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晦明
付成怔了一下。那一刻他本能地想说“不麻烦”,却被秦湛予那股不容置喙的气势压了回去。
他看着那人从自己手里接过大米,动作不算粗暴,但透着天然的排斥。
一种“这不该你来做”的意味。
空气有几秒的真空。
付成站在原地,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笑着说:“那……我先走了。”
“好,”顾朝暄抬眼,冲他点了点头,“谢谢你。”
“没事。”他摆摆手,语气依旧温温的,“下次别一个人拿重的。”
秦湛予单手提着那袋大米,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楼道口的风灌进来,吹散了烟气,也吹乱了他眉间那层不易察觉的情绪。
付成走后,巷子一下安静下来,只剩远处锅碗瓢盆的回声。
顾朝暄转过身,伸手去接那袋米:“给我吧。”
他没动。
手指却微微收紧。
她又伸手,语气淡淡的:“我自己拿得动。”
秦湛予抬起眼,视线从她的手一路移到她的脸上,神情不冷不热,带着燥意。
“拿得动别人会给你送到家门口吗?”
“……”有病一样,顾朝暄拧了眉,“你来找我有事吗?”
“作为公职人员,”他嗓音低沉,“关心一下辖区居民的生活状况,有问题吗?”
顾朝暄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口气噎了下,神情淡淡:“秦处长真敬业,连我这种外来务工都能轮得到关心。”
他没理她:“辖区里每个居民都该被关注。尤其是像你这种,生活有点困难的。”
她抬眼,冷淡地笑了一下:“我生活挺好,不用麻烦秦处长‘基层走访’。”
堂堂领导干部,不去关心深山的留守儿童,不去解决棚户区的老旧改造,倒跑来她这破地下室门口,“关心居民生活”。
真是闲情雅致。
秦湛予不理她讥诮,目光落在她手上,看到那只已经勒出红痕的塑料袋带子。
他蹙眉,不再多说,从她怀里直接把菜袋子也夺了过去。
顾朝暄怔了一下,下意识去夺:“我自己来。”
他没看她,只道:“公职人员尽该尽的责任而已,不用感谢。”
说完,提着米和菜,径直往她那间地下室走去。
顾朝暄原本被他那一连串冠冕堂皇的话气得不轻,正要开口讥一句“真尽责”,
可下一秒,视线落在楼道灯下那一片阴影里。
地上放着几只礼盒。
并排三盒,包装考究,颜色各异——
一盒暗金、一盒靛蓝、一盒象牙白,印着不同的外文字样。
光看纸壳的质地与印金烫边的细节,就知道不是超市能买到的货。
她认出来,那是进口的橘子礼盒。
西班牙Valencia、意大利Tarocco,还有日本爱媛果冻橘。
每一盒都精致得像艺术品,价格至少是她一周的工资。
她想起前几天在那家小馆,他嫌她买的橘子太酸。
一句“甜吗?”让她心中无比的冒火。
这又是存了什么心思?
秦湛予站在墙边,手里还提着那袋米跟蔬菜,静静等她开门。顾朝暄走上前,开锁,推门进去,昏黄的灯光亮起。
他跟着进去,把米和菜放在桌上。桌面窄,几乎被塞满了。
她提着那三盒橘子,犹豫了一下,也放到桌边。
一时间,那些礼盒在这逼仄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秦湛予站在那里,神情很淡。片刻后,他抬起眼,看着她:“你还没吃饭,对吧?”
顾朝暄手里还在解袋子,没抬头:“对啊,怎么了?”
他捏了捏眉心,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也做我一份,我睡一会。”
说完,径直走过去,低头看了眼那张靠墙的铁床——床单平整干净,棉布被叠得规整。
他没有征询,直接坐下,解开衬衫袖口,动作很慢,随后仰头靠了上去。
顾朝暄怔了怔,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闭上了眼。
“你躺我床上干什么?”
他没有睁眼,手臂抬起遮在额前,语气懒懒的:“眯一会。”
顾朝暄有点无语,又有点恼火。
“秦湛予,你去你住所睡去,这儿不是你休息的地方。”
他没动,声音低哑,仿若隔着一层厚雾传出来:“我曾经也让你睡我床上几天。现在还我,怎么了?”
“……”顾朝暄气得直吸一口气,拽他衣袖:“起来!”
他没动。
他整个人陷在那张旧铁床上,姿态松散,衬衫半敞,袖口散着,冷白的灯光落在他侧脸上,把眉骨的阴影压得更深。
“秦湛予!”她又喊了一声。
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没睁眼:“别吵。”
顾朝暄彻底被他气笑了,抬手在他胸口拍了一下,不轻不重:“你别太过分!”
那一下落在他身上,衣料下的肌肉一紧,微微起伏,没什么反应。
他像真睡着了。
她看着他那张带着倦意的脸,气势渐渐消下去。
真是服了。
随即,顾朝暄气呼呼转身去厨房。
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油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散开。
……
秦湛予没真睡,但也不想睁眼。
眼皮底下是昏黄的灯光,耳边是锅里沸腾的声音。
那种日常的、平凡的生活气息,让他心里生出一种久违的安静。
他是真的累了。
江渚近两年在上面的报告里,被归为“典型问题区”。
港口项目资金流向不明,地方招商存在虚账,几个大项目的土地批复和审批链条上,环环都有灰色痕迹。
中央督察组下了几道函,点名江渚的财政与建设局。
于是,他被派下来。
名义上,是“代表部委下属调研组全面了解地方项目执行情况”,带队入驻江渚市委办公室。
实际上,谁都知道,这种任务不属于轻松一类。
他得查钱、查人、查文件。
那些卷宗和会议纪要像沾了泥的麻线,越理越乱;每次去市政楼,他都能感觉到那种“笑里藏锋”的迎合。
更何况,这次江渚的问题不是孤立的。牵扯到的,不止一个地方部门。
上面催得紧,北京那边几乎每两天一通电话,问“进展如何”“材料什么时候上交”“能不能结项”。
他白天在会议室里听汇报,晚上回公寓一个人整理笔记到凌晨,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一张表格、一份招标文件,他要翻上十遍。
偶尔抬头,窗外江渚的夜总是一样的。
潮湿、压抑,街灯昏黄,如同蒙了一层雾。
他从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她。
在此之前,他打算着尽快结案、回北京。
任务一结束,他就能交报告、脱身,回去继续原来的节奏。
他的人生向来有条不紊,不容浪费一分时间。
可现在不同了。
他知道她一个人留在江渚。
知道她住在那间阴潮的地下室,晚上下班要走过一整条黑漆漆的巷子;知道她靠那点火锅店的工资糊口,连买橘子都要算价钱。
他就开始犹豫。
报告写到一半,他盯着屏幕上那行“本次调研工作基本完成,下一步建议——”的字,迟迟落不下句号。
每一次要签字提交前,他都莫名地拖延。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他肩上的任务太重,上面催得紧,任何延误都有风险。
可理智告诉他该走,身体却一次次偏离轨道。
真的是烦得要死,这个女人还那么倔,身边还那么多蜂蝶围着转!
锅里的米香氤氲着,混着蒸汽散开。
顾朝暄把火关小,又尝了尝味道,确定刚好熟透,才转身脱下围裙。
“秦湛予——”
她喊了一声。
那张铁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
他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蒙。铁床的支架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撑起身,低头捏了捏眉心。
那床太硬了,睡得浑身骨头都在抗议。
背脊一阵一阵地酸,像是被那冰冷的铁片硌着睡了整整一夜。
没吭声,抬手松了松领口,慢慢坐起来。
顾朝暄斜眼看他,语气凉凉的:“不是说只眯一会?快半个小时了。”
秦湛予“嗯”了一声,还没完全醒过来。
她看他那样,嘴角抿了抿,终究还是没再讽刺。
她去翻柜子,找出一只还没拆封的纸盒,从里面抽出一支一次性牙刷和小包牙膏。
“这儿没新的毛巾,自己将就用水冲一下。”
她说得淡淡的,却连牙杯都替他放好了。
他接过那牙刷,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冷水冲在掌心,刺得他手指微微一颤。镜子里的人神色清冷,水珠顺着鬓角滑下去,他抬头望了两秒,又低头漱口。
等他出来时,厨房那边的灯还亮着。
顾朝暄已经把饭盛好,两碗白饭,几样家常菜。
炒蛋、青菜,还有一盘土豆片。
她在狭窄的茶几前摆上托盘,放好筷子。
“吃吧。”她说。
秦湛予坐下时,肩膀轻轻一塌,动作克制,带着一种久违的放松。
时间真会改变人,当初那个手脚毛毛躁躁的女孩,火都不会关小的顾朝暄,现在都会做饭了。
屋子不大,灯光有点暗,油烟的气味还未散干净。
顾朝暄低头吃饭,不抬眼。
秦湛予拿起筷子,目光在她那双安静的手上停了片刻,才开口:“味道不错。”
顾朝暄:“谢谢夸奖。”
两人默默把一碗饭吃到见底。
筷子落了声,他先站起来,把碗盘往水槽里一套:“我来。”
顾朝暄本想说“不用”,话到嘴边换成了:“洗干净点,别把东西给堵了。”
他嗯了一声,卷了下袖口。
冷水冲在瓷面上,油星子被一点点推走,碗沿碰在槽壁,发出小小的轻响。
他在洗碗,顾朝暄转身把床上那条薄被拆了,抽出旧床单,换上叠得方方正正的干净一套,又把枕套重新套好。
半地下的风从气窗缝里钻进来,灯下纤尘飞起一层,很快又被她抹布一遍带走。
水声停住。
他擦干手出来,靠着门框看她把最后一角抻平。唇角很轻地一勾,嗤笑了一下。
欲盖弥彰。
“换床单干什么?”他随口问。
顾朝暄没抬头:“脏了。”
“我才睡一会儿。”
“那也够了。”她淡淡道。
秦湛予懒得再跟她计较,视线从她手上移开,落在那几盒橘子上。
包装还摆在桌边,灯光打在烫金的字样上,闪着微弱的光。
他走过去,撕开其中一盒。空气里立刻多了一层甜香。
橘子被一层一层包得跟礼物一样,果皮细腻,色泽饱满。
他坐下,慢条斯理地剥皮,指节分明,动作却极稳。
橘瓣一点点分开,像莲花盛开的形状。
顾朝暄换完床单,抬头时,正好看到他那双修长的手托着橘瓣,动作安静得近乎温柔。
他抬眼看她一眼,“顾朝暄,过来尝尝。”
顾朝暄一开始没动。
他便伸出手,把那瓣橘子直接递到她面前。
她犹豫了两秒,还是伸手接过。
那橘瓣被他剥得极干净,连白筋都细细剔去,
在她指尖轻轻一捏,就渗出一点汁。
她低头咬了一口,甜意几乎立刻在舌尖绽开。
秦湛予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问:“酸吗?”
顾朝暄抬眼瞪了他一眼。
“这回满意了?”
他不答,嘴角轻轻一勾。
……
四月中旬,北京的天刚入春暖,风里还带着一股干涩的凉意。
在这个圈子里,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
政治上,从来没有所谓的敌人,也没有所谓的朋友。
只有利益的趋同与立场的暂时一致。
彼时陆峥站在窗前,手里的烟燃了一半,灰落进水晶烟灰缸。
对面沙发上坐着韩述和几个熟面孔,都是在部委、央企要职的人。
谈笑声平缓,没有任何真情实意,更多是试探和揣摩。
包间里笑声起落,话题绕着项目批次、资金口径、审计节点打转,语气都不疾不徐,像一场无形的拉力赛。
盛时把酒往外一推:“行了,今天是我的场,谁再把会上的词儿往桌上搬,我就罚他三杯。”
韩述举着杯,懒懒地笑:“我投降。”
盛时笑骂:“少来,今晚属你话最多。”
陆峥没笑,他话很少,从坐下到现在,除了“新婚快乐”,没再说过一句场面话。
盛时看他一眼:“怎么,心情不好?”
“没有。”陆峥淡淡,“听你们说就行。”
韩述顺着笑:“他这样才正常。你看他不说话的时候,别人就更不敢说错。”
桌上一阵笑,气氛又松了几分。酒换了第二轮。盛时起身倒酒,一边随口道:“请柬都寄出去了,秦湛予那份我让秘书送到他公寓。也不知他能不能来。”
韩述闻言插了句,“他这两天怕回不来,在江渚那边。”
盛时“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他走之前我还约他打球,”韩述喝了口酒,“他说他要下去带队。调研地方项目执行,上面安排的。挺麻烦一差事。”
“江渚?”盛时皱眉,“那边项目烂摊子一堆,他去干嘛?”
“还能干嘛?”韩述笑笑,“擦屁股。”
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沉默。
那种沉默不是惊讶,而是懂,官场里谁都知道,能被“派下去擦”的,不是功劳活。
盛时掂了掂酒杯:“他还真是……硬骨头。”
“他那性子,硬到连自己都磨不动。”韩述摇头笑,“不过,他在江渚估计呆不了太久。上头催得紧,他那种人,不拖事。”
坐在窗边的陆峥动了动。
他一直没插话。直到此刻,烟在指尖燃到尽头,他才慢慢掐灭。
“他去江渚多久了?”
语气平静,几乎听不出波澜。
韩述想了想:“快一个月。怎么,你不知道?”
盛时抬眼,注意到陆峥那一瞬间细微的停顿。
“你还以为他在北京?”
陆峥抬头,神情淡淡:“嗯,以为他还在部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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