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山楂
他攥着她的手腕,睡意还未褪尽。
“放开我。”顾朝暄语调带着点困意,也带着一点气。
他没动。眼睫在光里微微颤。
半晌,他睁开眼,嗓音哑得厉害,像从梦里带出一截温度。
“再五分钟。”
“起来!”她不管。
秦湛予叹口气,松开她的手,坐起身时铁床又“吱呀”一响。
他眉心一拧:这破床。再睡两回真要塌。
顾朝暄已经下床,把拖鞋踢正:“去洗,洗漱用品用你上次的。”
地下室的水凉得发骨,他被激得清醒,侧头看她。
女孩坐在木椅上,头发随手挽了个松结,眼睛里是彻夜未眠后的清光。
“昨晚真没睡?”他问。
她没说话。
只是“嗯”了一声,也分不清是在应他,还是在敷衍。
她拿起昨天夜里没有喝完的水,低头抿了一口,又皱眉放下。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恹”,那种困到极点、倦到极点后的情绪,安静,却拒人千里。
他擦着手走过来,步子不急不慢。
顾朝暄正低着头看杯底,忽然被人捏了一下脸。
“——!”
她猛地抬头,瞪他:“发什么神经?”
秦湛予笑了一下,指尖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她抬手打掉。
“你有病吧?”她真有点火,声音发哑,“一大早干什么呢?”
这是没睡好,闹脾气呢。
他低头看她,笑意浅淡,带着困意和不动声色的宠溺。
“看你这样,该睡觉了。”
“我不困。”她嘴硬,手下意识地去揉被他掐过的地方。
“你眼睛底下都青了。”他抬手,又想去碰她,被她往后一仰躲开。
“秦湛予。”她语气警告似的。
“行。”他收回手,半蹲下来,和她平视。
声音低而温柔:“去睡觉吧。再熬下去,该变成熊猫了。”
顾朝暄沉默几秒,转开眼。
秦湛予就那样看着她,耐心得出奇。
光从她肩头滑过,落在她脸侧,连她睫毛的颤动都清晰。
“你先走。”她说。
看了她一会,秦湛予也不跟她争辩。
一刻不倔就不是顾朝暄。
……
顾朝暄目送门关上的那一刻,整间屋子像被抽走了声音。
铁床、木桌、旧电脑,还有那盏昏黄的灯,都重新归于死寂。
脑子一片乱。
然后,顾朝暄视线落到那张床上。
她烦得要命。
明明是她的地方,他却睡得比她还自在。
一想到他临走前那句“我傍晚来接你吃饭”,心底那种莫名的情绪更像被火一点点烤着。
她站起来,走过去,把被子一把扯开,又随手掸了两下。
最后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干脆整个人往床上一躺。
铁床发出轻微的响动。
上方天花板低矮,灯泡的光被烟熏得发黄。
顾朝暄盯着那盏灯看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她想不通,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出来之后,她一直避着北京。
那地方,那些人,那些旧事,她一个都不想再碰。
可如今,她却任由秦湛予,一个出身体制、有头有脸的人,在自己这间低矮逼仄的地下室里来去自如。
那层本该被割断的界线,被他轻易一脚跨过。
她闭上眼,手臂挡在额前。
光透过指缝落在眼底,浮出一点晕影。
有那么一瞬,她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
顾朝暄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透了进来。
她在床上坐了会儿,脑子还空着。
手撑着床沿下去,脚一落地,铁床又发出那种细碎的金属声。
她抿了抿唇,走去洗手池。
洗完脸,她整个人才彻底清醒。
镜子里那张脸没什么血色,眼底微微发青。
她一向没赖床的习惯,哪怕前一晚没睡好,醒了也不会再躺。
回到桌边,她倒了杯水,刚抿一口,才注意到桌角那几只礼盒。
昨晚他放那儿的。
她这才认真看清。
几个浅色牛皮纸盒,外包装规整干净,印着熟悉的字样。
是京城那几家老字号的特产——
宫廷糕点、枣泥酥、茯苓饼,还有一罐密封的山楂糕。
她怔了怔。
有些东西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
小时候年节时,家里总常备的。
那种带着金边的包装、泛着油香的甜味,是她童年记忆里最完整的一段。
她蹲下来,指尖顺着盒沿轻轻描过去。
那感觉仿若是从岁月另一头伸来的一根线,轻轻一拉,心口就跟着动了。
她盯着那罐山楂糕看了很久。
包装换了款式,味道大概没变。
他小时候不是很讨厌她吗?
那一年冬天,秦爷爷说他不适应北方的天气,在感冒咳嗽,她拿了一盒山楂片给他,他看了一眼没接。
她自己一气之下全吃完,酸得眼泪都出来。
想到这里,她低低笑了一下。
有点自嘲,也有点没由来的心酸。
真奇怪。
他现在怎么喜欢自己了?
还是沦落成这样的顾朝暄?
半晌,她站起身,把那几盒礼品推到墙边。
……
昨晚的翻译稿已经交了出去,她难得有个空闲的白天。
外头阳光很好,地下室那层厚重的阴气被隔在门后。
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关灯、锁门、上楼。
顾朝暄沿着老街往前走,经过几家小店。门口晾着的衣服在风里晃,玻璃橱窗里堆满各式小摆件、香薰、旧明信片。
她没什么计划,走到哪算哪。
拐过第二条街时,看见一家花店。
铺子不大,门口摆着几桶鲜花,阳光照在花瓣上,水珠闪着亮光。
她停下脚步。
店主是个年轻女孩,正拿着喷壶往花上洒水。
顾朝暄看了一圈,手最终伸向那桶白色桔梗。
“帮我包一束。”
“要搭点绿叶吗?”店主问。
“要。”
她看着女孩熟练地修剪、绑带,最后那一束花被纸包裹得精致柔软。
其实出来这半年多,她常这样。
哪怕生活拮据,也会在某个午后,为自己买一束花。
可能是习惯。
也可能,是她唯一能掌握的“浪费”。
她走出花店,手里的花随步伐轻轻晃。
阳光照在花瓣上,颜色更淡了些。
顾朝暄低头闻了闻。
味道不浓。
她路过一家文具铺,又进去买了几支笔、一叠便签纸。
走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小袋子,花被夹在臂弯间。
这些零碎的小东西,加起来不过几十块钱,却让她的脚步轻了许多。
她停在街口,望着一辆公交驶过,玻璃窗上映出她的倒影——
肩上有阳光,怀里有花。
……
江渚的五月中旬,天光明亮,风也温柔。
街道两旁的梧桐叶新得发亮,枝影在地面上晃动。
她在等红灯。
街口车流不急,信号灯还剩十几秒。她抬头,看向对面。
二楼的一家餐厅,落地窗半开着。
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坐在窗边的男人。
阳光正好打在他身上,衬衫的肩线干净利落,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腕骨。
他低头看着什么,似乎在回信息,神情专注又冷静。
顾朝暄愣了两秒。
遇到秦湛予之后,她不是没想过会在江渚继续遇见什么熟人,只是没想到,会是他。
隔着整条街,隔着这快四年的时间。
那种震动感来得突然而细密,仿若被光照到某个已经风干的地方。
绿灯亮了。
人群往前涌。
顾朝暄攥紧手里的花,转身——
几乎是逃一样,往旁边的小巷拐了过去。
桔梗被挤得有点歪,她低头时,花香淡得几乎闻不见。
她站在阴影里,背抵着墙,心跳一下一下地撞在胸口。
是陆峥啊,好久不见了。
他怎么来了?来找她的吗?
……
桌上放着一份加密文件袋,红色的封条未拆,旁边的手机静静亮着屏。
陆峥坐在窗边,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领口微敞。
屏幕里是一组夜拍的监控照片——
巷口昏暗,男人穿着象牙白衬衫,手里拿着礼盒包装。
时间标注在凌晨时分。
哪怕照片不清,哪怕那人只是站在昏黄街灯下低头的一个剪影,他也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盯着屏幕,唇线紧绷,没什么表情。
只是那种冷静得过头的沉默,本身就像一种危险的征兆。
茶在桌上放凉,他也没去动。
半分钟后,他才慢慢呼出一口气,把手机扣在桌面上。
那巷子,她的住处,他凭什么能那样走进去。
一念至此,胸腔那口气难以抒发。
他抬手,拧开茶壶盖,倒出杯水,一饮而尽。
凉气顺着喉咙灌下去,苦得发涩。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拿起手机。
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几秒,最终删掉那几张照片。
屏幕归于黑。
……
工地的风把防尘网吹得猎猎作响,塔吊缓慢旋臂,钢索在阳光里一寸寸下落。
秦湛予带着安全帽,站在基坑边核对模板编号。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两下。
他没当场接,抬手示意技术员继续丈量,转身进了临时集装箱办公室,关上门才按下接听。
“秦先生,”电话那头压着嗓音,“陆主任昨天夜里也来了江渚。”
“知道了。”他对电话里的人这么说,语调平稳,连一丝起伏都没有。
可电话一挂,静默就似潮水一样淹上来。
他不是愚蠢的人。
相反,他从小在权势与秩序的阴影里长大,骨子里那点警觉,是刻在血里的。
两周前,他出现在返京汇报的名单上时,他就已察觉出调令背后的不对劲。
那种“临时抽调”太刻意了。理由完美,时机却巧得离谱。
而现在,陆峥亲自下到江渚,这一切显然有了答案。
秦湛予闷着一口气,靠在那张金属桌边。
风从门缝灌进来,带着泥土味与铁锈味,吹得烟灰簌簌落下。
他点了烟。
火光映在他指尖,短暂一闪,又被风吹灭。
他重新点第二次,这次没急着吸,只是静静盯着那团小小的火,直到它燃到指节。
看来,陆峥已经知道她在江渚了。
不,不。
也许从她出狱那天开始,他就知道。
秦湛予咬着烟,目光一点点沉下去。
他早该想到的。
像陆峥那样的人,消息从不会滞后。
她走哪一步、见谁、落脚在哪个城市,所有信息不过是几份文件、几通电话的事。
他不可能不知道。
更何况,他跟她曾经还那么要好。
而那个笨丫头,恐怕压根不知道,这半年她的起居饮食、几点亮灯、几时关门,都是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活着。
想到这儿,他的后槽牙不自觉地咬紧了一下,烟在指间烧得更快。
工地那头忽然一阵喧哗,几声急促的喊叫从塔吊下传来——
“松了!脚手架松了——快让人下去!”
秦湛予下意识抬头,脚步在那一瞬几乎是凭本能地往前迈。
那是人的条件反射,不经思考。
他掐灭烟,几步跨过碎石地,正要让人撤离,就看到上头一名年轻工人被悬吊的钢管刮到,整个人失了重心。
“抓紧!”
有人在喊,可钢索已经发出金属的尖锐摩擦声。
下一秒,秦湛予冲了上去。
他伸手去拉那人,肩膀被坠落的铁块擦中,整个人被震得往后一倒。
尘土猛地扬起。
他一手撑地,稳住身形,半边衬衫被血染透。
“先看他。”
嗓音低哑,带着冷意。
医护人员被紧急叫来,现场乱成一片。
他被人硬拽进车里,整条胳膊发麻,血顺着袖口往下渗。
风从破开的车窗吹进来,吹得他额角的冷汗一滴滴往下落。
他低头,看着那块伤口,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不是因为疼。
而是那种迟到的自觉,他竟会这样失神。
……
江渚市第二人民医院。
急救室的门刚关上,他就被主治医生按在椅子上。
“没伤到骨头,撕裂伤而已,但得缝几针。”
秦湛予“嗯”了一声。
白大褂皱了皱眉:“别动。”
他不耐烦地偏开头,望向窗外。
天色灰白,风吹得窗帘一鼓一鼓。
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又慢慢被一种压抑的情绪填满。
烦,闷,乱。
他在心底低声骂了一句。
本不该那样失控的。
医生走后,病房里只剩他一个人。
监护仪的滴声极轻,输液管里气泡顺着针管一点点上升。
他盯着那气泡看了半分钟,然后掏出手机。
屏幕一亮,是那串号码。
他看了几秒,嘴角带着一点弧度。
电话那端响了两声。
“喂?”
她应该在外面,他听到了街上的风声、汽车鸣笛,还有人声断断续续。
他靠在床头,问她:“在干什么?”
“在逛街。”
“顾朝暄——”他欲言又止。
语调不对,她追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顿了顿,又轻轻吐出一句,“我在医院。”
那一刻,空气被什么卡住。
“医院?你出事了?”
“没事,擦伤。脚手架掉了几根钢筋,我去拉人。”
语气平静得近乎随意。
她那头沉默几秒,似乎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你在哪?”
“江渚二院。”他说得轻描淡写。
“顾朝暄——”
他又叫了她一声。
“嗯?”
“别急,没什么大碍。”
……
从民乐里到江渚二院并不远。
出租车在高架下掉头,正午的阳光从车窗倾泻进来,照得她额角发烫。
顾朝暄一路没说话。
车开进医院大门,她看到那幢灰白色的主楼,顶层玻璃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下车的时候,她差点忘了付钱。
走进门诊大厅,冷气扑面。
走廊消毒水味刺鼻,她问了前台,又被引到外科病区。
护士正在走廊里登记。
她报了名字,护士抬头看她一眼:“您是家属吗?”
“……朋友。”
护士点点头,指了指尽头那扇半掩的病房门。
“进去吧,他醒着。”
顾朝暄站在门口几秒,才伸手推门。
门轴发出一点轻响。
阳光从窗台落下,照在地砖上。
他靠在床头,左臂缠着纱布,袖口卷起,线还没拆。
输液架上的药液缓缓滴下,机器发出均匀的滴声。
他抬眼,看见她。
“不是说没事吗?”她的声音轻,有点发紧。
秦湛予笑了下:“真没事。你看,能动能说。”
她走到床边,放下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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