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齿痕
蒸汽在门缝里袅袅升腾,灯光被水汽折得模糊,秦湛予又洗了个澡。
床头的灯只留一盏,柔黄的光停在顾朝暄的脸上。
她闭着眼,侧身背对他,长发散在枕上,呼吸匀称,像是真的睡着了。
可他知道,她没睡。
自从他挂断那通电话起,她的世界就像被拉下一层幕布……看得见他,却不回应。
他在床沿坐下,低声:“还生气?”
无声。
她的睫毛在灯下颤了下,随即又静。
他伸手去拨开她发丝,声音放得比呼吸还轻:“别这样,我认错。”
空气没有动。
只有他自己的话被灯光冲散,落在枕边。
他轻叹,俯下身,鼻尖蹭过她的鬓角。
就在那一瞬,她突然侧头,咬住他脖颈。
力道真不小。
秦湛予闷哼一声,疼意从皮肤一直传到心里。
“顾朝暄,”他低声,“你真是狼崽子降生的不成?”
她仍一动不动,没听见似的。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头。
指腹擦过她唇角,真是红得可以,像樱桃一样。
“记住了,”他哑着嗓子,声音压得极低,“明儿我回家挨罚。回来以后……这账,我得慢慢找你算。”
仍旧没有回答。
她闭着眼,连睫毛都不抖。
秦湛予盯着她,过了几秒,暗暗“啧”了一声,哄不好了这是。
他往后靠在床头,长叹一口气。
……
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
秦湛予醒得早,洗漱间的冷水打在脸上,整个人才彻底清醒。
他照着镜子,脖子那处还留着浅浅的齿印。
红得明显。
他无奈地笑了声,指尖摸了摸,又放下。
回到卧室,顾朝暄还没醒。
她睡得很浅,眉头皱着,像做了噩梦。
他弯腰,替她把散开的发别到耳后,去厨房泡咖啡。
结果再回来……床空了。
床单被掀开,枕头还带着余温。
她人不见了。
秦湛予的表情在一瞬间沉下去。
几乎没犹豫,他拎起外套,往外走。
楼道静得出奇。
他下到大厅,刚好看见她。
顾朝暄穿着那件旗袍,长发飘飘。她脚步很快,手里拎着包,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她连外套都没穿。
“顾朝暄!”他喊。
她脚步顿了一下,但没回头。
他几步追上去,直接从背后伸手,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你要去哪?”
她回头,“回家。”
“我送你。”
“不用。”
“顾朝暄。”
“我说了……不用。”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平静到让人发怵。
他盯着她几秒,目光一点点暗下去。
“就因为我接了你那通电话?你就那么在意他的感受啊?”
她不语。
“我送你回去。”他语气压着火。
“我自己能走。”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他几乎是半强硬地把她扯向外。
她挣了一下,却没再反抗。
……
一路无言。
秦湛予自己开车。
阳光刚破云,天色灰白,路上行人寥寥,只有早班的出租车从侧道掠过去,影子一晃而过。
他手握方向盘,薄茧在皮革上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从她上车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再说。
顾朝暄也没说。
她坐在副驾驶,背脊挺得笔直,目光落在窗外。
街景一幕幕后退,玻璃上映着她的脸,眉眼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秦湛予侧目看她几次。
每一次,心口都被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堵住。
她可以这么安静。
安静得像从他世界里抽离出去,连呼吸都不属于他。
可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车里气压低得可怕。
秦湛予的下颌线一寸寸绷紧,连呼吸都透着克制。
他一边开车,一边想: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她走的时候,他追下去,只因为那种“被她逃开”的感觉让他发疯。
可现在,她就坐在他身边,他还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抓不住。
他嫉妒。
嫉妒那个电话里的男人。
嫉妒她那一瞬的慌张、那种为“别人”而生的情绪。
那天下雨天,在民乐里那个巷口,她面对陆峥时很镇定自若。
可他知道,她心绪如海涌,真正在乎过的人,才会刻意装得若无其事。
车内的导航机械地播报着前方路况,他却一句没听进去。
脑子里都是她昨晚咬他时的模样。
那口不轻的疼,还在发烫。
那是她唯一的回应。
她用疼来告诉他:她气,他越界了。
可他偏偏觉得,那疼也带着一点属于她的占有。
他甚至想笑——
她要是真的不在意,根本不会咬。
秦湛予呼吸一沉,唇角抿紧。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
他侧头看她一眼:“你打算这样不说话,一路到家?”
她没动。
“顾朝暄。”
他低声喊她的名字,“你要跟我持续多久冷战?”
她仍不答。
秦湛予笑了一下,笑意淡得几乎要碎:“行啊,生气就生气吧。”
“可你心里该清楚,”他顿了顿,“那通电话,我要是不过去接,他要是说出那种话,你能装作没听见吗?”
顾朝暄转过脸,看着他:“那是我的事。”
“我知道是你的事,”秦湛予的指关节轻轻敲着方向盘,“但我是你的人。”
“这件事,我有权介入。”
她笑了下:“你有权干涉吗?有权帮我决定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你不是我父母,也不是我的上司。”
“秦湛予,你只是——”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不忍心说下去。
“只是我一时选择的伴侣。”
车厢里一瞬间死寂。
那句话落下,秦湛予的呼吸停了半秒。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的声音。
“……一时?”他低声问。
顾朝暄没答,只别过头。
红灯亮起。车停。
阳光从前挡玻璃泻进来,照亮他侧脸的每一寸阴影。
他笑了笑,笑意自嘲:“好,很好。”
……
车一路驶进谢家所在的老胡同。
车子停稳的瞬间,顾朝暄解开安全带。
她动作干净,拎起包,推门下车。
门关上时没有一点犹豫。
也没打招呼。
连“再见”都没有。
秦湛予目送她背影一点点远去。
旗袍的下摆被晨风卷起,线条修长,脊背挺直。
她步伐很稳,没有回头。
那种彻底的疏离感,让他胸口一点点往下坠。
他盯着那道浅色的影子,直到她消失在谢家老宅的影壁后,才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砰——”
闷响在狭小车厢里炸开,惊得前挡的灰尘微微一震。
……
秦宅在二环以内,老院子深,砖墙青瓦,门口那两棵老槐树是从共和国成立那年种下的。
车刚进院子,大门就自动滑开。
保安立正敬礼:“秦先生。”
他点头算作回应。
母亲还没出门。
秦宁站在落地窗前,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和深灰长裤,腰间用细皮带系着,头发挽得利落,神情自然而从容。
年轻时,她是国家政策研究中心最年轻的副主任,后来调入中央科研体制改革专项组,主持过“新能源战略规划”和“国家实验室体系”两项改革。
半政半研的身份,让她在学术与权力之间游刃有余。
她的名字出现在无数政策文件的注脚里,但很少出现在公开报道中。
桌上摆着几份文件和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
她听见脚步声,头也没回,只淡淡地说了句——
“回来了。”
“嗯。”
他脱了外套,搭在沙发背上。
那一瞬,秦宁转过头,眼神不咸不淡地在他脖颈上停了一秒。
那道浅红的齿印在晨光里淡淡的,却藏不住。
她微微挑眉:“看来,你昨晚很忙。”
秦湛予:“……”
他被那眼神看得一窒。
“吃早餐了吗?”她问。
“没胃口。”
“那就喝点牛奶吧。你外公九点半要见你。你舅舅也在。”
秦湛予走过去,从桌上拿起那杯温牛奶,抿了一口。
他看了眼那堆文件,又抬起头:“您不打算也参与一下吗?”
“十一,你外公和你舅舅都是从‘风浪’里过来的人,他们有自己的判断。”潜台词是不需要替他挡。
“而且,我相信你处理事情的能力。”
秦湛予反问:“所以您打算坐在这儿,看我挨训?”
“挨训也是一种过程。”她抿了口茶,放下杯子,“别忘了,你的姓氏能让你在任何场合不必自我介绍。但也正因为如此,你永远没有权利装作什么都不懂。”
“听您这意思,我今天是上去挨刀的。”
“刀不会要命,”秦宁淡声,“可心浮气躁,会。”
“你今天火气有点大,我等会让阿徐给你泡杯枸杞菊花茶,你喝完再上去。”
“……”
……
书房的门半掩着,里面的光柔得像晨雾。
秦湛予站在门口,敲了两下。
“进来。”
是老爷子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
秦云嶙坐在窗边,穿着一身灰色羊绒衫,眼镜架在鼻梁上,正慢慢地撕茶叶。
那双手苍劲、带着岁月的纹路。
茶烟轻袅,香气混着一点陈木气息。
一旁,舅舅秦言正在用盖碗冲第二道水,手法沉稳,茶盖与瓷沿轻轻碰着,发出极轻的声响。
“来了?”秦言抬眼,冲他笑了笑,“还站那干什么,坐。”
“坐什么坐,给我站着!”
老爷子把盖碗一扣,清脆一声在书房里打了个回响:“谁让你请假回来的?机关是你家客厅?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秦湛予站直,沉声:“我自己批的流转单,按程序……”
“按程序?”秦云嶙抬眼,细白的眉梢一挑,“你倒还知道‘程序’二字。脖子上让人咬一道,脑子就只剩程序了?”
他指了指他颈侧那抹浅红,“昨晚的火气,今早全带进公事里来了?”
秦言在旁边“噗”地一笑,替外甥解围:“爸,年轻人——”
“年轻人也分时候。”老爷子不买账,“十一,你现在在江渚带队,事情完成了,就可以回北京升正厅,可你要是让人逮着话柄,这一步上不去不说,还得被人盯着拿放大镜看。要知道,你外派这几个月,不只是去锻炼,更是让上面看你能不能稳得住。”
他顿了顿,端起盏里第二泡,“昨晚那档子事,‘人’我不问,过程我也不想知道。我只问结果:有没有让人抓住柄?”
秦湛予如实:“没有。相关口子我已经压住,涉事的人会在医疗、治安两个渠道走内部处置。我会亲自去说明情况。”
秦云嶙放下盖碗,白瓷与木几相撞,发出一声清脆。
“姜家老头今早给我打了电话。话头开得很低,先是说那小子不懂事,昨晚冲撞了人,辜负姜家教养,要替他赔个不是。”
顿了顿,他轻轻一笑:“听着倒也诚恳。”
秦湛予垂眸:“他向您道歉?”
“道歉?”老爷子笑意淡淡,眼角微挑,“世上真心认错的有几人?姜老那一番话,倒更像是在敲门。”
秦言轻轻一动盖碗,茶汤漾出一层清香,接口道:“敲门?”
“嗯。”秦云嶙微微点头,“明面上是认错,话里却留了句,说他那小儿子在外头游得久了,也该收一收心,回来做点‘正经事’。”
老爷子低低叹息,手指在几面轻敲两下:“这就不是道歉,而是投石问路了。”
书房里短暂地静了几秒。
茶香弥漫,阳光从竹帘缝隙间透入,细尘在光里浮动。
秦言看着自家外甥,目光里带着一点笑意,却没言语。
他明白那通电话的弦外之音,也明白父亲为何要点到即止。
姜家的老爷子老成持重,打来的每一个字都掂量过分量。
所谓“赔礼”,不过是借势递个话头。
秦湛予远在江渚,不过是想从秦家这条线上,给自家那位“二少”探一探门路。
“这种手段啊,”老爷子的声线又沉了几分,“看着像低姿态,其实是在做局。真正的老狐狸,从不吵嚷,专挑别人心软的时刻动手。”
秦湛予神色未变,只轻声应了句:“我懂。”
“你懂就好。人情这东西,经不得半点随意,不接,叫冷;接了,就得一路送到底。姜家那口茶,不是谁都喝得起的。人家反其道,你不能顺道给我接了,午后,自己备份厚礼上门道歉去。”
秦湛予抬眼:“真要去?”
“要不然我去?你舅舅去?还是让你妈去?”
秦言配好第三泡,顺手把盏推到秦湛予面前,笑意温和:“人家把话递到这份上,咱家若装没听见,是清高;你亲自去一趟,是分寸。清高难免伤人,分寸才留路。”
老爷子接话:“去,把话说到‘事理两清、人情未断’这八个字上。理不退半分,人情不添一笔。你是去收口,不是去续篇。”
书房里只余茶香回旋。
秦湛予沉默了两秒,点了点头。
“行了,也不算浑到无药可救。”
说着,目光忽然又一转,落在秦湛予的脖颈上。“你这脖子——”
“出门之前,贴个创口贴。别一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夜里忙得不轻’的样子。”
秦湛予被说得一怔,喉结轻动,脸上神色不变,只低声道:“知道了。”
秦言差点没憋住笑,含着笑意道:“爸这话提醒得妙,总比被会议室那帮人看着强。”
“要是让我碰见谁家小辈带着这幅样子上台汇报,我都得先罚他写份反省。”
一老一中年对望片刻,书房气氛反倒轻了几分。
秦湛予立在那,表情沉静:“我下去准备。”
“去吧。”老爷子摆了摆手,语气淡淡,却带着几分深意,“记住,脸上不许带火气,脖子上不许带证据。”
“咱家人,哪怕做错,也得体面。”
秦湛予顿了顿,低声应:“是。”
转身出门时,他听见老爷子在身后轻哼一声:“年轻气盛不要紧,怕就怕,盛完了还不懂收。”
门阖上。
秦言终于低低笑出声:“爸,您是真气顺了。”
秦云嶙半阖着眼:“顺不顺不打紧。能看出他还懂得脸红,就不算白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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