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致命U盘
市局刑侦支队会议室，空气凝滞得如同胶体，浓烈的咖啡因、熬夜的体味与一种无声燃烧的焦灼混合在一起，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巨大的白板已被照片、线索图和错综复杂的箭头覆盖得密不透风，宛若一张试图捕捉真相却自身陷入混乱的蛛网。
角落电脑前，刘海十指在机械键盘上疯狂敲击，噼啪声密集如雨，“……见鬼了……嵌套加密外面还糊了一层军方淘汰的旧粑粑算法，这玩意儿的自毁程序像条毒蛇，差点反咬我一口……”
他眉头紧锁，几乎能夹死蚊子，那头他精心呵护的头发也显得比平日更凌乱了几分。
这位三年前因在城西连环诈骗案中，单枪匹马攻破境外加密服务器而被破格特招的“技术王牌”，此刻正与他视若珍宝的头发一起，对抗着U盘里棘手的屏障。
周幸以双臂环抱，结实的小臂裸露在卷起的衬衫袖子外，他斜靠在主位的桌沿，身形看似放松，但绷紧的下颌线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清晰地表明他才是整个团队那根绷得最紧的弦。
他的视线扫过一张张疲惫却写满专注的脸，清了清嗓子，那带着熬夜后特有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刘海，”他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U盘，破解到什么程度了？”
刘海猛地从代码世界中抬头，浓重的黑眼圈让他活像只濒危的熊猫，语气里带着技术高手遇到棘手难题时特有的、混合着烦躁和兴奋的火星子：“周队！再给我一晚上！这玩意儿忒毒！刚三次破解尝试，差点直接触发终极指令，给咱来个数据火化场！但我能闻到味儿了，核心文件肯定就猫在最后一层加密后面，绝对是硬货，撬开了能吓死人的那种！”
“硬货才得文火慢炖，别没吃到肉先把牙崩了，稳着点。”周幸以点了下头，言简意赅地给予肯定和提醒，随即转身大步走到白板前，抄起黑色记号笔。
笔尖带着风声，率先落在王梅的出行轨迹图上，“技术科还原了王梅用另一个身份活动的监控轨迹，其中高频出现地点——‘暗夜迷城’酒吧。她失踪前最后二十四小时，从租住处出来，化了全妆，有意绕开她平时习惯走的有监控的主路，从隔壁单元门洞穿出，最终目的地，泄洪洞区域。”
笔尖在“暗夜迷城”四个字上狠狠画了一个圈，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穿白板。
“这酒吧，背景调查显示，贺辰曾以朋友名义入股，算是幕后小老板之一，凭着贺家的名头，那里基本算是他半个自家客厅，私密性强，三教九流都给几分面子，禁毒那边之前提过一嘴，怀疑里头有人藏货溜冰，但组织了几次突击检查，屁都没捞着一个。”
他话音一顿，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正因为这地方敏感，牵扯可能比我们想的深，所以目前按兵不动，避免打草惊蛇。”
他移动脚步，切换到田小雨的线索栏，语气骤然降温，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与肃杀：“田小雨父母那边，经过反复询问和照片辨认，基本可以确认，当初接触他们、以‘血液能卖钱’为诱饵，承诺提供免费治疗的兜帽男，就是张晓军本人。利用病患家属的贪婪与轻信，手段低劣，但往往有效。这直接将康诺医疗中心，特别是张晓军这个中间掮客，与田小雨的失踪关联了起来。”
接着，笔尖指向张建国那张带着几分惶恐的照片，“张建国被保释后，我们安排了外线跟踪，但对方反侦察意识不弱，我们的线人反馈，看到张建国被一辆无牌黑色轿车接走，进入了城郊结合部那家名为‘雅筑’的私人会所酒店，之后——”
周幸以用笔杆“叩叩”地敲了敲白板，发出沉闷而引人注意的声响，“线人再没看到张建国出来，酒店背景复杂，明面上是个普通企业老板的产业，但经侦那边反映，其部分资金流向海外，暂时还没摸清源头和用途，线人目前还在原地蹲守，等待后续指令。”
最后，他切换到御景园及周边的道路监控截图。
“在市场局王处的大力支持下，我们拿到了御景园及周边关键节点的监控，在田小雨失踪的时间段内，监控捕捉到三名戴着全盔、无法辨认面容的摩托车手，以及一辆故意遮挡号牌的银灰色面包车，从小区方向相继驶出。最终，它们都消失在通往新港公园的一条尚未正式开通、缺乏监控的岔路。”
周幸以将一张经过放大处理、虽然模糊但依稀可辨的图片用力贴上白板，“重点在这里，其中一辆摩托车的后座上，”他的指尖点在那团模糊的影子上，“隐约可以看到一个被毯子或类似衣物包裹的、体型较小的长条状身影，技术科初步研判，极可能就是被带走的田小雨。”
所有线索铺陈完毕，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寂，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刘海的键盘偶尔发出的细微响动。
每个人都在脑海中飞速运转，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图像。
“啧，”李铭率先打破沉默，他用力揉着阵阵抽痛的胃部，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要我说，王梅约见贺辰，目的明摆着——摊牌怀孕的事；要么索要天价封口费，要么逼宫要名分。贺辰那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公子哥儿，能受得了这种威胁？两人争执起来，失手杀人，然后抛尸泄洪洞毁灭证据，这套逻辑完全走得通啊！”
“动机推断过于表面化和戏剧化。”赵彦辞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指尖精准地点在王梅的尸检报告某一栏上，语气冷静得像在陈述实验数据。
“尸检报告明确显示，尸体表面无抵抗伤、约束伤，致命伤只有腹部这一处锐器伤，直接导致失血性休克死亡，这符合熟人、近距离、出其不意的攻击特征。王梅自己很可能都没预料到对方会骤然发难，直接下杀手，而且，注意她随身物品：包里除了那个关键U盘，还有未开封的零食和补妆用品，这更像是一次有所准备的谈判，而非准备撕破脸皮的搏命。”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桑榆这时站起身，她回去简单休整过，换了件熨帖的浅蓝色衬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清晰而略显苍白的下颌线条，只是眼底的倦色和那份挥之不去的凝重，比清晨时分更加明显。
“周队，各位前辈，我想补充几点观察。”她的声音平稳清澈，“首先，是关于王梅这个人身上表现出的强烈‘双面性’，或者说心理割裂，她租住的房子里，衣柜挂满了性感的吊带裙和高跟鞋，是她常出入酒吧的装扮。”
“而与母亲同住的家里，则是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和帆布鞋，梳妆台上只有廉价的日常护肤品，但抽屉里却珍重地放着一本《小王子》，扉页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想看看干净的海’，书桌上的蜡笔画是白裙女孩站在无尽的黑暗里，而在抽屉最里层却找到一幅白裙女孩站在海边的画，笔触虽然稚嫩，但每一笔都画得很轻，很小心，仿佛怕碰碎了那个美好的意象。”
她稍作停顿，让这些细节在众人心中沉淀，指尖随后落在王梅的社会关系图上：“这些细节拼凑起来，描绘出的不是一个单纯追求物欲的拜金女，她内心显然保留着一个对‘干净、理想化自我’的渴望，与现实世界中她所依赖的、可能充满污秽的谋生手段产生了严重冲突。”
“我推测，她很可能不仅是为某个人提供情感或肉体陪伴，更深度参与甚至直接处理过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务，比如废弃电机厂内进行的非法实验的资金流转，或者御景园小区里那些不能摆上台面的勾当。”
“因此，她包里的那个U盘，其意义可能远超‘要挟贺辰索取名分或钱财’的范畴，我更倾向于，这是她意图用来摆脱现状、换取自由的赎身筹码。怀孕，或许只是加速她做出这个决定的一个契机，甚至，根据手机里毫无孕检搜索记录来看，她本人可能都还未及确认这一点。”
“其次，关于胎儿生父的认定问题。”桑榆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白板上贺辰那张带着几分倨傲的照片，“目前所有指向贺辰的都只是间接关联和推测，赵法医根据胚胎大小推断孕期约两个月，但在DNA比对结果出来之前，我们必须避免任何先入为主的判断，这是严谨性的基础。”
“此外，还有一个关键矛盾点：如果这个U盘对王梅如此重要，是她的护身符或交易筹码，凶手在杀她之后，为何不将其拿走，反而任由它留在包里，随尸体一同抛入泄洪洞，寄望于被水流冲走？这反常的举动恰恰说明，凶手的目的可能并非夺取U盘，而是极度不希望U盘内的内容被任何人看到——包括凶手背后的人，或者其他的利益相关方。”
“只是凶手没料到，那个包会被水下杂物卡住，未能如愿消失。因此，我认为，U盘内储存的信息，其重要性远超过确定胎儿生父是谁，那里面藏着的，才是真正能引火烧身、导致她被杀的核心秘密。”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连刘海也不知何时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抬头看向桑榆，眼神里带着一丝技术宅对逻辑严密分析的欣赏。
周幸以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桑榆的分析角度很关键，拓宽了我们的思路，不能把案件动机简单框定在情感纠纷或勒索钱财的层面，U盘的解密优先级提到最高，刘海，你需要什么支持直接提，胎儿的DNA样本已经加急送检，结果出来第一时间比对。”
一旁的林佳立刻接过话头，快速翻动着手中的资料夹：“我完全赞同小桑榆的意见。‘暗夜迷城’酒吧的股东结构虽然复杂，存在代持和交叉持股，但贺辰的关联性是明确且无法绕开的切入点。我建议，是否可以先从酒吧的其他小股东，或者那些不那么核心、但可能知晓内情的外围工作人员，比如资深酒保、经常合作的供应商入手，进行一轮秘密走访，避免直接触动贺辰？”
一直盯着屏幕的刘海突然插话，眼睛还反射着代码的蓝光，但思路已经完全融入案情推演：“从技术角度反推，如果U盘里的东西真像小桑分析得那么要命，王梅会不会留有后手？比如自动同步的云端备份？或者设置了定时发送到某个秘密邮箱？贺辰，或者杀人的幕后黑手，这么急着要她的命，可能不止是单纯灭口，更是为了抢在证据泄露之前，彻底掐断这条线，拿到或销毁所有副本。”
周幸以听着队员们从各自专业和角度出发的分析与建议，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沉稳的“笃笃”声。
田小雨失踪背后可能隐藏的器官贩卖网络，王梅遇害的弃尸现场，废弃电机厂疑似进行的非法实验，御景园别墅区流露出的种种异常，张建国叔侄的诡异行踪，以及那个“暗夜迷城”酒吧……
所有这些散落的点，其延伸出的线条，似乎都隐隐指向了同一个焦点——贺辰，以及他身后那个盘根错节的贺氏家族。
“综合大家的分析和判断，”周幸以最终拍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力，瞬间统一了所有人的思想，“贺辰，是目前所有线索交汇处最醒目、也最关键的节点。他与王梅之死存在直接关联，是‘暗夜迷城’的实际控制人之一，也是贺氏集团的总经理，其旗下的康诺医疗中心与张晓军、张建国叔侄有着不明利益勾连，永光电机厂和御景园的异常他也难脱干系，时机已经成熟，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的目光转向李铭和林佳，指令清晰明确：“李铭，林佳，你们俩准备一下，带上必要手续，我们亲自去‘请’贺辰回局里协助调查，注意询问策略和执法规范，但态度必须明确、坚决。”
“是！”两人齐声应道，立刻起身开始准备。
队员们迅速行动起来，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收拾物品和低声交流的响动。人群散去，很快只剩下周幸以和还在低头整理文件的桑榆。
当她将最后一本笔记塞进随身携带的挎包时，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随即身形微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桌沿，本就白皙的脸颊此刻更是血色尽褪。
周幸以几步走过去，没有提及她刚才几乎晕眩的迹象，只是自然而然地拿起她桌上那个明显没怎么动过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递到她手边，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论晚饭吃什么：“早上就见你端着这杯子，也没见喝几口，温水，先凑合喝点垫垫。案子要破，身体也不能先垮了，我这队里可不禁饿。”
桑榆怔了一瞬，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缓缓渗入冰凉的指尖，她垂下眼帘，低声应道：“谢谢周队。”
“刚才的案情补充很有价值，逻辑清晰，切入点抓得准，进步很快，看得出来下了不少功夫。”周幸以靠在旁边的桌沿，姿态比主持会议时松弛了些许，但目光依旧清明锐利。
“但是桑榆，记住，你不是铁打的，感觉到累，或者脑子里闪过什么让你不安的念头，别硬扛，随时可以来找我谈，不用非得等到案情分析会。”他的视线落在她眼睑下那抹明显的青黑阴影上，语气沉了沉，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关切，“心里头压着事，就像蒙着眼睛走夜路，容易判断失真，干我们这行，首先自己心里那盏灯得亮着，脚底下得踩稳了，才能看清罪犯藏匿的角落。”
桑榆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是化为一个顺从的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明白的，周队。谢谢。”
就在此时，会议室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撞开，值班民警小张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色煞白，额头上沁着冷汗，连呼吸都带着颤音：“周、周队！不好了！贺……贺知章来了！就是康诺医疗中心那个贺院长！他、他说要报案——他儿子贺辰，失踪了！已经快一个礼拜联系不上了！”
“啪嗒——”
桑榆手中的保温杯应声滑落，掉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脆响。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在她脚边蜿蜒开一小片深色、刺目的湿痕。
周幸以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骤然降临、淬炼于冰火之中的极致锐利与凝重。
他甚至没有瞥一眼地上的狼藉，所有注意力瞬间锁定在惊慌失措的小张身上，声音冷峻如铁：“人在哪里？说清楚！”
“在、在一楼接待室！”小张被周幸以的气势所慑，声音愈发结巴，“点名必须见负责人，态、态度很强硬……还、还带了个律师一起来！”
刹那间，整个会议室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尚未完全离开的人员，动作全都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错愕。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寒潮席卷而过，让原本就凝重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上一个被家属报案失踪的王梅，最终在冰冷的泄洪洞中被发现，成为一具沉默的尸体。
而现在，贺辰——这个他们刚刚锁定为核心嫌疑对象、正准备动手实施抓捕的关键人物，竟然也被报了失踪？
一股强烈至极的不祥预感，如同漆黑沉重的幕布，带着冰冷的寒意，骤然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贺辰的“失踪”，究竟是一场精心策划、以退为进的金蝉脱壳？
还是意味着，那双一直隐藏在更深处的、冷酷无比的幕后黑手，已经开始了无情而高效的“清理”程序？
而贺辰本人，是否也已从曾经的参与者、知情者，沦为了另一枚被果断舍弃的棋子，甚至……已经步上了王梅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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