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循路
饭局结束,陆峥没有回家,车沿三里河南路滑过去,停在一栋没有牌匾的会所前。
院墙后是成排槐树,风过,花落得满地都是,铺出一层近乎轻浮的香。
“衡庐。”老北京才知道的地名,口袋里的人用它做了会所的名。
外头看陈旧,里头很新,帷幔厚,隔音好,酒单干净到无可挑剔。
程屿已经在包间等他。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笑容爽利:“你来晚了三分钟。”
“路上堵。”陆峥坐下,端起温水润喉,“他人呢?”
“在二号厢。刚签了个大明星,心情好。”程屿挑眉,“你又去江渚了?”
陆峥没有回答,只抬了抬眼皮。
程屿懂他的意思,从茶几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递过去。
火光一亮,映出他指节的冷白。
他低头点烟,动作稳得过分。烟雾从唇齿间散出来,氤氲在昏黄灯下,柔得几乎虚幻。
讽刺。
曾经他最厌恶的,就是这味道。
少年时在大院后墙,见那些老干部的儿子靠着树抽烟、说着大话,他心里生出一种冷的轻蔑。
看到顾朝暄抽时,他也会气愤不已。
可如今,他也开始靠着烟气去稳情绪。
人真是容易背叛自己。
程屿看着他,没再多问。
陆峥抽完一根,指尖在烟灰缸边轻磕。
程屿打开了大屏幕。
屏幕亮起,光在昏暗的包间里一晃,落在陆峥的脸上,把那双深黑的眼映得更冷。
画面从上方俯拍,角度隐秘,是会所二号厢的实时监控。
镜头有点偏,能看到半个房间。沙发、玻璃桌、散乱的香槟瓶。
姜佑丞正坐在沙发正中,笑得随意又张扬。
他举着酒杯,正被几个人簇拥着。旁边是几个年轻的演员,衣着时尚,神情带着刻意的亲昵。
程屿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里的一幕,勾唇,讽刺意味分明:“他可真是会享福……”
陆峥没接话,看着。
屏幕的另一角,有人递了个银色的小盒子。那东西在光下反出一线冷光。
姜佑丞笑着摆手:“别整这玩意儿,哥可戒了。”
那人靠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几个人跟着起哄。笑声起起落落,如同风卷着酒气。
姜佑丞犹豫了一瞬,笑着骂了句脏话,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
将近十五分钟,陆峥起身:“行了,关掉吧。”
程屿看他一眼:“今晚不留下?”
“太晚。”
他掐灭烟,走到门口。
门推开时,冷风灌了进来。
外面风很大,花瓣铺在地上,被风一层层卷起。
程屿送他出了衡庐。
他站在台阶下,看着陆峥的背影被夜色一点点吞没。
风从巷口灌进来,卷着落花与尘气。陆峥的身影修长、挺拔,走得沉稳,从容得近乎冷淡。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灯光一闪,又归于黑暗。
程屿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空荡的夜。
这些年,陆峥变了……也似乎没变。
变的是他身上的锋芒,被一层层打磨得不露痕迹;
没变的是那股从骨子里渗出的冷意与决绝。
他仍旧不动声色,却能让人心生敬畏。
程屿叹了口气,指尖的烟灰被风吹散。
那种人,永远不需要出手。
可他若想让谁沉沦,谁便再无浮上的机会。
……
陆峥回家时,已近零点。
陆宅的灯还亮着。
那盏客厅壁灯,是母亲一贯的习惯。
不等人,只亮灯。
他下车,脚步压过碎石道。
陆家的宅子坐落在二环内一隅,旧砖墙、青瓦檐,连廊深处是几棵老桂树。门推开,一股熟悉的檀香气息混着茶香扑面。
曲映真坐在客厅里。
一身米色家居服,姿态端雅,指间捏着半块水果,电视机的光在她脸上一闪一闪。
听见脚步声,她转头:“这么晚才回来?”
“有会。”陆峥脱下外套,语气平淡。
“会?还是会所?”
陆峥没答,只在对面坐下,倒了杯水。
客厅很静。窗外的风拍打着竹影,偶尔传来几声风铃。
曲映真看了他一会儿。
“相亲那边,我听你阿姨说,女方印象还不错。”
陆峥手里那杯水微微晃了下。
“嗯。”
“那你呢?”
“挺好。”他答得极简。
“挺好是有戏?”她追问,“还是你只是不讨厌?”
陆峥没立刻回应。
半晌,他抬起眼,神色冷静:“我对她没意见。”
“没意见?”曲映真笑了一下,笑里有点苦涩,“陆峥,你这话听着像是在谈一份公文。她可是人,不是材料。”
陆峥闻言,表情没什么变化。
曲映真叹了口气,靠在沙发上:“你这些年总是这样,什么事、什么情绪都让人看不出来。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谁。”
空气倏然一滞。
陆峥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瓷底擦过木面,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响。
曲映真看着,面上那点温和褪尽。
“陆峥,顾家那丫头跟你没有缘分,这么多年了,你是时候该放下了。”
沉默。
灯光在他眉骨处落下一道冷影。
半晌,陆峥抬眼,神色平静到近乎无情:“妈,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
他起身,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以后这种饭局,别再安排了。”说完,他顺手拿起外套,“您早点休息。”
“陆峥——”
他脚步没停。
……
江渚市,临港新区管委会。
整层楼的灯陆续灭了,只剩他办公室还亮着一盏冷白。
秘书敲门进来:“秦处,这是明早汇报要用的材料。”
他没抬头,淡淡道:“把江渚务工人员备案系统的台账调出来。”
秘书怔了怔:“您要看哪一类?”
“外来务工。”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女性,二十五到三十五岁,登记在民乐里辖区。”
秘书应了一声,退出去。
十分钟后,她重新回来,手里抱着一摞厚厚的档案袋。
“这是您要的范围数据,太多人了……我让系统筛了一下,按登记时间和工种排过。”
“好。”他接过,在灯下翻。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脆。大部分名字他都未曾见过,千篇一律的备注:“餐饮业”“服务员”“无保险”“无社保记录”。
直到一页被风轻轻掀开,那个名字映入眼底。
顾朝暄。
他指尖一顿。那一行信息干净得近乎刺眼:
【籍贯:北京】
【来江事由:务工】
【居住地:南堤街道民乐里9号】
【职业:餐饮服务员】
【单位:沿江路XX火锅店】
【社保缴纳:无】
【联系人:无】
他抬眼,“系统里还有她的登记原件吗?”
秘书不敢多问,只道:“有,都是公安数据导入的。”
“调出来。”
几分钟后,打印机吐出几张纸。
他一页页看,最后停在那张黑白复印的身份证照片上。
那是她……眉眼依旧,只是清减了许多。
光线打在纸上,显得她的脸更淡,轮廓被灰度削去棱角。
她的眼神仍然明亮,却不再张扬,像极了那晚他在车灯下看到的样子。
或许是办公室的灯太亮,他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伸手压了压眉骨。
有点荒唐。
一个副厅级干部,深夜让人翻务工人员登记,只为查一个“餐饮服务员”的资料。
若这事被人知道,怕是连底下的小科员都得忍不住发笑——
堂堂管委会一把手,不看项目、不批投资、不盯基建,反倒在凌晨时分翻着一堆劳务备案,去查一个无社保、无联系人、在沿江路火锅店端盘子的女人。
可她……普通吗?
他记得,顾朝暄原本判的是十年。
那场官司闹得满城风雨,证据摆在明面上,她又拒不辩解。
那一年,谢家出手,刑期从十年变成了四年。
即便如此,那四年,也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四年……到现在,刚好过去三年半。
也就是说,她提前出狱了。
他靠进椅背,眉眼间的线条被灯光切成两截。
这意味着什么?
表现良好?改造积极?
明明那样的人,不可能轻易妥协。
他想象着她在那种地方的模样:白色囚服,低着头,按要求排队、劳动、写悔过书。
她向来锋利,不肯低头。
要逼她做到那一步,得磨去多少骨刺。
秦湛予阖上那页资料,缓缓呼出一口气。
喉咙有点紧,像是被什么堵着。
他没点烟。
把手背在椅背与颈后之间,仰坐片刻,又俯下身,把名册整理齐整,边角与桌沿对齐,一毫米不差。
电话被他摸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摸起来。最后还是没有拨出去。
他给秘书发了条消息:“第三片区近期治安巡查频次再加一档,夜间多看巷口与低楼层住户,注意方式,别扰民。让街道协管和社区民警都留个心。对滞留的流浪人员,联系民政安排到救助站去。”
他打完字,盯着那行消息看了几秒。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似乎在权衡措辞。
“半地下”三个字他删了又敲,敲了又删,最后改成“低楼层”,语气温和、模糊到不引人注意。
消息发出,屏幕亮光在夜色里闪了一下,随即归于黑。
办公室重新陷入安静。窗外风擦着玻璃,带着港区的潮湿与汽笛声。
秦湛予靠回椅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明明只是一条普通的行政指令,却让他心口那根弦紧得发疼。
他其实很清楚,这样做改变不了什么。
那些夜里蜷在角落的流浪汉、阴湿地下室里生活的人,不会因为一条命令就过上光亮的日子。
但至少……能让她晚归的时候,巷口不那么黑,能让那条街少点混乱和危险。
从少年大院到如今的位置,他练就的第一件事就是克制:不插手个人命运,不以好恶换公器。可某些名字一出现,克制就像被拧了一下,声音仍旧平静,心里却不可避免地起伏。
几分钟之后,他伸手拿起笔,在桌边的便笺上写了几行字。
字迹冷峻、端正——
“民乐里街道照明改造督办,优先低楼层及巷口区域。”
“第三片区社会救助联动机制,民政、公安同步核查。”
写完后,他将便签整齐地贴在文件夹内页。
那一瞬间,他的动作安静得仿若是在掩埋什么。
桌上的名册还摊开着,纸页在空调气流下微微颤。
顾朝暄的名字在白纸中央,字迹印得太深。
他伸出手,将那页轻轻合上,压在一叠政策文件下。
他抬起头,透过落地窗望向远处的港口。那片黑暗的海面上,有微弱的灯光一闪一灭,像是有人在夜色里呼吸。
秦湛予静静地看了很久。
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是秘书的回复:“收到,已转街道安排。”
他“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屏幕再次暗下去,他关掉台灯,办公室陷入深夜的静默。
他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扇缝。风灌进来,带着江渚夜里的潮气。
他想起那个半地下的房间、那盏昏黄的灯、她递过来的那瓶水。
她不该住在那里,不该这样小心翼翼地活。
可她从来不肯要任何人的怜悯。
他轻轻阖上窗,转身,低声自嘲地笑了一下。
……
次日一早,江渚的天刚翻出一线灰白。
气窗外的路面还潮,轮胎碾过留下一道道浅浅的水痕。
顾朝暄从床沿起身,把被角抻平,照例把枕头拍两下,才穿外套出门。
巷口那盏坏了很久的灯换了新的,灯罩上挂着昨夜的水珠,透着一层细亮。
楼道口也装了感应灯,人一靠近,嗒地亮起。
她不由自主停了半秒,抬眼,随后把视线收回去,脚步很轻地从那片光底下穿过去。
今天是她负责采购的日子。
市场比往常更早热闹。
卖毛肚的摊前围了三个人,她夹在其间,语速不快:“要两盘,割整片的,边角少点。”
卖家笑:“你这丫头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舍吃。”
卖家找零的时候忽然探过身,跟她嘀咕:“昭昭啊,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考虑怎么样了?我家小侄子在河对岸那所小学教书,真的是老实人,虽然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当。”
两旁剁骨的刀声“噔噔”作响,清晨的雾气混着蒜苗的辛辣味往上冒。
顾朝暄被这句话逗得一愣,随即笑了笑:“谢谢您挂念。我现在忙得很,怕耽误人。”
卖家不死心,抓起一把香菜往秤上一拍:“忙也得有人管你吃饭啊。他人不花哨,个子也不矮,还会做做饭。你看你多瘦。”
“我会自己做。”她把香菜拨回去一点,“我现在可会做饭了。”
卖家“啧”了一声,嘴上仍念叨:“那也得有人给你端一碗……小姑娘不要那么要强,要学会依靠人。”
顾朝暄把黄喉验了边,“等我不忙的时候再说吧。要真缘分到了,我也跑不掉。”
说完,她把上周差的两块钱递过去,“上次欠的。”
卖家接了钱,叹气似的摆摆手:“行吧。记着啊,我们家那小子,人实在。”
“记着了。”她把袋口拎紧,朝摊主点点头。
她转身往前,穿过一排挂着猪肚的铁钩,又在豆制品摊前停下。摊主把豆皮一张张抖开,“今儿这批好,细。”
“要三斤,打两层油纸。”她说。指尖沾了点黄豆水,她下意识在围裙角轻抹一下,动作干净利落。
出市场时,天色已经亮开,沿江的风把横幅吹得猎猎作响。
她把帆布袋换到另一只手,步子不快不慢。
身后卖家的声音还远远追过来:“昭昭,记得考虑啊!我侄子真不赖——”
她回头扬了扬手中的菜,笑意浅浅:“行,我先把这些东西安排了。”
回店路上,河面起风,水纹一圈圈推到岸边。沿河的护栏新刷了漆,几处破损处钉了新的角件。
她从旁边走过,指尖轻碰了一下那块还未彻底干透的漆,黏。
她把手缩回袖口,继续走。
午后,老板娘临时交代:“昭昭,下午人手不够,你把帐也接了。加的菜都记上,我晚点回来盘。”
“好。”她应得很干脆,围裙一系,去后厨清点库存,顺手把配菜区的价签按顺序摆正。新来的同事看得出神:“昭昭姐,你以前是不是也做过这种活?”
她想了想:“差不多。”
“在哪儿啊?”
“很远的地方。”她笑了一下,没再说。
两点出头,社区网格员带着街道协管来店里做例行登记。
“暂住信息核验一下。”网格员把平板递过来,态度客气,“别紧张,就例行。”
顾朝暄把身份证交过去,指腹在冷硬的塑料边上停了一瞬。
网格员飞快录完,笑着点头:“好了。健康证明还在有效期,下个月我们组织免费体检,到时候你们店统一报名就行。”
老板娘忙里抬头:“多谢多谢。”
顾朝暄只说了声“谢谢”,把证件收好,回身去接电话订货。
……
夜色低垂,江渚的风带着潮意。
街角那家水果摊还亮着灯,灯泡外罩着一层油腻的尘,光晕黄得发暖。
顾朝暄买了三斤橘子,又挑了几颗青枣。老板娘笑眯眯地递袋子:“今儿这批甜,姑娘多买点,补补气色。”
“够了,谢谢。”她抬手拢了拢发,把零钱塞进钱盒。
转身时,街口传来一阵轻响——
一辆红旗缓缓驶来,停在她面前。车漆在路灯下映出冷白的光,挡住了去路。
顾朝暄脚步一顿,眉心微蹙。
驾驶座的窗落下来。秦湛予坐在里面,神色沉稳,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
“上车。”
她没动。只是抿着唇,手指紧了紧手里的塑料袋。
他没再多说,只将车往前挪了半个车身,彻底把她的去路挡住。
顾朝暄忍了忍,开口:“秦处,您这是公务车吗?公务占道可是要扣分的。”
秦湛予似笑非笑:“那就上来,咱们挪到不占道的地方说。”
她想绕过去,却被车头一寸寸跟着逼近。
街角开始有人张望,隔着夜色好奇地打量。
她拎着袋子的手越攥越紧。
车里的人仍不动声色,只是盯着她。
然后——
一声短促的喇叭,清脆而不容拒绝。
顾朝暄心里一阵无奈,暗骂了一句“摄青鬼,阴魂不散”,终究还是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街边的喧哗声隔绝在外。
车厢里一片安静,只有空调送出的暖风声。
秦湛予没开口,车缓缓启动,驶入江边的主路。
她偏头看向窗外,橘子和青枣的香气在空气里散开,心底那点被夜风带来的清醒,又一次被他那份沉稳的气息压了下去。
比起前两天在火锅店看到他的第一面,她此刻的心境已经平静得多。
那时候,她看见他,只觉血液都在往上涌。那是久违的惶然、警觉与本能的防御。
可如今,她坐在他车上,心跳虽然仍不稳,但已不会乱。
“顾朝暄,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私厨餐厅?”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声音不咸不淡:“没有什么‘私厨’。有家做夜里小锅菜的。再远一点有家川味面摊,味儿重。”
“那就小锅菜。地方?”
她报了个巷名。他把方向盘一拧,车并到内侧,顺江而下。夜里风把水汽往岸上推,挡风玻璃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雾,他开了内循环,速度始终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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