郑重其事,春生却有点不以为然。但是,为了不让父亲失望,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顺着父亲的话,指着抽屉,笑嘻嘻地说:“您还有一样重要东西应该交给我呀!”
守信先是一愣,稍加思索,便明白过来。他立刻拉开抽屉,把一个线装的账本递到春生手里。春生翻到他已经记事时所熟悉的那一页,一边浏览,一边小声地念着:
……
某年某月某日,柳死狗南门外吃叫街,赖在玉皇庙养伤。
某年某月某日,邋遢婶护佑憨丈夫,当街怒打秃云生。
某年某月某日,曹云生奸杀弟媳,上山落草为匪。
某年某月某日,旬阳坝白云寺,冯守信陪同曹雨生拜佛问命。
某年某月,十家院憨憨因近亲结缘,生育畸形儿子。
某年某月,特大雪灾,群狼攻击猪圈,对峙数日,化解危机。
某年某月某日,红树沟换粮度饥荒。
某年某月某日,猛娃坠入汉江,成功解救、留石泉养伤。
某年某月某日,大宝溺亡乌龙潭。
某年某月,肃文斌抗战捐躯,下葬后其父肃举人过世。
某年某月某日,骡马大会,秃女薛巧珍含冤跳井。
某年某月某日,曹雨生白云寺削发为僧,遁入空门。
某年某月始,结核病肆虐东马道,四女娃相继夭亡。
某年某月某日,突发洪灾,十家院房倒屋塌,憨憨罹难。
某年某月某日,子午道扛活,郝兴元感染天花暴毙。
某年某月某日,冷八爷因祸事连连,拐儿崖跳崖殒命。
……
浏览到这里,春生合上账本,很认真地对父亲说:“您这个账本,就是一部史诗般的——这才是比任何宝贝都要珍贵的一份遗产。”
说完,父子俩看看不明就里、坐在一旁发愣的游伯和扣儿,双眼对视,会心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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