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药香藏锋,谁在局中
晨光熹微,自昨夜京城雷霆风暴中幸存的鸟雀,开始在潇湘馆的翠竹上试探着啼鸣。
那清脆的鸣叫穿过薄雾,落入窗内,却搅不动一室的沉静。
林黛玉倚在窗前的海棠春睡榻上,指尖正轻轻摩挲着一页从清河渡火场中抢出的转运簿残页。
纸张边缘焦黑卷曲,触手酥脆微糙,散发着淡淡的烟火气——那是烈焰舔舐后的余烬味,混着一丝木料碳化的苦涩;而她指腹间萦绕的冷香,如雪后梅枝沁出的幽芳,悄然与之对峙。
她目光如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定格在一行用鼠须小楷写下的蝇头小字上——“宁神散三钱,加冰片五分,送梨香院”。
梨香院,薛宝钗的居所。
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冷冽如新雪初霁时屋檐滴落的第一声冰裂。
这方子看似寻常,确是安神良药,但只要在炮制时掺入一丝无色无味的“迷魂香”粉末,便能化良药为毒物,久服可致人昏沉健忘,神思迟钝。
这在宫中,早已是明令禁止的阴损手段。
前世,她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关怀”下,心神愈发恍惚,最终泪尽力竭。
当年那位流放边关的苏合医官,临终前塞给她的那本残卷,其中一页正写着:“梦牵子合醉心兰,久闻则神迷志堕。” 正因如此,她才能一眼识破这温柔刀锋。
她早已命阿七连夜仿制了一包。
那药包的牛皮纸,用陈茶反复浸泡做旧,带着一股子岁月沉淀的霉味;包里的香粉,更是调得与那转运簿上所记的九分相似,只在最里层,藏了那致命的一分不同——那是以龙脑替冰片、以茯神代朱砂的暗手,既保其形,又夺其魄。
万事俱备,只等东风上门。
她施施然起身,将那本原版的《伤寒杂病论》摊开在黄花梨木书案上,又取来一叠上好的雪浪笺,提笔蘸墨,开始誊写一帖“镇心汤加减法”。
狼毫轻点,墨香氤氲,纸面微湿泛起细纹,像春水初皱。
她的腕力控制得精妙绝伦,写出的字迹刻意带上了几分虚浮与颤抖,仿佛一个病弱女子在勉强支撑,实则每一笔的转折、每一划的顿挫,都暗藏着诱敌深入的锋芒。
午时刚过,潇湘馆外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喧哗声打破了竹林的静谧。
王夫人携着邢夫人,身后跟着一脸横肉的周嬷嬷,并十数个气势汹汹的婆子,如一群闯入瓷器店的蛮牛,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
“奉老太太的口谕!”王夫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近日园中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流传,恐污了姑娘们的清净,特来清查各处,以正风气!”
话是说得冠冕堂皇,那双丹凤眼里的寒光,却如利剑般直刺林黛玉,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剑指她私藏医书,意在她与北境军营私通书信的“罪证”。
邢夫人则在一旁煽风点火,阴阳怪气地笑道:“林姑娘素来体弱,想必身边更要干净些才是。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不等黛玉回话,周嬷嬷已得了眼色,粗鲁地一挥手:“都仔细搜!连个针线簸箩也别放过!”
婆子们如狼似虎地扑了进去,翻箱倒柜之声不绝于耳,抽屉被猛地拉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绣帘被掀开,尘埃簌簌落下,在斜照进来的阳光中飞舞。
紫鹃和雪雁想拦,却被两个壮硕的婆子死死按住,急得眼圈通红,掌心被粗糙的衣袖磨得生疼。
林黛玉却只是静静地坐在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唯有在周嬷嬷那双贪婪的眼睛扫向自己枕头时,她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一瞬,鼻尖掠过一丝熟悉的沉檀气息,那是她昨夜亲手熏过的安神香,此刻竟成了伪装的盾牌。
“找到了!”
周嬷嬷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嚷,像一只终于偷到腥的猫。
她得意洋洋地从黛玉的枕下抽出一本册子,高高举起,那泛黄的封皮在众人眼前晃动,“太太请看!这不知是什么邪魔外道的禁方!我就说她一个女儿家,哪来这么多鬼祟心思!”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本册子上。王夫人
“胡太医!”王夫人扬声唤道。
早已等候在外的胡太医应声而入,他乃太医院的老医官,为人古板方正。
他接过册子,扶了扶老花镜,翻开细看。
满室寂静,只听得见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如同秋叶坠地。
王夫人和邢夫人脸上的笑容已经快要按捺不住,只等胡太医金口一开,便可将林黛玉彻底钉死在“妖言惑众”的罪名上。
然而,胡太医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非但没有看到什么禁方,反而被册页上清隽却力道虚浮的批注所吸引。
“……惊悸不安,心神恍惚者,非独清心火,当以镇心汤补其心血,固其本元……”
“咳……咳咳……”林黛玉适时地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一张小脸咳得通红,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喉间滚动的痰音清晰可闻,“不过是……闲来无事,自己翻书遣闷罢了。不知……是何处惹了舅母和夫人的误会?”
她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可那双含着水汽的眸子,却清明如镜,不带半分慌乱,映着窗外透入的一缕天光,宛如寒泉映月。
胡太医猛地抬起头,脸上竟是动容之色:“这……这正是医圣张仲景《伤寒论》中的原意!姑娘所做的加减批注,合情合理,丝丝入扣,毫无谬误!老夫钻研此道数十年,也未必能有如此精辟的见解!”
他看向黛玉的眼神,已经从审视变成了惊叹:“姑娘竟能将此篇背诵熟记?”
林黛玉轻叹一声,帕子掩着唇,声音带着一丝悲戚:“自幼多病,汤药不离口,除了这些医书,也无甚可消遣的了。久病成医,早已烂熟于心。”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她便启唇,将那艰涩拗口的《辨太阳病脉证并治》中篇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珠圆玉润,如清泉流石,回荡在整个潇湘馆,连竹叶也为之轻颤。
满屋死寂。
连王夫人也不由得怔住了,她设想过林黛玉会哭闹、会辩解、甚至会寻死觅活,却万万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将一场审判变成了学识的碾压。
薛宝钗见势不妙,刚想上前柔声圆场,却被黛玉抢先一步。
“我虽体弱多病,却也知晓君子慎独的道理,岂会藏匿那些害人之物?”黛玉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薛宝钗的方向,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只是……我这里没有,倒叫我白白担了虚名。就怕别处有,却无人知晓,反而害了姐妹们。我倒是担心……有人替我背了这口黑锅。”
这句话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王夫人的心。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搜查梨香院的小丫头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手里捏着一个精致的绣囊:“太太,在……在宝姑娘房中的妆奁暗格里,搜出了这个!”
周嬷嬷一把抢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包香气异常浓郁的粉末——那气味初闻甘甜如蜜,细嗅之下却有一股令人头晕的腻香,直冲脑门。
她立刻大声道:“这定是那毒物!”
一旁的侍女翠缕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辩解:“那不是毒物!那是我们姑娘前几日才从南货铺子买的‘凝神香’,说是夜里点了能安睡的!”
胡太医取过香囊,只凑到鼻尖轻轻一嗅,脸色瞬间大变!
“糊涂!”他厉声喝道,“这哪里是什么凝神香!此物含有‘梦牵子’与‘醉心兰’的粉末,久闻之下可致人神志昏聩,记忆衰退!乃是宫中明令禁用之品,私藏者等同巫蛊大罪!”
“什么?!”邢夫人大惊失色,她本想借机羞辱黛玉,扳回一城,没想到火竟烧到了自己外甥女身上!
她回头一巴掌狠狠扇在周嬷嬷脸上,怒斥道:“蠢货!没用的东西!怎不去查清楚了再动手!”
王夫人的脸色更是瞬间变得铁青,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
此事若是传入宫中,一个“私藏禁药”的罪名扣下来,别说宝钗的“金玉良缘”,整个王家都要被御史弹劾!
“混账东西!”
一声夹杂着雷霆之怒的呵斥从门外传来,贾母拄着龙头拐杖,在鸳鸯的搀扶下亲临现场。
她冷冷的目光扫过邢王二人,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所有人心里一颤,连竹梢上的露珠也为之坠落。
“管不好自己院子里的腌臢事,倒有脸来搅扰我外孙女儿的清净?还险些冤枉了她!”贾母声色俱厉地训斥完,转向黛玉时,语气却瞬间化为绕指柔,“我的心肝儿,让你受委屈了。”
她拉过黛玉冰凉的手,轻轻拍着,眼中满是疼惜:“既然你这孩子自己也懂些医理,我看,不如就在这园子里寻个清净的院子,给你设个药斋。一来,你自己调理身子方便;二来,也为姐妹们看看病,省得外头人嚼舌根,说我贾府连个孤女都亏待了!”
药斋……不只是治病的地方。
更是她在这铁屋之中,亲手凿出的第一扇窗。
林黛玉垂下眼睑,泪珠恰到好处地滚落,声音哽咽,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信赖:“外孙女儿……但凭老祖宗做主。”
一场精心策划的栽赃陷害,最终以王夫人和邢夫人灰头土脸地告退收场。
众人散尽后,潇湘馆重归宁静。
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低语,像一曲前奏。
林黛玉独坐窗前,修长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案上一只新得的紫檀药匣——木质温润,敲之有金石微鸣。
在那药匣最底层的暗格里,一枚微型铜哨的复刻品已悄然嵌入,它的声波,能与城外义诊棚中的母哨遥相呼应。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低声自语:“这才刚开始呢。”
她轻轻推开半扇雕花窗棂,冷风裹着竹叶清香涌入,拂动她鬓边碎发,带来一丝清醒的寒意。
暗格轻启,一只灰羽信鸽悄然现身,它左足铜环微闪——那是她与北境约定的信标。
黛玉将一卷细如发丝的桑皮纸投入竹筒,指尖触到纸面微涩的纹理,轻抚其颈:“去吧,告诉他们……棋局已开。”
鸽影掠夜,穿云而去。
夜幕深处,一只灰羽信鸽振翅而起,悄无声息地掠过大观园高高的院墙,如一道墨色的闪电,朝着北境的方向疾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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