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章 杜周之死

麒麟殿内，觥筹交错，乐声喧天。

南疆大捷的庆功宴，已至酣处。

方才那份来自西域的加急军报，只在嬴将闾与寥寥数名心腹大臣心中投下了阴影，殿中绝大多数的官员，依旧沉浸在帝国开疆拓土的巨大喜悦之中。

“陛下！”尉缭那张紫红色的老脸，此刻红得像一块烙铁，他端着酒爵，摇摇晃晃地走到殿中，大着舌头喊道，“臣……臣再敬您一爵！南疆已定，西域还会远吗？想那罗马小儿，不过是趁我大秦不备，偷袭得手！陛下您就下令吧，臣愿……”

他话未说完，一声凄厉的嘶喊，如同一道尖锐的利器，瞬间刺穿了满殿的喧嚣与靡靡之音。

“象郡八百里加急——血书！”

乐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舞女们停下了旋转的舞步，大臣们举着酒爵，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

一名浑身浴血的驿卒，被两名禁军架着，跌跌撞撞地冲入殿中。

他每走一步，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脚印。

“陛下……”驿卒扑倒在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一卷被血浸透，已经变得僵硬的竹简，高高举起，“杜……杜内史……遇袭！”

轰！

杜周！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之前还在与同僚吹嘘自己如何用金子砸趴下一个王国的“财神将军”，那个挺着肚子、满面红光的身影，还活灵活现地在众人眼前。

嬴将闾正端着尉缭敬上的酒，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

听到那声嘶喊时，他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当“杜内史遇袭”五个字传入耳中时，他脸上的笑意，没有消失，而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地凝固、冻结，最终，化为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青铜酒爵，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可整个麒麟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尽数抽空。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比山崩地裂还要可怕。

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表面下，正压抑着何等毁天灭地的滔天怒火。

蒙毅快步上前，颤抖着手展开那卷血书。

竹简上的字迹潦草而惊恐，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死者的绝望。

“治粟内史杜周，于象郡云梦泽隘口，遭匪徒伏击……车队护卫三百余人……无、无一生还……”

蒙毅的声音沙哑干涩，他看着竹简上的描述，脸色变得惨白，“现场……所有护卫，皆被一刀封喉，手法干净利落，不似……寻常山匪。”

一刀封喉！

全军覆没！

一个刚刚为帝国立下不世之功的九卿重臣，大秦的治粟内史，竟然在帝国的疆域之内，被人如此干脆利落地屠戮殆尽！

这不是刺杀，这是屠杀！

这是对整个大秦帝国，最赤裸、最残暴的公然挑衅！

是对高居于御座之上的皇权，最极致的蔑视！

“竖子敢尔！”尉缭的酒意瞬间被惊天的怒火冲得无影无踪，他目眦欲裂，一拳砸在身旁的殿柱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陛下！此必是百越余孽报复！臣请命，愿率十万大军，再下岭南，将那片土地，犁庭扫穴！为杜大人复仇！”

“臣附议！”章邯虎步而出，声如洪钟，“不将凶手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难慰杜大人在天之灵！”

武将群情激奋，杀气冲天。

而右丞相冯去疾，则是浑身冰凉，脸色煞白如纸。

他想得更远。杜周的死，不仅是一位九卿的陨落，它斩断的是大秦刚刚与百越诸部建立起来的贸易盟约，撕裂的是朝廷刚刚稳定下来的南疆局势，更可能是一场席卷天下、糜烂数千里的大战的导火索！

御座之上，嬴将闾始终沉默。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阶下或激愤、或惊惧的百官，最终，落在了殿外那片深沉的夜色里。

“宣张洪奎、王姚。”

他的声音很轻，不带一丝温度，却像两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话音刚落，两道黑色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渗透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中，单膝跪地。

罗网统领，张洪奎。

黑冰台统领，王姚。

大秦帝国最神秘、最令人恐惧的两大特务机构的首脑，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时现身于麒麟殿！

百官骇然，纷纷垂下头，不敢直视。

嬴将闾的目光，从殿外收回，落在了那两道伏于地上的身影上。

“掘地三尺。”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

“朕要活的。”

没有多余的字眼，没有愤怒的咆哮，但那眼神中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意，让张洪奎与王姚这两名常年与死亡和阴谋为伍的特务头子，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臣……遵旨！”

两人重重叩首，身形一晃，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就在此时，又一名罗网探子，跌跌撞撞地冲入殿中，他身上带着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显然是经历了一场血战，拼死赶回。

“陛下！”探子单膝跪地，鲜血顺着他的铠甲缝隙滴落，“属下……属下在杜内史的尸身旁，发现了这个！”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染血的布帛包裹着的东西。

蒙毅上前接过，层层打开。

布帛之中，静静地躺着的，是一枚小巧的木雕。

那木雕只有拇指大小，雕的是一只飞鸟。

雕工精湛，栩栩如生，连羽毛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但那飞鸟的样式，却无比奇特。

它有着鹰一般的利喙，却生着如同孔雀般修长的颈部，双翼展开，线条流畅而诡异。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见多识广的冯去疾在内，搜遍了记忆，也从未见过这种飞鸟。

其形，非中原所有，非百越所出，更非西域所见。

嬴将闾缓缓走下御座，从蒙毅手中，接过了那枚尚带着杜周体温与血腥味的木雕。

他将木雕置于掌心，低头凝视。

那双幽深如海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罗马雄鹰、孔雀王朝、南疆血案……

无数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只诡异的木鸟，串联在了一起。

殿外的夜空中，那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麒麟殿的琉璃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仿佛是上苍在为一位忠臣的逝去而悲鸣，又像是在预告着一场席卷帝国的血色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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