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县试第一场:正场
正月廿八,县试第一场,正场。
初春的黎明,寒意刺骨,呵气成霜。
天还黑得像锅底,景陵县试院外却已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数百名提着考篮、穿着厚袄的考生,在家人或书童的陪伴下,聚集在紧闭的试院大门外,翘首以盼。
秦浩然穿着大伯母做的新棉袄,外面套着那件半旧的青布长衫,提着置办齐整的考篮,站在人群中。秦德昌和秦远山一左一右护着他,像两尊沉默的门神,替他挡住了部分拥挤的人流。
秦德昌压低声音,再次叮嘱:“浩然,别紧张,就跟在私塾模拟考一样。”尽管这话他已经说了好几遍。
秦远山则只是用力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哐——” 一声锣响,试院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县试由知县主持,儒学署教官监试。
每场考试黎明前,由县官点名,考生带考篮和准考证入场。
入场前,先由教官向考官一揖致敬,立考官背后,再集合做保廪生,再次向考官一揖致敬,立考官旁监视。考生点名入中厅大堂接卷时,会高声唱某廪生保,廪生确认后应声唱廪生某保,此为唱保,李秀才就在其中。
一名穿着官服的胥吏站在高阶上,手持名册,开始用带着官腔的调子高声唱名。
“张文祥,籍贯……”
“李规矩,籍贯……”
被点到名的考生,立刻高声应答“有!”然后提着考篮,快步走向大门两侧用木栅栏隔出的搜查通道。
轮到秦浩然时,他深吸一口气,清声应道:“秦浩然,有!”
按照指示走到搜查通道前。两名被称为搜子的衙役,面无表情地让他打开考篮,将里面的笔墨纸砚、食物一样样拿出来仔细检查,甚至掰开干粮看看里面是否夹带,水囊也要打开闻一闻。
接着,又让他解开外衫,拍打全身,确认没有携带小抄之类的违禁物品。那冰冷而粗糙的手拍在身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让秦浩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搜查完毕,确认无误,衙役挥挥手,示意其进去。秦浩然重新整理好考篮和衣物,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将叔爷和大伯担忧又期盼的目光隔绝在外。
试院内部更加森严。按照指引,找到了贴有自己姓名和座号的号舍。
那是一个极其狭小的格子间,里面只有一块充当书桌的木板和一个矮凳,寒冷异常。
放下考篮,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起来,先是打扫卫生,而后是摆好砚台,注入清水,磨墨,铺开答卷纸和草稿纸,将笔、镇纸放在顺手的位置。
天光微亮时,所有考生入场完毕。又一声锣响,全场肃静。本县知县大人穿着官服,在属官的簇拥下登上大堂,举行简单的仪式后,开始亲自发放试题纸。
试题纸由衙役捧着,穿过一排排号舍,分发给每个考生。秦浩然双手接过,屏息凝神,看向题目。
第一场:正场
四书文二篇: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题目:《春水》
看到题目,秦浩然心中稍定。都是常见的题目,关键在于如何写出新意和深度,并且严格控制在三百到七百字之间。他先在草稿纸上快速写下思路。
第一篇,破题点出“学”与“习”并非割裂,乃是知行合一之乐,因有所得而生的真实喜悦。
第二篇,则紧扣“民本”思想,论述“贵”在何处,为何“贵”,引申出君王责任在于养民、安民。
至于《春水》诗,他略一思索,结合眼前初春景象,心中有了腹稿:“
东风解冻初,碧玉涨新渠。
鸭试波痕暖,鱼吹柳影疏。
濯缨思澹荡,灌溉乐耕锄。
愿化作霖雨,四海润如酥。
力求扣住“春”之生机与“水”之润泽,尾联稍抬格局。
构思完毕,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开始提笔在正式答卷纸上誊写。号舍里异常寒冷,墨迹都干得慢,他不得不时时呵气暖手,小心避免污损卷面。整个过程精神高度集中,直到下午时分,才将两篇文章并一首诗工工整整地写完,仔细检查无误后,交卷出场。
走出试院大门时,夕阳西下,他只觉得浑身冰凉,却又因完成了第一关而有些虚脱般的轻松。秦德昌和秦远山立刻迎了上来,什么都没问,只是将一件厚外套披在他身上,递过一个温热的米糊道:“先吃点东西,回去再说。”
隔日下午,县试第一场正场的录取榜文,如期贴在了县衙门口的照壁上。
未时刚过,县衙前已是人山人海。青灰色的照壁前,攒动的人头如同潮水般起伏,焦急的学子、踮脚张望的书童、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的家眷,将衙前那片空地挤得水泄不通。喧嚷声、叹息声、催促声,在春日午后的暖风中滚动。
秦德昌和秦远山安顿好秦浩然在客栈房间休息,便急匆匆出了门。
临行前,秦德昌特意回头叮嘱:“浩然,你且在房里安心看书。那等拥挤场面,免得耗费精神。一有消息,我们立刻回来。”
秦远山也拍了拍侄儿的肩膀,憨厚的脸上努力做出轻松的表情:“就是,你稳稳坐着,等着听好消息!”
房门轻轻合上。
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秦浩然在临窗的书案前坐下,摊开那本边角已微微卷起的《孟子》,目光落在熟悉的字句上,试图将自己投入经义的世界。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然而,今日这些往日能让他心静的文字,却仿佛失去了魔力。目光在字里行间游移,心神却无法凝聚。字仿佛在水面上漂浮,入眼不入心。
索性放下书卷,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茶水入口,带着淡淡的涩味,却未能压下心头那份莫名的焦躁,在不大的房间里缓缓踱步。
当秦浩然心神不宁之际,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怎会没有我?我明明…明明都答上了…你在去看一遍...”
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劝慰:“少爷,莫急,…许是看差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清晰地传递过来。这意外的插曲,让其内心烦躁不安起来。
科举之路,从来都是这般残酷,有人欢笑,就注定有人悲泣。
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向下望去。客栈临着一条相对安静的偏街,但此刻也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从县衙方向回来。
一个穿着绸衫的年轻公子,被家仆簇拥着,摇着折扇,意气风发地走过,显然是如愿以偿。
另一边,一个年纪稍长的青衣士子,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踯躅而行,脚步踉跄,险些撞到街边的树上。而秦浩然的胸口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不再试图看书或写字,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感受着那份复杂情绪,在脑海里慢慢发酵。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楼梯上终于传来了与之前都不同的、极其熟悉而又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大伯秦远山的步子,沉重而飞快,伴随着他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秦浩然猛地从椅子上站起。
“哐当——” 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秦远山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跑得满头大汗,额上青筋凸起,脸上激动得满脸通红,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一双粗糙的大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挥舞着,声音因为极度激动而变了调,带着明显的哽咽:
“中了!浩然!榜上有名!第…第二名!第二名啊!”
那“第二名”三个字,秦远山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狂喜。
紧接着,秦德昌也出现在了门口。显然也是急匆匆赶回来的,鬓角被汗水濡湿,胸脯微微起伏,但他的克制力终究强些。
先是一把拉住激动得快要手舞足蹈的秦远山,示意他小声些,莫要惊扰了旁人,随后才将目光投向房间里怔怔站立的少年。
秦德昌的眼角眉梢,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与宽慰道:“好!好孩子!第一关过了!”稳住心神,切莫自满!后面还有四场硬仗要打,一关比一关难,这才只是开始!”
能通过这第一场正试,意味着文章基本通顺,合乎规范,取得了继续往下考试的资格。
秦浩然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咚”的一声落了地,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冲散了之前所有的焦虑与不安。
看着眼前欣喜若狂的大伯和强自镇定的叔爷,看着他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期盼,鼻尖微微发酸。
但叔爷的话是对的。县试五场,首场虽关键,却只是门槛。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任何的松懈,都可能前功尽弃。
没有像大伯那样欢呼,只是用力抿了抿嘴唇,将翻涌的情绪努力压下,然后朝着两位长辈,深深地作了一揖。
直起身后,他走到书案边,将之前因心绪不宁而写歪的那页草稿纸轻轻拂开,重新铺开一张素笺,镇纸压平,声音清晰而平静:“叔爷,大伯,我知道了。我这就开始准备下一场。”
说罢,提起那支新置的狼毫笔,蘸饱了墨,凝神静气,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桌上的经义典籍。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将少年挺直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光晕。
而房间里,秦远山还在兀自激动地搓着手,低声和秦德昌念叨着“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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