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锋芒(上)
顾朝暄笑着没反驳,心里却承认,他说得没错。
那天剩下的时间,就在这样一明一暗的心事里,被很日常的巴黎风景慢慢稀释了。
他们沿着玛黑区的街走了一圈,从旧书店挤到古着店,再被一间甜品店橱窗里一整排精致到近乎繁琐的水果塔吸住脚步。
傍晚时分,天空压下一层灰白的云,冷意慢慢爬上石墙。
分别那一刻,城市灯光一盏盏亮起来,她站在路口,看着红灯亮起又熄灭,蓦然生出一种久违的踏实感。
真正的日常从第二天开始。
Cécile 带她去看了共享办公空间、旧楼改造的工作室、几条专做创投和科技公司的街。
最后敲定的,是塞纳河支线上一栋老办公楼的三楼:走廊狭窄,电梯老旧,墙面粉刷得有点粗糙,但窗户大,光线足,楼下有家便宜到离谱却咖啡出奇好喝的小馆子。
对资金紧绷的早期团队来说,这已经是最佳选择。
LexPilot 项目从纸面落地到现实的那一刻,并不浪漫。
服务器报价远比预想高,基础模型的训练占了预算大头,连最初的界面设计都只能请刚毕业的学生帮忙,谈价格时对方一句一句抠。
Cécile 负责和投资人、孵化器、加速器打交道,奔波在各种 Demo Day 和 Pitch Deck 的修改之间。
顾朝暄则缩在屏幕背后,把一份份合同拆成冷冰冰的结构化要素,用英文和法语写成一行行规则。
她负责的是 LexPilot 的“脑子”:那一套针对条款的逻辑树和语义模板。
现实远比概念讲解时棱角更多。
法条在教材里有清晰的条文编号和逻辑顺序,可一旦进入具体合同,语言立刻变得暧昧起来。
相同的意思被写出十几种表达方式,条件前置的、后置的、故意模糊界定责任边界的,供应商刻意留下的回旋余地,甲方律师在注脚里埋的伏笔,全部交织在一起。
程序员希望她给出的是“可被机器识别的逻辑公式”,而法律训练给她的习惯,是在灰度里寻找判断标准。
第一次模型训练结果出来时,屏幕上一长串红色的“误判”让整个团队安静了好一会。
系统把一条关键的赔偿责任认定为“可选条款”,把一处对中小企业极为不利的自动续约机制判断为“常规风险可接受”,反而对一些无关痛痒的保密条款反应过激,不停发出高亮警示。
算法工程师皱紧眉头,开始调参;顾朝暄则一条条把被错判的条款拎出来,重新拆解结构,试着用更简洁、更接近程序语言的方式去阐述“风险”的边界。
那是一种极耗神的工作。
她常常从早上十点坐到晚上八点,午饭就在工位上随便扒几口。
眼睛盯着屏幕太久,合同里的字会糊成一片,她就去小茶水间接一杯水,站在窗边看一会儿对岸办公楼亮起又熄灭的灯,再回到桌前继续。
语言本身也带来难度。
LexPilot 面向的是欧洲中小企业,合同语言以英文和法文为主。
法文合同里那种长句、从句套从句的表达方式,让逻辑结构在语法层面上显得拥挤又冗长。
她一边查法文法律术语的最精确对应,一边提醒自己不要被原语言的修辞困住——系统需要的,是足够抽象但不失准确的“判断条件”。
有时她会在某个动词前停下,纠结那一点轻微的倾向差异会不会引起模型判断的偏移;有时她必须强迫自己放弃完美主义,在限定时间内给出“足够好”的规则,否则整个项目的推进会被她一人拖死。
资金压力也在悄悄逼近。
最直观的,是那张做得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现金流表。
Cécile 用 Excel 画了三条线:固定成本、可变成本、账户余额。
每过一周,她就把实际支出填进去,原本冷静的预测曲线慢慢偏离了预计轨道,余额那条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滑。
“再这样烧下去,”某个深夜,她盯着屏幕,语气难得有些疲惫,“六个月之后,我们连服务器的钱都付不起。”
虽然是第一次创业,但Cécile对“死在看见希望之前”的项目见得多了,可轮到自己的时候,那条曲线仍旧如同一根细细的绳,扯着她所有的神经。
第三周,她开始频繁往外跑。
一会儿是左岸某个创投俱乐部的早餐会,一会儿是右岸一家加速器的闭门分享;有时候晚上九点了,还要去参加某个基金合伙人临时组织的 roundtable,只为了在酒会的角落里争取几分钟介绍 LexPilot 的机会。
顾朝暄一般不去。
她知道自己目前最重要的不是出现在照片里,而是把系统打磨到真正能拿得出手的程度。
更何况,Cécile 也说过:“你现在过去,只会被他们当成‘技术顾问’——等我们确定要拿下谁,再让你出场。”
直到有一次,情况不同。
那是个阴天。
Cécile 回到办公室时,风衣上还带着一层细雨。
她把包往桌上一放,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大家闲聊两句,径直走到顾朝暄的工位前。
“今晚陪我去见一个人。”她开门见山,“可以决定我们接下来一年有没有命活下去的那种。”
Cécile 带着顾朝暄穿过香榭丽舍大道尽头的一条侧街,停在一扇不起眼的铁门前。
门内是一座私密会所。
与外界的潮湿不同,里面是恒温的暖意,光线被厚重的水晶灯削成柔和的金。
来往的都是巴黎投资圈最隐秘、最难接近的那些人。
Cécile 换上了深酒红的礼服,线条利落、攻击性十足。
她们匆匆在更衣室完成了准备。
顾朝暄穿的是一条设计感十足,黑色细肩带礼服。
没有珠宝,也没有亮片。
她们走进主厅。
空气里满是低声交谈、香槟的气泡声,还有资本圈特有的克制傲慢。
Cécile 很快进入状态,和几个熟悉的投资人寒暄、打招呼,介绍 LexPilot 的方向。
顾朝暄站在她半步身后,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姿态不卑不亢。
越往里走,越是资本圈的腹地。
那些穿着极简剪裁西装的男女,接待着一杯杯金色气泡酒,神情松弛却锋利,步伐缓慢却掌控节奏。
Cécile 盯着一个方向。
周随安。
他站在主厅中央最亮的位置,像光自带追踪功能似的,只要他出现,周围就会自动让开一圈。
一身深灰色西装,线条利落又冷淡。
顾朝暄平静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Cécile 握紧酒杯,轻声说:“看到中间那位了吗?灰西装,没戴领带那个。”
顾朝暄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淡淡“嗯”了一声。
Cécile 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微微收紧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周随安,华裔。以前在伦敦、硅谷都干过,现在是 Fonds M 的 special partner,专盯 cross-border tech 和 B2B 服务。创投圈那种——一票否决权那级别的。”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他背后那几个 LP,是欧洲几个家族办公室和两家主权基金。”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拿下他,不光是钱的问题,是一整条通路和牌面的事。
顾朝暄点了点头,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
Cécile 看她这副平静样,反倒更紧张了几分,压低声音:“待会儿我们得想办法靠近他。你负责把他留下来。”
顾朝暄侧了下头:“怎么负责?”
Cécile 咬了咬牙:“长得好看也是资本,知道吗?”
顾朝暄:“……”
她还没来得及回什么,Cécile 已经端起杯子,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猎犬,踩着恰到好处的节奏往人群中央靠过去。
周随安那边,正和两个 Fonds M 的创始合伙人聊得兴起。
全程用法语,夹着专业词汇和基金内部的黑话,语速快到旁边的年轻创业者基本听个大概意思,插不上话。
他没有特别抢话,只是偶尔抬抬眼,用一两句问得很精准的问题,让话题往他希望的方向拐。
那种存在感,不是“我要主场”的张扬,而是“这个局,最后一定落在我手里”的笃定。
Cécile 观察了一圈,抓到他们话题略微松动的一瞬,直直上前,笑得得体又自信:“Bonsoir,Laurent,Antoine。”
(晚上好,Laurent,Antoine。)
她用的是流畅的法语,显然早就混熟了这圈子。
几句寒暄之后,很自然把话引向 LexPilot。
“上次在 Station F 提过的那个 legal AI 项目你们还记得吗?那会儿还只是 idea,现在已经在跑 beta 版了。”
两个合伙人露出“哦,是那个”的表情,礼貌点头,却明显没有把注意力完全放过来。
直到 Cécile 话锋一转,笑着侧了侧身:“这次我把我们负责 ‘brain’ 的那位请出来了。”
她的手往旁边一带。
顾朝暄安静地站在那儿。
黑色细肩带礼服把肩线衬得干净利落,锁骨处那一点线条既不刻意,也不软绵。
她没戴什么夸张的首饰,只耳畔一对小小的金色耳钉,在灯下随光闪一下又隐回去。
她看上去不张扬,甚至有点冷淡。
可那张脸放在这种场合里,很难不让人多看一眼。
周随安原本只是出于礼貌,顺着 Cécile 的动作抬眼。
第一眼,他没太在意,只是下意识做了个“新面孔”的标记。
第二眼再看过去的瞬间,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某个画面被突兀地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
冬天的傍晚,巴黎左岸那条安静的林荫道上,一个穿着深蓝大衣的女孩,背着书包,鼻尖冻得微红,却还是在路灯下仰着头朝他笑……
眉眼干净,尾音轻轻往上挑。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很少主动去回想任何人的脸。
可那一刻,灯光斜着照在顾朝暄脸上,侧影被勾出一条利落的轮廓,眉眼间某个角度,和那姑娘,竟然有几分相似。
不是“长得一模一样”的那种,而是……神态上某种隐隐的既倔又安静。
他心里微微一紧。
随即很快收回了那点失神,把那段画面生硬地按回去,面上仍是投资人标准配置的淡淡笑意。
旁边的 Laurent 则已经礼貌地伸出手:“So you are the legal brain of LexPilot?”
(所以,你就是 LexPilot 的法律大脑?)
顾朝暄握手,掌心力度适中,不卑不亢:
“Yes, I’m in charge of clause logic and risk modelling.”
(是的,我负责条款逻辑和风险建模。)
她的英语干净利落,带一点点北京味儿被法语的鼻音压过,听着反而很顺耳。
周围人各自端着酒杯,话题刚起了个头,旁边忽然有另一拨人挤进来,是 Fonds M 其中一位 LP 的代表——个子高高的德国人,英语带着重口音。
他们插进对话,没有看顾朝暄和 Cécile 一眼,直接对着周随安开口:
“We are a bit… concerned about your exposure to Chinese-related legal tech,”
(我们对你们在中国相关法律科技上的涉入……有点担心。)
语速快,词堆得密,“data residency,regulatory unpredictability,you know… with the current… political tension…”
(数据存放的位置、监管的不确定性——你懂的……在当下这种……政治紧张的大环境里。)
最后那句含混不清,意思却不难听出来:
现在这局势,你们往那边贴,是不是有点作死?
Laurent 和 Antoine 互看了一眼,明显不太想在大厅里展开这种敏感话题,只含糊应了几句。
场面一时间有点尴尬。
所有人都习惯在公开场合避开“China”这个词的深聊,尤其是牵扯 data 和监管时。
Cécile 眉心轻轻皱了一下,正想找个话头打圆场。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顾朝暄开口了。
她看向那位德国代表,语调不重,却把那些挤在一起的词捋顺了:
“If I understand correctly, what you’re really worried about is not ‘China’ in a political sense, but three very specific things.”
(如果我理解得没错,你们真正担心的并不是政治意义上的‘中国’,而是三个非常具体的问题。)
她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杯壁,像是在数:
“First,whether our product will be trapped by local data residency requirements and become impossible to scale globally.
Second,whether future regulatory changes will suddenly make our model illegal or unworkable.
Third,whether early-stage legal tech in such a jurisdiction increases your perceived ‘headline risk’ as an LP.”
(第一,你们担心我们的产品会被各地的数据本地化要求卡住,导致无法做全球化扩张。
第二,你们担心未来法规的变化会让我们的模型突然变得违法,或者根本无法继续运作。
第三,你们担心在这样的法域里做早期法律科技,会提高你们 LP 眼中的‘舆论风险’。)
顾朝暄一口气把对方支支吾吾半天没说清的点拆开,既翻译成了清晰的商业语言,又顺手帮他们换了个更体面、不那么刺耳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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