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蠢不可及

将军府的下人们动作极快，叶淮然命令下达不过一炷香功夫，顾山月在芙蕖院那点本就不多的家当——主要是她看得比命还重的小金库和几件体面衣裳，便被妥帖地搬进了主院正房。

顾山月站在那扇从未踏足过的房门前，心下莫名有些惴惴。

嫁入这京城将军府不过数月，她与叶淮然的关系始终停留在“合作”与“债主”的层面，最私密的接触也仅限于书房那方寸之地的交锋。

这主院寝居，俨然是他的绝对禁地。

深吸一口气，她推门而入。

一股冷冽的松木香扑面而来，与书房的气息一脉相承，却更添几分私密的压迫感。

房间宽敞，陈设却极简到近乎寡淡。黑檀木的拔步床如同蛰伏的巨兽，深青色帷幔垂落得一丝不苟，仿佛从未被掀起过。同色系的桌案、衣柜、甚至墙角那座精钢打造的兵器架都摆放得像用矩尺量过，光洁如镜，不染尘埃。

唯一的装饰，或许就是窗边一盆长势极好的、叶片如剑的兰草，为这冷硬的空间添了一抹孤高的绿意。

这里没有温情，没有享乐，只有绝对的秩序和克制，一如它的主人。

叶淮然早已进屋，背对着她站在窗边，身姿挺拔如松，却莫名透着一股僵硬的紧绷感。顾山月磨蹭着挪进去，两人一时无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松木香更冷的尴尬。

最终，叶淮然先动了。

他猛地转身，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向墙边那张显然是备用的贵妃榻，动手搬开榻上的小几，又从顶柜里抱出一床崭新的、散发着樟木味的被褥，动作略显粗鲁地铺展开，带着一种跟这被褥有仇似的力道。

顾山月眨了眨眼，满心疑惑。

这是……要分榻而眠？

叶淮然手下不停，语气是惯常的冷硬，甚至刻意带上一丝不耐：“芙蕖院临近水塘，秋深湿冷，荷花败落景象凋敝，你不是说瞧着心烦吗……且主院地龙更暖。”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愈发沉冷，“况且，你我既已返京，表面功夫需做足。长久分居，若传出去，于本将军声誉有损。”

他尽力让这话听起来像是基于利益权衡，理所应当。

顾山月目光扫过房间四角烧得旺旺的地龙，有些疑惑的点头，自己是同他说过芙蕖院满园衰荷，入目萧索，可他不是答应找花匠收拾吗？且近几日芙蕖院的供暖其实也不差啊？

顾山月这样想着，并没有注意到叶淮然那微微泛红的耳朵，这是他说谎的表现，虽强装镇定但身体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叶淮然的府里规矩森严如铁桶，哪个下人敢嚼舌根？他这借口，拙劣得近乎可爱。

不过，顾山月虽心有疑惑，但深谙“看破不说破”的生存法则。

既然他如此说了，她顺着下便是，还能博个“识大体”的名声，总归叶淮然有他的理由。

她点了点头，脸上堆起乖巧的笑：“夫君思虑周全，是妾身疏忽了。”说着，她主动上前，手脚麻利地帮他整理那床被铺得有些凌乱的被子，“我来帮夫君。”

叶淮然看着她突然靠近的纤细背影，鼻尖萦绕上她身上淡淡的、与他房中冷冽松木香截然不同的皂角清气，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

他眼睁睁看着她熟练地将“他的”床铺整理得妥帖，心里那股懊恼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费心将人圈到自己地盘，结果竟编了个让自己睡踏板的理由？真是……蠢不可及！

待顾山月整理好，回身时，叶淮然已迅速收敛神色，只余下惯常的冷峻，只是眼神略有些飘忽，不敢与她直视。

“夫君，铺好了。”顾山月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日常任务。

叶淮然从喉间挤出一个低沉的“嗯”。

接下来便是沐浴环节。

屏风后，柏木浴桶早已备好热水。

按照府中规矩，粗使婆子伺候顾山月沐浴后，便会手脚利落地换上新烧的干净热水，以备将军使用——唯有那浴桶是两人共用。

顾山月对此并无太多羞赧。

她自小在市井摸爬滚打，后又为奴数年，早已习惯了不在这方面矫情。更重要的是，她内心笃定：叶淮然这般心思深沉、满腹权谋之人，对她这等女子，绝无半分男女之情。

他平日对自己不是冷脸相对就是算计利用，偶尔流露的“好意”也透着明确的目的性，怎会突然转了性子？定是另有图谋，或许是想就近监视，或许是今日宫中之行后需要加强“恩爱夫妻”的戏码？

总之，与风月无关。

叶淮然背对着屏风方向，只挥了挥手，动作略显急促，仿佛急于摆脱什么。

屏风后很快传来细微的入水声和撩动水花的轻响。

叶淮然强迫自己坐在书案前，随手拿起一本《六韬》，目光却无法在字句上聚焦。那淅淅沥沥的水声，像是最细微的羽毛，不断搔刮着他的耳膜，扰得他心烦意乱。各种模糊的、不受控制的画面开始在脑中盘旋，他烦躁地蹙紧眉头。

他究竟为何会对顾山月产生这种莫名的占有欲？

初见时那点心悸，早已被她“卷款跑路”和后续的种种“劣行”击得粉碎。

她狡黠、爱财、满嘴歪理，与他理想中温婉贤淑的女子形象背道而驰。

可偏偏，她机灵古怪时的神采，吃到美食时满足的眯眼，甚至偶尔流露出的、与他如出一辙的坚韧，都像一根根细丝，不知不觉缠绕上他冰冷的心。

尤其是想到谢恒或其他男人可能用欣赏甚至爱慕的目光看她，一股暴戾的毁灭欲便悄然滋生——他的妻子，岂容他人觊觎？即便这只是个暂时的、名分上的“妻子”。

屏风后，顾山月泡在热水里，思绪也在翻腾。

这段时间，与叶淮然从互相提防到默契配合，说完全没感觉是假的。他位高权重，皮相顶尖，偶尔流露出的维护，也并非不动人。

但顾山月立刻在心里敲响了警钟：

顾山月啊顾山月，你莫昏了头！别忘了你留在这是为什么！是玉簪里的秘密，是查清身世，是攒够银子逍遥快活！叶淮然是你的债主，是心思难测的上位者，他现在对你好，不过是看你还有用！你从小摸爬滚打，最清楚人是靠不住，唯有真金白银和自身立得住才是根本！千万不能对这冷面阎王有非分之想，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用强大的理性迅速冰封了心底那点微澜，快速洗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中衣、里衣一件不落，这才擦着头发走出来。

“夫君，我好了，你去吧。”她语气平静无波。

叶淮然闻声抬头，目光触及她的瞬间，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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