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灾难也要交税
暮秋的风,卷着零落的枯叶,打着旋儿地扑在脸上,带着一股子浸入骨髓的寒意。柳塘村的村口,老树叶子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缴纳秋税的日子,终究是到了,像一道悬在头顶多时的铡刀,终于要落下来。
里正秦德昌站在最前头,头发在风中凌乱,身后,是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拄着拐杖,身形佝偻,眼神浑浊却难掩忧惧。再后面,便是以秦远山为首的七八个青壮后生。
几辆勉强修复的板车停在土路中央,车上,堆叠着的是全村人家中微薄物件换来的铜钱,串成串,装在破旧的麻袋里,这是用以“折色”缴纳的部分—因为实在无法凑齐足额的粮食。
另一部分,几十袋颗粒算不得饱满的谷物,还有一些的豆子。这是柳塘村在经历夏末那场滔天洪水,所能拿出的全部了。“走吧。”牛车拉着板车前往县城外。
这次征收点设在离柳塘村不算太远的官道旁,官道旁临时搭起了几个棚子,衙门的胥吏、差役们穿着略显陈旧但依然象征着权力的号服,坐在棚子下的条凳或靠背椅上。
他们或捧着粗瓷茶碗慢悠悠地呷着,或翘着二郎腿,用挑剔而冷漠的目光扫视着眼前这群如同蝼蚁般的乡民。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长久以来养成的、居高临下的、不耐烦的神情,仿佛处理这些赋税是莫大的麻烦,打扰了他们的清闲。
秦德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长衫。示意秦远山等人在外围等候,自己挤过拥挤的人群,朝着钱粮征收摊位挪去。
“柳塘村,秦德昌,前来缴纳秋税。”走到棚前,微微躬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谦卑甚至是谄媚的笑容,将早已准备好的、按了村民手印的文书和详细列明钱粮数目的清单,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接手的是一个留着两撇稀疏鼠须、约莫四十岁上下的钱粮师爷。他眼皮耷拉着,眼神却像淬了油的珠子,透着一股子精明和算计。
漫不经心地接过文书,扫了一眼,又抬起那双眼,越过纸张的上缘,轻飘飘地瞥了瞥秦德昌和他身后那几位青年汉子。
枯瘦的手指在油腻的算盘上随意拨弄了几下,发出几声清脆却冰冷的声响:“柳塘村…嗯,文书上说了,受灾是实。县尊大人体恤下情,恩准尔等折色缴纳,并念在灾情,特许减免五成税赋。”
师爷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嘛…这折色的价钱,可是要按官定的牌价来算,分文不能多,也…分文不能少。”
意味深长地强调了后半句:“另外,你们这粮食的成色,也得按照规矩,仔细验看验看。朝廷的赋税,关乎国计民生,容不得半点马虎和以次充好!”
接下来的过程,对于柳塘村的所有人来说,无异于一场漫长而屈辱的凌迟。那师爷先是慢条斯理地拎起一袋铜钱,解开绳扣,随手抓出一把,并不仔细看,只是用手指捻动着,然后嫌弃地撇撇嘴,从中挑出几枚颜色略显暗沉、边缘有些毛糙的,扔在旁边的桌子上,发出叮当的脆响。
“看看,看看!”提高声调,引得附近几个衙役也投来目光,“这成色,这做工!恶钱!十足的恶钱!按律,使用恶钱,轻则罚没,重则杖责!念在你们是受灾之地,本师爷网开一面,不追究尔等罪责,但这些恶钱,一律按七折折算!”
秦德昌的心猛地一沉。这些铜钱是村民们各家各户凑出来的,难免有几枚成色稍差的老钱或流转已久的旧钱,但绝谈不上是私铸的恶钱。
急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颤抖:“师爷明鉴啊!这些钱都是乡亲们一点一点凑出来的,绝无恶意使用恶钱之心!实在是…实在是洪水过后,家徒四壁,能找到的现钱就这些了…还请师爷高抬贵手,按实价折算吧!”几乎要跪下去,哀声恳求。
那师爷却只是板着脸,打着官腔:“规矩就是规矩!朝廷法度,岂容尔等讨价还价?我说是恶钱,便是恶钱!若是不服,自可去县衙大堂分辨!” 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掌握生杀予夺权力的快意。
秦德昌感到一阵眩晕。强忍着愤怒,去县衙大堂?那更是龙潭虎穴,有去无回。他只能忍,只能求。
好不容易在铜钱上勉强达成“八五折”的妥协——这已是秦德昌磨破了嘴皮子才争来的一丝“恩典”。
接下来是检验粮食。那师爷走到板车前,并不用手去捧,只是用一根细长的竹签,随意地插进装谷物的麻袋,抽出几粒,放在掌心,眯着眼看了看,又放进嘴里用牙齿一磕。
“哼!”他又是一声冷哼,“谷物潮气未干,这要是入库发了霉,谁来担待?还有这些豆子,干瘪瘦小,筛出来的秕谷怕是比米粒还多!这成色,至少要折耗一成半!”
“一成半!师爷!天地良心啊!这些粮食,是村里人从淤泥里抢收出来的,晾晒了多少个日头才勉强能入口!豆子也是挑了又挑,实在是…实在是没有更好的了啊!再折耗一成半,我们柳塘村今年冬天,就要饿死人了啊!”
秦远山站在人群外围,双拳紧握,看着里正和族老们像乞儿一样,对着那个鼠须师爷卑躬屈膝,反复陈述村中灾情如何惨重,百姓生活如何艰难,几乎是在摇尾乞怜。
棚子下的师爷,对柳塘村的哀告充耳不闻,他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休得聒噪!本师爷按章办事!要么按我说的办,清点入库,要么,你们就把东西拉回去,等着县尊大人签发拘票,治你们一个‘抗税’之罪!到时候,板子、牢饭,一样也少不了你们的!”
“抗税”二字,如同两道惊雷,劈在秦德昌和所有柳塘村人的心头。那是他们绝对无法承受的罪名。秦德昌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道:“就依师爷所言…”
那鼠须师爷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笑容,仿佛完成了一笔漂亮的交易。拿起毛笔,在文书上唰唰地写着,盖上了征收的印鉴。
当所有手续终于办完,拿到那张税讫文书时,秦德昌默默地转过身,对着秦远山等人,无力地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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