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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辩命


理智久了的人,总要在某个瞬间被情绪反噬。

近处看,她的狼狈不遮不掩。

眼角的红,唇边的白,呼吸细碎。

那种在人前勉力支撑过后的安静,让她整个人像被风吹得发亮的玻璃。

秦湛予心口有那么一瞬的不稳。

他甚至忘了移开视线。

等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盯她太久,

于是略微别开头。

有点别扭,不知道何出此言,他说:“顾朝暄,这是你道歉的样子吗?”

顾朝暄怔了几秒。反应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离他那么近……近到能看见他眼底那一点不该存在的温度。

她猛地往后一退,带着防备:“你想怎么样?”

总不要她跪下来磕头认错吧?

秦湛予没答,反倒换了个话题:“会做饭吗?”

顾朝暄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

他慢条斯理地掐灭烟,抬眸看她,神色淡得像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过:“我问你,会做饭吗?”

她当然不会。

从小到大,她的生活被照顾得太好,厨房是个陌生的地方。

可秦湛予此刻的眼神淡淡的,带着几分看穿、一点挑衅。

那种神情让人本能想要逞强。

于是她抿了抿唇,声音虚张声势:“会……会啊。”

秦湛予盯着她几秒,唇角轻轻一扯。

“那今天午饭,”他说,“就交给你负责。”

顾朝暄:“……”

她怀疑他在报复自己。

前面要用烟呛死她是,现在要她做饭也是。

小气鬼的死冰块。

话说在她内心疯狂吐槽时,秦湛予已经转身,走到客厅,从容坐下,打开电脑,连头都没回。

厨房的灯亮着。

顾朝暄站在门口,拎着围裙,半天没动。

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却都像陌生的道具。

她返回客厅,把他丢在桌上的蔬菜水果提到厨房。

地上的苹果不管了,谁弄掉的谁捡。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菜刀。

结果第一刀下去,葱就飞到了地上。

“嘶……”她弯腰去捡,头发滑下来,落在脸边。

又被油烟呛了一下,眼泪差点掉出来。

锅里“嗞啦”一声,油溅出来,她下意识往后躲。

又怕浪费时间,赶紧伸手去搅。

秦湛予坐在客厅,键盘敲了几下,停住。

厨房那边乱糟糟的,菜刀的声、锅铲的声,混着偶尔的闷咳。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敲着桌面,神情不动。

直到那阵忙乱声持续了十几分钟,他终于抬眼看过去。

厨房门半掩着,缝隙里透出一缕热气。

顾朝暄背对着他,系着围裙,头发乱了一缕搭在颈侧。

她皱着眉,正试图把锅里的菜翻匀,动作笨拙,却认真。

火光在她侧脸上一明一暗。

那一刻,她不再像这几天那样,游离于生气之外。

整个人仿佛被烟火气重新拥入尘世。

他看着,呼吸松了一寸。

最后他起身,走过去,靠在门框边。

她没注意到他,仍低着头在炒。

锅铲的柄太烫,她被烫到,哎了一声,皱着眉甩手。

秦湛予看着,唇角又微微一弯。

这一回,是发自本能的笑意。

挺好的。

至少眼前的人,终于不是那个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心中暗啧了一声,心想怎么有这么笨的人,火不会关小一点。

油花溅在锅沿,她慌得往后躲,手忙脚乱,连铲子都拿反。

秦湛予伸手关了火,“让开。”

顾朝暄怔了怔,下意识退到一旁。

他接过锅铲,调好火候,顺手把溅出的油擦干净。

“去,把碗拿过来。”

“哦。”她连忙照做。

厨房狭窄,锅碗碰撞出细碎的声响。

油香一点点浮起来,混着蒸汽和冬天残留的冷气。

他其实不常下厨。

从前,早饭是楼下的,晚饭多半在外。

厨房只是摆设,锅碗整齐,几乎没有油烟。

可最近不同了。

自从她来了,那间厨房就不再是空的。

他学着煮粥,学着掌握火候,也学着把一碗热汤放在她能看到的地方。

他动作不急不缓,刀落在砧板上,发出均匀的声响。

葱花细碎地散开,油在锅里爆出一点声。

空气里渐渐有了热度,蒸汽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他的神情。

他低头翻炒,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饭这件事,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人生二十多年,竟是这段时间……是他下厨最多的时候。

他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也不打算细想。

“盐。”

她“哦”了一声,去拿。

他接过时,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指节。

那一瞬间,连灶火都轻轻晃了。

他垂眼,语气平淡得近乎刻意:“火,下次别开那么大。”

……

做好饭菜,他喊她:“顾朝暄。”

“昂?”

“你能喝桑葚酒吗?”

“可以。”

秦湛予“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走到橱柜前,从最上层拿下一瓶深紫色玻璃瓶。那瓶桑葚酒是朋友从南边带回来的,自酿的,封口用细麻绳缠了几道,颜色深得发亮。

他解线、拔塞,软木发出轻轻一声。酒香缓缓散开,带着果气与微甜的酸。

顾朝暄坐在餐桌前,看着他动作,觉得这画面有点不真实。

厨房的灯是暖黄色的,他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拉得细长。

这几天,她见过他抽烟、冷着脸、淡漠地说话,却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安静,专注,甚至有点温柔。

“你在看什么?”他忽然抬头,声音淡淡。

顾朝暄被逮个正着,咳了一声:“没什么,我只是……有点饿了。”

秦湛予不疑有她:“那就吃。”

他把菜端上桌,又拿了两个玻璃杯。桑葚酒缓缓倒下,液体沿着杯壁滑落,沉进底色,如同夜色被溶进了水里。

两人面对面坐着。

顾朝暄抿了一口,酒味淡淡的,却在喉咙里泛起一阵热。

电视开着,屏幕里是一部老动画影片——《岁月的童话》。

顾朝暄歪头看了几秒,笑了一下:“你也看这种?”

“随手点的。”他淡淡道。

顾朝暄哦了一声,心思不在电影上,没认真看。

桑葚的甜气顺着喉咙下去,带出一点酸涩。

后面,秦湛予开口:“顾朝暄,难过就喝酒,累了就睡觉。别老想着那些没结果的事。”

她对他笑笑。

……

桑葚酒确实好喝。

甜得恰到好处,入口柔顺,不烈,却藏着后劲。

顾朝暄起初喝得拘谨,浅浅一口,后来一杯接一杯。

脸上慢慢有了血色,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

秦湛予没拦,只静静看着她。

那酒气从杯壁蒸上来,像一层薄雾,把她的神情都柔化了。

“秦湛予,”她忽然叫他名字。

声音软软的,带着笑意,“你脾气真差。”

他挑了下眉,“是吗。”

“嗯。”她点头,语气笃定,“差得很。”

闻言他扯唇,笑意不达眼底。

电视的光一帧帧闪烁,落在他脸上,把原本清冷的轮廓晕开了。

那双眼本该是理智、分寸、冷意俱全的,可不知是酒气还是什么,让那里面的光忽明忽暗,仿若一片被雨打湿的夜。

他掀眸看她。

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甚至不确定自己在看什么——

只是那一刻,他看得太久。

久到顾朝暄被那目光看得发怵。

“你别那样看我。”她说,语气带着点防备。

他微微一顿,目光这才移开。

她模糊地指了指他,眼神有点飘,“你每次一安静看我,那眼神就像……像要看透,又不屑于真的去懂。那样让我很不舒服。”

秦湛予沉默了几秒,垂下眼,拿起酒杯,指尖在杯壁上摩挲了一下。

“那你误会了。”

语调听不出真假,也听不出情绪的方向。

他抿了一口酒,不再看她。

……

顾朝暄走了,她走之前秦湛予还躺在沙发上,她把自己身上唯一值钱的项链留给他,算作抵押。

她没有回巴黎,也没有留北京。

法国的法学院学制是三年,她波士顿的学分能抵一部分,算起来,勉强也能拿到一个本科证书。

那天晚上,她在一家网吧坐了很久。

机器旧,屏幕有一层细细的灰。她开了VPN,连上那边的服务器,登进学校的系统,手指在触控板上停了片刻,才一点一点敲字。

教授回复得很快。

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礼貌,末尾附上了“take  care,  Noelle.”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笑了笑。

电脑屏幕的亮光映在她的脸上,网吧的烟味和咖啡味混杂在一起,空气干涩。

旁边的人在玩游戏,耳机音量开得太大,枪声一阵阵地炸开。

她关闭电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天已经微亮,街对面的早餐摊升起薄薄的白雾。

她身上只有秦湛予给的那笔现金。

回巴黎?她想过,但她现在应该出不了镜。这个问题她也不想了。

继续读书?似乎太奢侈。

所以她决定去杭州。

那是个距离合适的地方,足够远,又不算太陌生。

她在网页上搜了很久,找到一家法律咨询公司正在招聘助理,待遇一般,但管住。

在去之前她去补办了身份证。一星期之后拿到身份证就去了杭州。

在此期间,陆峥没有再来找她,原因她没想。

十几年的情谊说断不断,可人在现实面前,从来不靠情意续命。

到杭州的第二个星期,她刚下班,等在公交车站下,收到秦湛予的短信。

【陆峥让人把你东西寄来了。身份证、文件、还有两箱行李。】

【放我这,有空记得来取。】

她盯着那两条短信看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回复,最终把地址发给他,让他寄过来。

那个月她发了工资。

她去银行取钱,机器吐出卡的一瞬,屏幕亮起。

余额多得不像她的。

她盯着那串数字,指尖在按键上停了许久。

风从玻璃门外灌进来,带着冷气,吹皱了打印的小票。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去吃火锅。

自助小店,人不多。

她坐在角落,点了好多菜,还有啤酒。

汤底太辣,红油浮着,冒着泡。

第一口下去,鼻尖发酸,眼眶一热。

她以为是辣的缘故。

筷子在锅里搅着,热气一阵阵往上翻,蒸得她睫毛都湿了。

她低着头吃。

偶尔抬头,看到窗外一排路灯亮起,风把灯光吹得有些晃。

那一刻,她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悲哀——

像所有不该出现的温情,都来得太迟。

火锅越吃越辣,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她笑了一下,抬手擦了擦。

没人注意她,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哭。

账单放在桌角,油迹渗进纸里。

她掏出钱包,付了钱,走出门时风很大,吹得她脚步都不稳。

第二天,她去了银行,把那些钱逐一转回去,也把那张卡注销。

柜员问她原因,她说:“忘记密码了。”

……

那是春天的事。

杭城的春天来得慢,二月末还在下雨,三月初才有几场真正像样的晴天。

顾朝暄那天刚从法院出来。

新的律所在钱塘江边,主做刑辩,事务多、案子杂。

她穿着藏蓝色风衣,手里还攥着刚批下来的卷宗,脚步匆匆。

到了门口,阳光忽然照了进来,她下意识眯了下眼。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个子高,衬衫整洁,袖口卷得极干净。

她没认出他。

隔着逆光,轮廓被切得很干净,像哪张杂志上的人。她停了一秒,只把卷宗往上挪了挪。

倒是他先喊了她的名字:“顾朝暄。”

那声线从光里落下来,带着一点熟悉的弦。

她这才抬眼,慢了半拍地把青春期的一帧抽回来……17岁那年悉尼辩论决赛,终场铃响,他们一起弯腰颔首。

已是多年不见了。

“……韩述?”她试探。

“是我。好久不见了啊。”他笑着说。

顾朝暄点了点头。

他提议去喝杯咖啡,她没拒绝。

两人走去不远处的一家店,临街的玻璃被阳光照得发亮,咖啡香混着桂花糖浆的甜气。她挑了靠窗的位置,韩述坐在她对面,脱下外套,露出衬衫袖口那枚小小的银扣。

久别重逢,话题并不多。寒暄间,时间像被轻轻拉长。

他问她:“在杭州,还适应吗?”

她笑了一下,说:“还好。城市干净,节奏快。”

“那挺好,”他说,“我这次是陪我女朋友来的,她想去西湖那边拍照。想起你也在杭州,就顺便过来看看。”

语气温和,礼貌得恰到好处。

她没问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也没必要问。

韩述这样的人,从小生活在秩序和网络构织的环境里。

家族、关系、体制、校友,每一条线都能通向他想找的人。

服务员端来咖啡,杯壁薄,热气在光里氤氲。她拿起勺子搅了两下,白色的奶沫晕开一圈。

韩述笑了笑:“你变了。”

“嗯?”

“以前可不那么安静。”

“你来当几天牛马试试。”她翻白眼。

韩述哈哈笑。

他们都是生在红旗下的人,出身好,根骨正,从小被教着怎么站、怎么说、怎么走路。少年时便被安排在最笔直的轨道上,连未来都被规划得体面而明亮。

谁能想到,一朝潮落,顾朝暄已经不配跟他们站在一起。

韩述说,在去年春节前,陆峥和秦湛予都去了“国防与领导力培训”。

顾朝暄听了笑笑,不意外,这是属于每个高干子弟计划中的一环。

说不清的感觉,祝他们前程似锦之余,也希望自己越来越好。

他本来也在名单里,却因为要陪女朋友出国交流,放弃了机会。

韩述说这话时,神情轻松。

他从不会自我牺牲,只是无论走哪条路,他都会混得很好,高人一等。

傍晚他们一起吃了个饭,他把女朋友介绍过来,是个清瘦干净的姑娘,眼神明亮。

席间年轻人互相调笑,气氛松快。

各自道别时,三人都说了句“保重”。

……

第二天清晨,律所的接待电话响了。

前台转来案卷:菜市场持刀伤人致死案。被告周素芬,四十六岁,守寡,育有一女十五岁,摆摊卖菜;被害者为城管队协管员,三十二岁。

案情简述:整治行动中双方发生冲突,被告持菜刀挥砍,致对方颈部深切口失血性休克死亡。

检方拟以故意杀人罪(情节恶劣)起诉,量刑建议趋重。

家属请不起律师,法律援助指派到了她所在的所。

卷宗发到她手里时,窗外正落着细雨,纸页边缘沾了潮。

她看完一遍,又从头翻起。

她去案发的市场。

这是杭州常见的老式菜市,低檐,水迹,塑料盆里青菜带着泥。

老板们见外人来,神色谨慎。

她没有急着问案子,只在摊位边买了两把葱,把零钱塞进收银盒,才慢慢打听。

有人说,周素芬在这里卖了六年菜。

丈夫早走,女儿念书,摊位是借来的,执照办不下来,常被撵。

她去了周家的出租屋。

单间,墙皮起壳,窗台摆着牙刷和学生课本。十五岁的姑娘在角落里给她鞠了个躬,声音很小:“姐姐好。”

顾朝暄点头,问她那天在不在。

姑娘摇头,眼睛红了一圈:“我在学校。”

桌上有一个电子秤,秤盘边缘缺了一角。她伸手摸了一下,锋口很利。

“这是之前被踢坏的吗?”

姑娘点头:“上个月的。她那天一直在说‘秤贵,买不起’。”

回到所里,她把卷宗摊开。

第一件事,是把“故意”拆开。

笔录里写:执法方查处占道经营,被告拒不配合,言语激烈,情绪失控,持刀捅刺。

她对“拒不配合”四个字停了很久。

拒不配合是什么?是过度执法中的情绪反应,还是构成暴力抗法的前奏?

她调取了附近商户的店内监控。画面抖,角度偏,可足够看清动作:

三名协管围住摊位,翻筐、踢秤,周素芬伸手去抢秤,脚下打滑,手肘磕在边角,整个人跪了一下。

有人上前扯她胳膊,她反手一挡,另一只手去抓案板边的菜刀。

是抓,是握住?画面太快,分不清。

第二件事,是找到“刀”的来路与去向。

案发刀具来源为摊位常备菜刀,非预备;被告挥刀的轨迹是横向扫击,并非直刺颈动脉的致命路线。

这是法医鉴定里的一个小句子,被很多人忽略。

她把这个句子抄在便签上,贴到案卷封皮。

第三件事,是证明她当时的“人”。

不是传说中的“暴力小贩”,而是一个被风险和不安长期啮咬的母亲。

她联系精神科做了简易评估,医生在报告里写:“有长期慢性焦虑史,案发前一周因摊位被没收、生活来源受威胁,呈现显著急性应激,判断力与冲动控制能力短时下降。”

她知道,这一句话能把“杀意”从冷冰降到人间体温。

她去见公诉人。

对方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检察官,眼镜后面是标准的职业眼神。

“你这是往防卫过当方向去?”对方问。

“我在往‘非预谋,事发突然,主观恶性小’去。”

“伤口在颈部。”

“横向扫击,不是直刺。她甚至不知道那里是要害。”

“但她拿的是刀。”

“她也拿过葱。”她说。

对方盯了她两秒,笑了一下:“你这个比喻,挺会讲故事。”

“不是故事。”顾朝暄把监控里那几帧打印出来,递过去,“是事实的次序。她先被围堵,再被扯拽,秤被踢,手肘磕伤,然后才去抓刀。你要她怎么证明自己只想吓走人,而不是杀人?她没有漂亮的词汇,她只有一个瞬间。”

沉默。

年轻检察官把纸叠好:“我们会考虑你的意见。但量刑建议暂不变。”

她点头,站起身,鞠了一下。

她知道,真正的法庭在法庭外:在冷气太足的走廊,在杂乱潮湿的市场,在一张张笔录和一个个时间戳之间。

她回到市场,挨家挨户找人。

开庭那天下着小雨。

法院的台阶湿滑,雨水在石缝里积着浅浅一层。

旁听席坐了不少人,市场那边来的,执法队这边也来了人。

公诉人陈述简单而有力:公共管理秩序不容挑战,被告暴力抗法,手段残忍,后果严重。

轮到她。

她站起来。

“各位审判员,我先不谈法条。我想先请在座每一位,想象一下:在一个潮湿的清晨,你蹲在地上拣回撒出去的菜,你的秤被踢进了污水,你的手肘磕在木箱的锋口上,你听见有人说‘快点快点、别挡路’,你要把今天的饭钱从这一筐菜里掰出来。你紧张,你害怕,你慌乱,你的孩子还在学校等着你交学费。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又上来扯你的手。”

她停了停,看向审判席。

“被告拿起的是她案板上的刀。没有提前准备,没有寻找要害,没有追击。动作是横向扫击,没有精确刺入。她在恐惧中做出一个粗糙的动作,这个动作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但她不是一个谋杀者。”

她展示了监控,展示了法医的线条图,展示了精神评估。

“我们不逃避死亡的重量。人死了,再多话都轻。但我们也不该把所有的复杂,折叠成一个字:‘故意’。我们得把所有的细节、所有的前因后果,一起放上去。”

坐在被告席的女人一直低着头,双手交叠,手背上有一道旧伤。

旁听席里,有人小声啜泣。

下午质证环节,她问一名协管员:“你们那天佩戴执法记录仪了吗?”

对方沉默,随后说:“坏了。”

“执法公示做了吗?有没有出示书面通知?”

“口头告知了。”

“你在笔录里写‘对方多次辱骂’,我调取了音频,听到的词是‘别踢了’、‘慢点’和‘别碰我秤’。请问你理解的‘辱骂’是这三个词吗?”

对方红了脸:“……当时情况很乱。”

她点头:“是很乱。正因为乱,所以我们更需要程序。程序是每个人的秤,不只是摊贩的秤。”

最后陈述,她只说了一段。

“各位审判员,她是要为这个结果负责的。生命无可替代,悔恨无以赎回。她认罪,愿意承担赔偿,请求从轻。她的女儿十五岁——我不想用孩子去换取同情。我只是请求:在判决书上,留下她作为一个‘人’的样子。她不是标签。她是名字,是母亲,是每天在湿滑的地上摆摊的人。”

她说完,鞠了一躬。

她想起之前的顾朝暄,那时她站在灯底下,青春锋芒毕露;如今她站在灯的阴影里,学会把锋芒收进鞘里,只留下刃口的方向。

判决结果出来那天,雨停了,夏天快到了。

法院宣判:罪名调整为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考虑被告人系初犯、偶犯,事发有激烈挑衅和程序瑕疵因素,主观恶性相对较小,且案发后自动投案,如实供述,依法从轻;同时考虑后果严重,依法从重,最终判处无期徒刑。

法槌落下时,她听见被告席那边传来一声“谢谢”。

庭外的走廊很长,窗边有光照进来。

十五岁的女孩站在墙角,怯生生地伸过来一个保温杯:“姐姐,你喝水。”

杯盖拧得很紧,她花了点力气才拧开。水是温的,泛着一点点红枣的甜。

“谢谢你。”女孩又说了一遍。

顾朝暄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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