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七
“立冬不死牛,犟耕十垧地。”……
这是河套川大地流传多年的一种物候规律。
庄稼人,等把田地里庄稼收拾利索,包括葵花和玉米、糜黍秸秆等入仓进院。——那可是农民一个冬天和第二年全年,一家烧火煮饭取暖用柴和牲口饲草料。可舍不得把这些宝贝糟蹋掉。
节令进入“立冬”。
立冬前后,气温还在零度上下徘徊。此时,见四下田野上还有几犋牛犋,在主人吆喝下抓紧最后几天时间耕翻秋茬地。别看近几天天气大幅回暖,往往越是回暖快的天气,后续降温或许更大。
这些懒散庄稼人,早作甚去了,现在才翻地?
——毕竟时令不等人。
村前的民生渠内早漾满了水,且周围多数村子冬水浇灌已经接近尾声,只有单供满囤渠村独家使用的一条二道支渠还没开闸放水。
一切得益于老支书孟福荣眼光前瞻性,早年水利罐区规划开发时,老支书想方设法让水利部门允许满囤渠村一个生产队在民生渠单独开挖一道支渠。用水自然方便快捷。否则,有冬水赶着,能让你拉长磨短,搞这么长时间的秋收?
最多再有两三天时间,二道支渠就要开闸放水。闸门一开,用不了两三天时间,全村一千几百亩土地的灌溉任务完成。到那时,周围田野海海漫漫尽是水,想再收拾耕翻地,门儿都没有。
等把所有耕地浇灌一次冬水后,庄稼人才真正进入近半年的冬闲休养时节。
近些年,已经没有了集体时期轰轰烈烈的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运动。就连高奇当年带领社员打成的几眼大口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废弃不用,甚至连井上原来配套的电线水泵等,不知被哪些坏家伙偷走,当废铁、废铜卖了。
整个冬季,除了立在道路两旁,或渠畔上那些一排排整齐高大的白杨树在寒风中摇曳,周围大地一片荒凉。辛苦一春一夏带一秋的庄稼人,大都蜷缩在村里某个向阳处瞎掰扯,拉呱东家理长,那人理短……。
在漫长严寒的寒冬季节,只有我们的小羊倌儿王文革照样日复一日,早出暮归,一人孤零零地来往在空旷的田野上。
他身背一件破旧的毡包,一手拿着一个树枝做成的二叉叉。冬天天寒地冻,放羊铲铲派不上用场,换成一把二叉叉。
周围陪伴着的,是全村足足二百多只羊的羊群。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本应该在温暖的学堂里读书学习,如今却在这空旷的田野里,整天陪伴着一群不通人性的牲口,已经历练成一名“老”牧羊人。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能有什么办法。
北方的冬季昼短夜长,田野里除去一群羊以外,连个唠嗑的人也找不着,(集体时期一到冬季满田野找柴禾和牲口粪便的“勤谨人”没了)日子过得异常孤单且漫长。
到冬季,羊群和村里小学校一样,实行“一出坡”制。早上吃过母亲做的饭,从上午九点多开始,全村转一道街把各羊户的羊吆喝一块儿,然后赶着羊群出滩放牧。直到下午太阳落山赶着羊群回村。中间连续七八个小时的光阴,真叫人难熬。
特别是冬季田野宽敞,用不着羊倌儿眼睛紧盯着羊群,只要在羊倌儿的视线范围内,不要让羊走丢就行。
正是这种闲散,时间反觉得愈加难熬。尤其是熬到太阳西斜,西边渠畔上树影延伸到脚底下的时候,内心一份儿有望而又漫长的期待,简直是一种煎熬。这个时候,肚子里“咕咕咕”开始响个不停,下意识地期待着“太阳!太阳!快落山!落山以后就回家……”嘴里默念,心下期待。
愈是这种期待心情下,太阳愈是凝固了似的,挂在西边天空,迟迟不肯掉落西山。
忽然,想起“二人台”里一段唱词:
“正月里,正月整,正月十五挂红灯,红灯挂在大门外,叫一声五哥哥多会儿上工来?嗨吆!嗨吆!哎了哎嗨吆,叫一声五哥哥多会儿上工来?
二月里刮春风,小妹妹爱扎红头绳,红头绳呀,绿扎根,五哥你看妹妹亲不亲?嗨吆!嗨吆!哎了哎嗨吆,五哥你看妹妹亲不亲?
三月里是清明,五哥放羊转周村,羊群在前人跟在后,只瞭见羊群瞭不见五哥你人;嗨吆!嗨吆!哎了哎嗨吆,只瞭见羊群瞭不见五哥你人。
……
六月里二十三,五哥放羊在草滩,轰隆隆的雷声哗啦啦闪,铜钱大的雨点子往下翻;嗨吆!嗨吆!哎了哎嗨吆,铜钱大的雨点子往下翻。
……
九月里秋风凉,五哥放羊没有衣裳,小妹妹有件花格格衫,改一改领口五哥你穿上;嗨吆!嗨吆!哎了哎嗨吆,改一改领口五哥你穿上。
十月里正是个冬,白毛旋风冻死人,有钱的人呀家中坐,五哥放羊妹妹你心呀不心疼?嗨吆!嗨吆!哎了哎嗨吆,五哥放羊妹妹你心呀不心疼?
……
十二月整一年,五哥放羊算工钱,算盘子一响卷铺盖,两眼流泪回毛岱;嗨吆!嗨吆!哎了哎嗨吆,两眼流泪回毛岱。”
已经唱到嗓音出现沙哑,一曲完整的《五哥放羊》唱毕,太阳依旧懒洋洋挂在西边天空。
而此时是“三哥”放羊,他可爱的小妹妹在什么地方?
若遇上母羊产羔,羊倌儿就得跟前守着。羊羔一落地,得赶紧将浑身湿透的羔羊放进背上的毡包内,防止小羊被冻死。等傍晚回村,交给主人。
正是手中有个忙乱的,时间反倒过得快些。
援越也没在家闲着。一秋天,大哥和姐姐忙乱于带父亲外出治病,三弟放羊半点插不进手来,靠他和母亲二人把责任田里四亩土豆,十几亩葵花,六亩甜菜,五六亩糜黍等收拾回家。
这些活儿忙完,已经是大地封冻,浇过冬水的节令。与去年正好相反。因一家人一秋天忙乱于父亲住院治病事宜,人手投不进来,到最后,仍有十多亩葵花秆至今立在冬水覆盖的田野里,没来得及收拾。所有秋翻地,没有耕翻一犁。只能等明年开春,再借别人家牛犋挤时间耕翻。
没办法,谁怨自家没有牛犋,庄稼活儿老是赶不上节令。
而且,父亲秋天住院花费近两千元。——将近一年的收入。用它,至少能买回两头大犍牛。
浇过冬水,大地封冻,地里活儿什么也干不成,用庄稼人的话“是抠土都抠不动了”。
家里一年的收入都被父亲患病提前花去,这一冬全家再没个来钱处。总不能一个冬天在家坐吃等死,于是,这个十七八的后生和家里人打过一声招呼,只身又去黑河市二姑舅当工长的建筑工地揽工去了。
反正,现在家里有母亲、姐姐照料,三弟也每天在家守着,留过多人闲着不是个办法。一家人得生活,不如趁冬闲时节,出去打几个月工,挣几个现钱回来一家人好过年。
返回来再说我们的主人公王援朝……
父亲病愈出院,已经进入十一月份,学校早已开学两个多月。他还能再好意思向家里人提什么补习要求?
家里目前生活之艰难,又不是不知道。
二弟离家外出打工后,他继续在家里待到彻底上冻。
趁农闲且天气不是很冷时,他帮家里磨好几百斤白面,碾好几石米,又把存放土豆的窖口封好,窖顶上加铺厚层麦秸,预防冬天土豆遭冻。
现在烧柴不是问题。几年下来,每年种的十几亩葵花秆,除过烧柴别无他用。尽管当年的葵花秆还立在地里,这不,前几年收拾回来的,还垛在院子里一大垛。
一冬天全家人猫冬用的粮食、蔬菜和烧柴等,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准备完备,再无后顾之忧的王援朝跟家里人说:“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王援朝在宝丰中学读高中时的同班同学许中,高中毕业后没再补习,直接去河北望都县钟表维修培训班进行几个月的培训,学成后回乡,在其家乡宝丰镇大街拐弯路附近临街一处铁皮屋,开了个钟表修理部,生意还不错。
于是,搭乘一辆去宝丰车站送砖的大拖车,到宝丰镇去找许中。
宝丰镇交通便利,人员密集,市场活泛,信息通畅。他想瞅个机会挣些钱回家过年。
他不想像二弟一样再去建筑工地揽工。“好马不吃回头草”!泥瓦工活儿整天灰头土脸,即使工资再高,也不是他所向往的。早要看重泥瓦工活儿,春季时候,他就不会贴出那张“启示”出卖自己。还用绕一个大湾?
“建成广厦千万间,哪见建筑工人住其间?……”
这是去年冬天在建筑工地揽工时发表的感慨。是的,他敬重建筑工人那种无私付出的精神。但从内心深处还是不能钟情向往这一职业。尽管就目前来说,泥瓦工的工资确实不菲。
他住在许中家。白天二人在修理部待着,来活儿时许中拿个放大镜仔细端详查找故障出在哪?忙他的生意也顾不上和援朝搭话,援朝就自个儿出去街面上转转。
到晚上,许中下班吃过晚饭后,二人相跟着外出转悠。冬季日短夜长,他们有时转到宝丰中学,有时转到宝丰职业中学。这二处,有他们原来的老同学仍在继续补习复读。
早在一九八四年秋季,原宝丰中学就一分为二,原高中部师生全部搬迁至中学农场所在地贾家滩上新成立的一所“宝丰职业中学”。留在原址的初中部不得不把原宝丰镇范围内各村办戴帽中学的学生归并过来,宝丰中学变身成一所纯粹的初级中学。
曾和他们一块儿读书的高中同学,有些人连续几年高考无望,仍不死心,个别甚至干脆返下来再从初中读起。或改名换姓,更改年龄和学籍档案,想瞅准机会报考“初中中专”(也叫“小中专”,相对于“高中中专”称其为“大中专”),和比他们小好几岁的小学弟、小学妹们争有限的“小中专”指标。
甭说,还真存在前前后后补习过七八年,时下被戏称“老补”的英雄老前辈。
“老补”的同学告诉他,林老师没有随高中部前往职业中学任教,仍留在宝丰中学,已经升任宝丰中学教导主任。
可他始终不敢贸然去拜见亲爱的林老师。
有时玩得晚了,他们就偷偷留宿住在宝丰中学学生宿舍内,和这些老同学挤一晚上被窝儿……
有一次,受一个江湖贩子启发:“快看了!走过的,路过的,站一站,慢一慢,看一看,瞧一瞧,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会看的看个门头夹道,不会看的看个红火热闹;快来看,快来瞧……”
在宝丰镇拐弯路大街上,一名江湖贩子打开一块儿场地,周围围满不少过往旅客与村民。江湖贩子手拿一副扑克牌给周围人变着“戏法”。正当人们看得入神,江湖贩子话锋一转,从身边大挎包里拿出一沓小册子继续高声吆喝:“看了,快看看!家庭必备小册子,简明扼要,简单好懂;一看明白,一学会操作;如何治感冒,怎样生男女?专治不孕不育,阳痿早泄,小秘方,小窍门,五毛钱一本,花钱少,治大病……”
见大家纷纷掏钱购买,一提包小册子很快销售罄尽。
王援朝顺手买了一本,拿回去和许中一同翻看后思寻:“莫不如我们也照上面的内容打印些小册子,学着跑江湖,赚两个现钱!”
上次去宝丰中学,在林老师办公室看见印刷机和纸都是现成的。而且前半年自己还不是在开拓公司复打部干着来呢?打印技术熟练着呢!自己动手打印成册,成本估计用不了多少。何不试试!
反正,如今改革开放好时代。“白猫黑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
于是,二人连夜赶往宝丰中学,在林老师办公室,照猫画虎,自己动手现场打印、装订,制作成四五百本类似《百科全书》的小册子,准备出去闯荡一次“江湖”。
许中因有自己的修表业务抽不开身子,王援朝只身坐火车前往滨河市,准备去城市出售这些“盗版”作品。
前些天,那个江湖贩子已经占据了宝丰镇市场,他不得不去滨河市这个更大的市场去闯闯。
在宝丰车站候车室,看着候车室售票口上方大牌子《旅客列车运行时刻表》上标注的“滨河东站”和“滨河站”两个站名,他不知道该买哪个站点的车票,究竟该从哪个站下车,两个站点距离多远?
因为是第一次去滨河市。羞于开口找人询问,只凭主观推断,断定“滨河东”站只是个附站,所以选择购买了“滨河”站下车的车票。
他从滨河火车站出来,感到疑惑:“这哪像个城市?”
一条还算很宽的柏油马路向北直通,道路两边却是空阔的田野。车站上旅客稀稀拉拉,道路上过往车辆很少。
经打听,才知道滨河市的主站应该是“滨河东”。怪不得先前那么多旅客买的是“滨河东”站的票。
怪自己“嘴不勤(问),就得多跑腿。”
问过后才知道,从滨河火车站到滨河市区,至少有十多公里路程。火车站通往市区的公交1路、2路汽车,每半个多小时才跑一趟。
看看时间尚早。考虑自己兜里钱有限,便试着步行赶往市区。至少可以向前赶一段路程,能少坐几处站点。
到时走累了,赶上公交车再乘坐不迟,也能少花几角车票钱。
于是,不等公交车到来,他背着一大一小两个挎包,沿着大街向北,朝着市区方向行进。
走出车站,人流变得更稀少。这时,一名戴着墨镜的青年朝他靠近,并挡在面前:“大哥:这不,我一个出门之人,不小心,钱让小偷给掏了。想回家,又没有路费。您行行好,我这个水晶石墨镜便宜卖给您,凑个路费好回家。您瞅瞅,多好的墨镜!”
边说边摘下眼镜就往援朝手里递,还不时的眼睛盯着他背上鼓鼓的两个大挎包。
“有眼不识泰山!真个有眼无珠的家伙儿,把爷当大款看了?”
现在他身上既没钱,包里也不是什么值钱的财物。一个大男人能把自己怎的?内心私下嘀咕:“嗨!这家伙儿也是,还想在我身上揩点油水?”
“大哥,你太高抬我了。我身上现在也连路费都没了,哪能买得起您那么贵重的东西!”
王援朝很客气地倒讥讽。
“大哥,你行行好。要不用你挎包里的东西换?”
原来,这家伙儿眼睛一直盯着援朝背上挎包中的“财富”。
“好吧!换可以。我正还愁肠两大包东西如何出手,这不让你赶上……”
王援朝边说边从背上取下挎包,当着骗子后生的面,拉开提包拉锁,连挎包底子翻了一遍,顺手拿出几本《百科大全》小册子在后生眼前晃了晃。
“大哥,值多少本?”
“不要……不……不……”
骗子后生边摆手,边连连后退着滚了。
“——奶奶的!”朝后生的背影啐一口浓痰,并骂了一句,完全是一种胜利者的发泄。
但王援朝还是生出几分胆怯:“城市套路真深”。
便不敢继续向前步行,为节省一、二角公共汽车票钱。
掉头返回车站广场,乘坐姗姗来迟的2路公交车驶入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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