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6章 狼与锁链

麒麟殿内，嬴将闾那句“五百架‘海蛟弩’”，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最先被砸蒙的，是太尉尉缭。

“陛……陛下？”尉缭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戎马一生，是不是听力出了问题，“臣……臣刚才好像听错了，您说多少？”

嬴将闾没有重复，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尉缭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噌”地一下，向前跨了一大步，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连胡子都在抖。

“陛下，万万不可！”他的声音，如同平地炸起一个惊雷，震得大殿嗡嗡作响，“一百架‘海蛟弩’给埃及女王，那是敲山震虎，是鱼饵！可五百架给那安息国，那不是鱼饵，那是把咱们的刀，直接递到了一头饿狼的嘴边啊！”

他指着舆图上，那片与大秦西域隐隐接壤的安息国疆域，急得直跺脚：“那帮波斯人，当年能把克拉苏的罗马军团打得屁滚尿流，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们是狼！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今天咱们给了他们弩，明天他们的骑兵，就敢拿着咱们的弩，来叩咱们的玉门关！”

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杀气腾腾。殿内不少武将，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国之利器，岂可轻授于人，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然而，这次冯去疾却没有跟着尉缭起哄。

老丞相抱着他那架心爱的紫檀木算盘，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泥塑。他的嘴唇哆嗦着，手指在算盘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却怎么也拨不响一颗算珠。

五百架……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架“海蛟弩”的成本，从上等的拓木，到秘制的筋腱，再到格物院匠人的工时，折算下来，至少是五十金。五百架，那就是两万五千金！

两万五千金！

这笔钱，足以让冯去疾夜里抱着国库的钥匙哭出声来。

而现在，陛下说，送出去。

白送。

“噗通”一声。

老丞相腿一软，又跪了。

“陛下！三思，三思啊！”冯去疾这次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一张脸皱成了苦瓜干，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两万五千金……老臣……老臣的账，它……它算不了这个数啊！”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太尉大人说得对！这……这不是买卖，这是割咱们自己的肉，去喂狼啊！陛下，就算要卖，咱们也得卖个天价！一架，至少……至少要他们一座城来换！”

尉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冯去疾，难得地生出了几分“英雄所见略同”的惺惺相惜之感。他觉得，这老抠货虽然平时不着调，但在这件事上，总算说了句人话。

嬴将闾看着殿内这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活宝，一个暴跳如雷，一个捶胸顿足，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缓缓走下御座，来到两人面前。

“太尉，你只看到了狼，却没看到，朕准备拴在狼脖子上的锁链。”

他转向冯去疾，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笑意：“冯相，你的账，又算错了。朕送出去的，不是两万五千金。朕送出去的，是这天下未来百年的生意经。”

两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嬴将闾。

嬴将闾走到舆图前，手指在安息国的位置上，轻轻敲了敲。

“安息国，是朕为罗马准备的，西边这堵墙。朕要把这堵墙，修得高高的，硬硬的。硬到让庞培，甚至他身后的整个罗马，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一排上弦的秦弩，正对着他们的后心。”

“如此一来，他们便只能向前，在意大利那片小地方，跟凯撒死磕到底。要么赢，要么死，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尉缭皱着眉，若有所思：“可……可万一他们打完了，那安息国岂不是成了心腹大患？”

“问得好。”嬴将闾赞许地点了点头，“所以，朕给他们的，是上了锁的刀。”

他看向格物院那几位列席的博士：“朕问你们，‘海蛟弩’，若是没了我们特制的弩矢和用坏了的弩臂，它还能用吗？”

为首的郑浑弟子站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匠人特有的骄傲：“回陛下，‘海蛟弩’的弩臂和弩矢，皆有独门工艺。旁人就算能仿制出外形，其威力，不足原品三成。且强行使用劣质弩矢，不出十次，弩臂必断。”

嬴将闾笑了。

他转过身，看着已经有些明白过来的尉缭和冯去疾。

“听到了吗？朕送出去的，是五百个钩子。而鱼饵，只有我大秦的市面上，才能买得到。”

“朕可以卖给他们弩，自然也可以卖给他们箭。朕可以给他们定价，自然也可以给他们断供。这柄刀，什么时候出鞘，什么时候入鞘，甚至什么时候会从他们手里飞走，主动权，始终在朕这里。”

“这，就是朕拴在狼脖子上的锁链。”

整个麒麟殿，死一般的寂静。

尉缭张着嘴，半天合不拢。他那颗只懂得排兵布阵，冲锋陷阵的脑袋，第一次被这种闻所未闻的战争方式，给冲击得七零八落。

杀人，不用刀，用生意？

控制一个国家，不用军队，用……用零件？

他感觉自己一辈子的兵法，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而冯去疾，则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了天灵盖。

他呆呆地看着嬴将闾，嘴里喃喃自语：“钩子……鱼饵……断供……”

这些词，他一个都听不懂，但他却仿佛看到了一本全新的，比他怀里这架紫檀木算盘，要大上万倍的账本。

一本……足以将整个天下都算进去的账本。

“陛……陛下……”老丞相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璀璨的光芒，那是一种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的光。

“臣……臣懂了！”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了起来，指着舆图上的安息国，激动得手舞足蹈，“这不叫赠予！这叫‘倾销’！这叫‘垄断’！咱们用一个看似免费的礼物，敲开他们的大门，让他们对咱们的武器产生依赖！然后，咱们再卖零件，卖技术支持，卖售后服务！”

老丞相越说越顺，甚至用上了几个自己刚刚琢磨出来的新词。

“这……这叫‘生态绑定’！陛下！这是一条产业链啊！一条从咸阳的工坊，一直延伸到安息国战场的，黄金产业链！那五百架弩不是成本，是广告！是咱们大秦军工，打向全世界的活广告啊！”

满朝文武，包括尉缭在内，全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冯去疾。

他们觉得，这位右丞相，可能已经不是疯了。

他是成精了。

嬴将闾看着自己这位已经彻底“悟道”的丞相，终于忍不住笑了。

“冯相能想通此节，朕心甚慰。”

他重新走回御座，声音变得沉稳而决断。

“就这么办。使团的人选，由冯相和廷尉府共同拟定。礼单，要厚。姿态，要高。”

“朕要让那位安息王明白，大秦的友谊，很贵。但成为大秦的敌人，代价，会更贵。”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所有心神激荡的臣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去告诉他们，旧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从今往后，这天下的规矩，由朕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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