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故人
Cécile 很清楚她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
也知道,她暂时承受不起任何形式的追问和怜悯。
所以,当从机场把她接出来后,Cécile 什么都没问,只带着她穿过连廊、上车、驶往左岸。
顾朝暄在巴黎的落脚点,还是在左岸那片她曾住过的街区。
街角的咖啡店换了新老板,橱窗里多了几款甜点;地铁口外卖报纸的老头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孩;但公寓楼外的石墙仍旧覆着浅浅的青苔,铁门也还是那扇被风雨磨得发暗的黑色门扉。
Cécile 把车停在巷口,替她从后备箱拖下行李。
她带着顾朝暄穿过狭窄的小巷,转上熟悉的石板路。
到了楼下,她掏出一串钥匙,指尖轻轻敲在铁门上。
门开的一瞬间,那股旧楼独有的木香和淡灰尘味迎面扑来,竟意外地让人心里安定。
她们上到二楼。
Cécile 停在一个新换了门牌的小公寓前,转头朝她笑了笑。
屋内没有开灯,但落地窗透进的街灯把室内轮廓照得刚刚好。
一室一厅,被布置得干净而明亮。
客厅里铺着浅米色的地毯,靠墙摆着一张小小的原木书桌,整齐的笔筒和台灯静静伫在那里。
窗边放了一张灰蓝色的小沙发,旁边是一盏暖黄色的立灯,灯罩柔和得像能让人一下子睡过去。
厨房是开放式的,器具一应俱全,连冰箱外壁都贴上了几张 Cécile 的便签:
附近超市地址、全科医生电话、心理咨询预约方式、最晚营业的药房位置……
卧室里,床铺已经铺好,干净柔软,靠枕整整齐齐。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干花,香味淡淡的,不突兀,却能让人一踏进来便觉得这不是临时落脚,而是“可以住”的地方。
顾朝暄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她肩上的包带滑落了一点,手指无意识地抓紧,眼睛在微暗的空间里一点点移动。
Cécile 没催她,只安静地等。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踏进这间为她准备的小公寓。
灯被 Cécile 打开。
暖光落在地毯、落在静静等待主人的书桌、落在她的脸上。
……
那天晚上,Cécile 给她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接风局。
地方选在塞纳河边一间老餐厅,木门、黄铜把手、墙上挂着些略显陈旧的画。
店员认得 Cécile,笑着给他们留了靠窗的桌位。
窗外是河水和桥影,入夜后的巴黎灯火还是那样,从不热闹到喧哗,却也从不真正寂静。
酒上桌之前,门口的风铃响了一下。
邵沅比约好的时间晚来几分钟。
他推门进来的那一瞬间,顾朝暄几乎有种错觉,以为时间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
明明是多年不见,明明隔了那么多风波、那么多夜,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顾朝暄从座位上起身。
还没来得及说话。
下一秒,他已经大步上前,将她揽进怀里。
邵沅低头,眼圈红得发涩,声音喉咙里挤出来似的:“你傻得要死,顾朝暄。”
顾朝暄闻言下一秒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抬手,用力拍了他一下肩膀,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骨子里那点倔强:“你才傻。”
邵沅被她这一下拍得趔趄了一下,却笑出了声。
那笑声里有种久违的、几乎脆裂的轻松。
两个人像从前一样,一个闹一个骂,一个拍一个接。
没过一会儿,餐厅门口的风铃又轻轻响了一声。
许荔抱着一束白色洋桔梗站在门边,整个人都冻得通红。
她刚看见顾朝暄的那一眼,眼泪“唰”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她抱着花往前走,两步之后,整束花就被她塞进顾朝暄怀里,整个人狠狠扑了过去。
顾朝暄被她抱得往后一退,怀里抱着花,又被人箍着肩,鼻尖被花香呛得酸得更厉害。
许荔埋着头,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她肩上,像学生时代时她们两个人夜里从图书馆跑出来,被雨淋到一身狼狈时那样——
哭得毫不顾忌。
等许荔好不容易缓过那一口气,才勉强抬起脸,胡乱抹着眼泪:“……顾朝暄,你怎么又瘦了?”
一句话,又让顾朝暄鼻尖发酸。
邵沅在旁边叹了口气,替她们拉开椅子。
Cécile 在一旁坐下,看着这一幕,什么也没插嘴。
他们之间的这一场相见,是只有在异国成长过的人才能读懂的情感纹理。
许荔后来捧着那杯温红酒,眼睛还红着。
她没有回国,而是在巴黎落了根,现在在一家跨国投行的法律部门做交易合规律师(Legal Compliance for M&A)。
忙得要命,时差乱得要死,却靠着天生的韧劲一路挺了下来。
她碰了碰顾朝暄的杯子,“你回国的日子我现在都记着。”
“听说你回国,我在宿舍哭得像个傻子。”
邵沅这几年也变了很多。
他原本桀骜、张扬、不喜欢被规则束缚。
可偏偏在一次竞赛营里被一家咨询公司的人看中,后来又因为语言和分析能力过关,被挖进巴黎办公室,硬生生在这条最不适合他的行业里扎了根。
从最底层的分析师一路熬到如今,
Strategy & Operation(战略与运营) 的年轻合伙人(junior partner)。
与其说是机缘巧合,不如说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儿硬把他往前推。
那一桌久别重逢的热闹里,顾朝暄没有刻意参与,也没有刻意沉默。
出狱后,她都和他们重新联系过。
但都是断断续续的。
一封邮件隔着好几天才回复,一条讯息等半天才出现一个单字,有时候甚至莫名其妙消失。
忙、疲惫、时差、各自的生活……
他们四散在不同的纬度,像夜空里被风吹开的星群。
可即便这样,他们却奇迹般地同步了一个愿望:他们都希望她来巴黎。
她犹豫过。
离开巴黎那一次已经抽空了她全部的力气,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承受一次“从头再来”。
更不确定面对这些旧友时,是否还能像从前那样坦然。
但当真正坐在这张桌旁,她反而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安稳。
眼前的三个人都在说着自己的近况:
Cécile 的创业压力、许荔的长线项目、邵沅的案子和飞来飞去的出差……
第二天一早,顾朝暄刚洗完杯子,把它扣在沥水架上,楼下传来一声喇叭。
她走到窗边,往下看一眼。
邵沅靠在一辆黑色小车旁,单手插口袋,整个人懒散得像是还没睡醒。
见她探出头,他抬了抬下巴:“下来。我带你出去走走。”
……
十几分钟后,两人走在玛黑区(Le Marais)的街上。
石板路潮湿,咖啡店门口的金属椅子还留着昨晚的水印。空气里有淡淡的烤面包香。
邵沅手里抓着两杯热巧克力,递给她一杯:“Cécile 跟我说……你在国内谈恋爱了?”
顾朝暄“嗯”了一声,握住杯子,热意从掌心一点点往上蔓延。
邵沅抬眼看她:“那你现在来巴黎跟Cécile一起创业,……你那个男朋友没意见?”
这创业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看见效果的,前途未卜,孤注一掷。
片刻的沉默。
顾朝暄低头,看着路边橱窗里自己的倒影,声音很轻:“……我们分手了。”
邵沅脚步顿住:“什么时候?”
“来巴黎之前。”
闻言,邵沅沉默了。
他把杯口抵在唇边,却没喝。
那些年,她跌入最黑暗的地方,他远在巴黎,帮不上忙,只能抓着那只手机等她偶尔发出一个“我还在”的讯息。
他希望她爱情、事业、生活都能平顺,可现实从来不像教科书,也不像年轻时他们以为的那样线性向上。
“……你啊。”
只有两个字,前面是千回百转,后面是说不清道不明。
他说不出责备,也说不出宽慰。
玛黑区清晨的风从街角拐过来,将她颈侧几缕发丝吹得浮起。
她抬眼,看向邵沅。
“邵沅……我从没有对一个人那么愧疚过。我欠他的,似乎这辈子都还不清。”
邵沅被她这一句彻底噎住。半晌,他忍不住啧了一声。
“……顾朝朝,你怎么还是这么傻。”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像压着火,又像压着心疼。
“早就和你说过,不要太情绪泛滥。别人一句话你能记十年,别人一滴好你能放大成海……偏偏自己的痛,你从来当成不算数。”
看顾朝暄沉默,他又不忍心说下去。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邵沅开口:“……你要是不舍得,就放下面子跟他和好,不就是异国恋嘛,现在又不是古代交通不便那种,他真要在乎你,一张机票的事能拦住他?”
“他是体制内的。”
邵沅当场愣住:“……啊?”
“那种根正苗红、组织关系沉得掉地板缝里的那种?”
顾朝暄点点头。
邵沅吸了口凉气:“行啊顾朝朝,你恋爱对象起点比我们都高。”
话说到这,他又蹙起眉,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惊又疑地盯着她:
“等下——”
沉默一秒。
“……你男朋友不会是陆峥吧?我怎么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顾朝暄当场被气笑,抬手照他胳膊就是一下:“你脑子被冻坏了吧?中国就一个叫陆峥的吗?体制内公务员都叫陆峥?”
邵沅被打得肩膀一歪,嘶了一声,却忍不住笑出来。
“那我怎么知道国家干部库多少重名的!”
他把被她打的地方揉了揉:“我还以为你跟陆峥那小子兜兜转转搞了十几年终于开窍了。”
顾朝暄白了他一眼:“想什么呢你。”
邵沅被她的反应彻底放松下来,啧了一声:“那就好。我还怕你俩突然官宣吓死我。”
顾朝暄没接话,低头喝了口热巧。
“……不过,看你现在这样,我是真心替你高兴。”
“有什么好的?满身疮痍。”
“哎。”
邵沅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比刚才沉了点,但柔软得多。
“顾朝朝,你在我眼里一直都不是那些东西。你是最倔、最亮、最不肯服输的那一个。你觉得自己满是伤,可别人眼里,你一直都挺得住。”
她笑了一下。
邵沅看着她,继续说道:“我高兴的不是别的,而是你眼里……终于没有当年那股对老陆的执着了。”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揶揄,也没有取笑。
“学生时代,你满眼都是他。那时候我都替你捏把汗。实话实说,老陆那种性格,不适合你。”
“他太内敛、太自持。说好听是稳,说难听,他说话永远留三分,他的心也一样。
你要是跟他在一起,不会安全,只会更用力压自己的感受。你是那种付出多一点就会亏的人,而他……不会主动给你那个多出来的部分。
你经历了那么多,需要的是能接住你的人,不是让你更谨慎、更沉着、更压着呼吸去迎合的人。”
他顿了顿,眉心微蹙:
“老陆是好人,也是可靠的,但他不适合任何女孩。他的人生太规整,一切按部就班。他的家庭、他的路线、他的未来……每一步都在框架里。”
邵沅说完那段话,其实心里也有点悬着,怕她觉得他僭越,怕她伤心,怕他踩到她不愿碰的那根刺。
可话已经说出口了,他只能静静看着她。
顾朝暄感动,微笑,“谢谢你,邵沅。”
邵沅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认真。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轻松的、想岔开这个突然而脆弱的气口,却被她接下来的话堵住了。
“我对陆峥……只是少年时没看清楚而已。那时候太年轻,分不清喜欢、依赖、还是仰望。我们都在往前跑,我以为所有靠近都是同一种意义。”
“可自从那年在杭州出事之后——”
她顿住。
那件事她从不提,也从来没人敢问。
邵沅呼吸跟着重了一点。
顾朝暄:“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再奢望了。”
“别说我和他之间差着那么多……我们两家,本来就有着放不下的东西。”
邵沅听到这里,心口跟着一紧,下意识喊了一声:“顾朝朝。”
顾朝暄笑意淡淡的:“我没事。”
邵沅盯着她看了两秒,知道再往下问只会把她往那段泥里拽,硬生生把话题拐了个弯:“行,你没事就好。那——”
他忽然眯起眼,语气往轻松里扯,“你那位体制内男朋友,到底是谁啊?别告诉我是社会面随机抽取的,听你那意思,八成还是军大院体系里的?”
顾朝暄想了想,也没打算藏着掖着:“是军大院的。”
“我就知道。”邵沅啧了一声,吊儿郎当地追问,“谁啊?我认识不?”
顾朝暄抿了下唇,报出那个名字:“秦湛予。”
风在石板路尽头拐了个弯,恰好灌进来。
邵沅整个人一顿,随即低低爆了句法语粗话:“Putain……”
“我就知道,那家伙没安好心!”
“……”
邵沅想起秦湛予就来气,嘴上不给好脸:“我就说嘛,这人表面一本正经,心里不知道打多少算盘。”
他越说越上头,语速带风:“当年悉尼那一出,你还记得吧?谁先把我们从警局里捞出来的?谁一转头就把你往辩论台上按?别人遇上这种破事只想赶紧撇清关系,他倒好……顺水推舟,救了人,还顺带捞了个主力辩手。”
“脑子转得是真快,知道你这人一讲起‘责任’两个字就没脾气,拿得死死的。”
顾朝暄被他说得有点无奈,轻轻叹了口气:“那件事,本来就是我们欠他的。”
邵沅斜她一眼,嘴上还是不客气:“你就惯着他吧。别人欠人情顶多还一顿饭,你倒好,直接把自己搭上去。”
“顾朝暄,你说你这辈子,怎么就这么招麻烦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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