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局
主屋内的油灯火苗“噼啪”一声爆响,灯芯上结出了一朵焦黑的灯花。
福伯和老何已经被顾怀打发去休息,杨震则按刀守在门外,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
这间屋子里,只剩下了顾怀和李易二人。
“公子...”
李易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顾怀坐在他对面,神色平静,只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粗糙不平的桌面。
“笃。”
“笃。”
“公子,我们...我们斗不过的!”李易再次开口了,“县尉...不是私盐贩子可比的,那是官!是朝廷的官!”
他像是在说服顾怀,又像是在宣泄自己的绝望:“一县武官之长,掌一城兵马、治安、缉盗!城里的人都在说,他在这江陵城...不,在整个江陵地界,就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他越说,声音越低,眼中的光芒也越发黯淡。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民,是逃难的流民!他要碾死我们,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他甚至不需要任何证据,公子...他只需要给我们扣一个‘流寇’、‘乱党’的罪名,就能调动团练,将这庄园...名正言顺地踏平。”
他没有再说下去,
顾怀依然没有说话。
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张唯一的破椅子上,他没有李易预想中的惊慌失措乃至绝望,甚至没有愤怒。
他就那么静静地听着,看着灯火下李易那张因为恐惧而微微扭曲的、属于读书人的清秀脸庞。
李易...是个可用之才。
顾怀在心中默默地评价--他有书生气,但也能豁得出去;他懂人情世故,却又不眼高手低;他能忠实地执行命令,也能在执行中带回自己的思考。
他值得培养。
但他最大的缺陷,也正是他身为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读书人的局限性和对这个世道规则的敬畏。
顾怀深知,自己最大的缺陷,是时常会以一个现代人的平等、法制思维,去代入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而李易最大的缺陷,则是时常会以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官本位”、“阶级论”,去面对一个本可以被打破的困局。
李易看到的是一堵盐枭背后不可逾越的、名为“官府”的高墙。
而顾怀看到的,却是一个充满了裂痕、随时可能被冲垮的堤坝。
他们二人,能形成极好的互补,而现在,顾怀要做的,就是亲手为这个自己从江陵城中随手捡来的书生,上第一课。
“李易,”顾怀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你怕了。”
“公子?”李易猛地抬头。
“你也是个读书人,我问你,”顾怀的语气,像是一个西席先生在考校自己的学生,“你方才说,县尉在这江陵城,是土皇帝,这个说法,很贴切。”
“但他这个‘土皇帝’,是怎么来的?”
李易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学究气的问题问得一愣,他本能地顺着顾怀的思路去思考:“...因为,因为他手中有兵,能掌控一城治安...”
“这只是其一,”顾怀轻轻摇了摇头,“更因为,他通过刘全这个连襟,掌控了江陵七成以上的私盐渠道,刀加上钱,他两手都握得紧紧的,所以,他以及刘全,才能在这江陵城呼风唤雨,无法无天。”
“对!”李易的绝望更深了,“公子您也看透了,这...这根本无解!官面、暗面,他都占了,没有人能管他,我们...”
“所以,光靠我们这个破庄子和这几十号刚能吃饱饭的人,”顾怀冷笑着接过了话头,直接点破了最后的遮羞布,“想去对抗一个暗面的盐枭,一个官面的县尉,根本不可能。”
“那...”
“但你方才说,‘为什么就没人管管’,”顾怀凝视着灯火,声音幽幽,“你这句话,问得很好。”
“现在,忘了刘全,也忘了县尉,你告诉我,依照大乾律法,这江陵城中,名义上,权力最大的人是谁?”
“自然是...县令,县令乃一县父母,掌户籍、钱粮、教化、民事,总领一县政务...”
“那县尉呢?”顾怀追问。
“县尉...县尉辅佐县令,掌一县治安、弓手、剿匪...”
“辅佐?”顾怀忽然笑了笑,“李易,你也是读过史书的,一个管着钱粮和人事调动,一个管着治安和地方驻军,你觉得,在这小小一座江陵城里,他们两个,会是亲密无间、携手并进的好朋友吗?”
“……”
李易的呼吸猛地一滞。
“不...”他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失神地喃喃自语,“他们...他们不是朋友。”
“县令由朝廷吏部委任,是外来的流官,在此地并无根基;而县尉...县尉多由本地豪强或军中之人担任,是地头蛇,他们...他们是对手!”
李易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顾怀,他终于明白了!
“县令掌文,县尉掌武...皇权下县,最忌一家独大,所以他们二人...互为掣肘!”
“但现在,”顾怀总结道,“一个县尉,居然能同时握住刀把子和钱袋子,纵容姻亲做大私盐生意,成为这里的土皇帝,那么就只能说明,他的权力,甚至要超过作为江陵城***的县令,所以,在这江陵城中,有谁会比我们更恨他?有谁会比我们更想让他死?”
李易完全明白了:“江陵县令!如果想要破局,就只能利用县令,来打倒县尉!”
但马上,他强行压下内心的震动,问道:“可是,公子,县令...凭什么会帮我们这些流民,去对付手握兵权的县尉?”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你做的事。”顾怀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李易,你带回来的情报很好,但只完成了一半。刘全是县尉的小舅子,靠着私盐生意大发横财,这件事,你觉得县令会不知道吗?他为什么不管?”
顾怀走到李易面前:“是管不了?还是不想管?亦或是...他本身就和县尉同流合污?”
“我需要你再进城一次。”
“我需要知道关于这位江陵县令的一切!”顾怀一字一顿,“他的出身、他的喜好、他的政绩、他的性格、他对权力的欲望。”
“他与县尉的私交到底如何?是真的面和心不和,还是早已沆瀣一气?”
“我们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扳倒***县尉,”顾怀看着李易的眼睛,无比凝重地说道,“就取决于,这位县令大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去吧,这才是我们破局的关键。”
李易重重地一点头,这一次,他眼中的恐惧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醒后的亢奋。
“学生明白!”
“公子,”李易正要领命而去,却又想起了什么,他面色凝重地补充道,“还有一事,城中近来愈发混乱了。”
“粮价飞涨,我们庄子上收留的这些佃户和流民,还算是幸运的,学生进城打探时听说,因为附近的城池又被义军攻破,城外出现了不止一股流寇。”
“不是寻常逃难的流民,”李易咽了口唾沫,“而是...而是真的敢持械攻打村落、抢夺粮车的悍匪!他们饿疯了,毫无人性,什么都干得出来,庄子里,怕是也要早做防备。”
顾怀神色一凛,默默点头:“我知道了。”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
内有盐枭校尉,外有义军流寇,这乱世,果然从不给人喘息之机。
“去吧,探查县令的事,要万分小心。”
......
天光未亮。
王二蜷缩在刚刚清理出来、勉强能遮风的偏房屋檐下,身下垫着干燥的茅草,身上盖着一条虽然破旧、却难得没有虱子和潮气的薄被。
这是他婆娘昨晚跟着后勤队浆洗晾晒后,特意给他留的。
他动了动,肩胛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是昨天扛石料时磨破的伤口。
然而这痛楚却没有让他沮丧,反而让他有几分高兴起来--他还活着,他在为一个明确的目标流汗、流血,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在废墟里麻木地等待腐烂。
他轻轻坐起,怕惊醒旁边草铺上紧紧依偎着的婆娘和两个孩子。
女儿瘦小的脸蛋上,难得有了一丝红润,不再是从前那种令人心慌的青灰色;小子睡得口水直流,梦里吧唧着嘴,仿佛还在回味昨晚那碗加了盐的粟米稠粥。
他没有惊动家人,悄无声息地起身,拎起墙角那把他自己打磨过的旧铁镐,走出了这间临时栖身的破屋。
晨雾弥漫,庄园的轮廓在灰白的天光下逐渐清晰,王二深吸一口带着泥土和晨露气息的空气,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这片正在苏醒的土地。
首先是他身后这片居住区。
几间最大的破屋被优先清理、加固,歪斜的梁柱被扶正,屋顶铺上了新茅草,虽然依旧简陋,但厚重的草席门帘已经能挡住夜风。
更远处,一些相对完整的偏房和棚屋,也正在被清理出来,连绵成片,不再像之前那样,宛若流民窝棚一般混乱不堪。
庄子的最后方,是那片被划定出来的工坊区,因为三班倒的缘故,那里仍然在升起袅袅炊烟。
另一边,新开辟的几块菜地已经翻整好,虽然还没见绿意,但垄沟笔直,看得出花费了心思。
水井旁立着规矩木牌,几个妇人正按序打水,准备开始一天的浆洗,那里还有晾晒场,粗布滤布和浆洗过的衣物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王二收回目光,迈开步子,走向庄子最外围,那道蜿蜒的庄墙。
曾经坍塌的巨大豁口,已经被新砌的墙体填补,新旧砖石交错,青灰与土黄夹杂,不算好看,却异常坚实。
“王二,来了!正好,来这边!”工程队里相熟的汉子招呼他。
王二应了一声,快步加入。
他的任务是和另外四人一组,将附近堆放的石料搬运到墙下指定的位置,工作繁重枯燥,但他干得却非常认真。
他的耳朵开始响起周遭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他看着那些曾经和他一样麻木等死的面孔,如今都带着专注和些许期盼。
“照这个速度,再有些时日,这墙就能连起来了!”一个同样满身汗水的汉子感慨道。
“嗯,”王二抹了把汗,“墙立起来了,心里才踏实。”
“都是老爷...不,公子的规矩好,”另一个声音接口,“干多少活,吃多少饭,清清楚楚,不像以前...”
不像以前。
王二心里默念。
不像以前给刘老爷干活,那时他同样卖力,甚至更加拼命,可年底算账时,总能莫名其妙地欠下老爷一屁股永远还不清的债。
老爷心情好时施舍几斗发霉的陈米,心情不好时棍棒加身也是家常便饭。
可公子不一样。
公子立下的规矩简单明白:干活,就有粥喝;干得越多,粥就越稠;干得最好,就能吃上肉!
这规矩像是一道亮光,劈开了王二浑浑噩噩几十年的人生。
他不需要懂什么大道理,他只知道,在这里,每一分力气都能换来实实在在的吃食,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这就足够了。
短促的歇哨声响起,王二缓缓放下条石,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旁边的草棚下,抓起那个豁了口的陶碗,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凉水。
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不远处的溪流。
他看见自家婆娘正和几个妇人一起,蹲在溪边用力捶打着衣物,她侧着脸,鬓角被汗水打湿,但嘴角...似乎带着笑意?
一丝若有若无的、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的笑意。
更远处,他那瘦小得像只猫儿的女儿,正追在那个叫李昭的小子后面,两个孩子在新平整的空地上追逐嬉戏,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王二看着这一幕,心里头那股暖意又涌了上来。
暖得他有些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烧灼着他已经麻木的心。
他扔下碗,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向那堆积的石料。
他不是在给那位公子卖命。
他是在为自家婆娘和娃儿碗里那点稠粥,为那点珍贵的肉星子拼命!
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终于再次活得,像个人了。
......
江陵城在望。
城门艰难地吞吐着黑压压的流民队伍,哭喊声、咒骂声、兵卒粗暴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幅绝望的图景。
李易将脸往旧袍子的领口里埋了埋,随着人流挤进城内。
他刻意收敛了身上那份这些天出现的、细微的生气,让自己重新变回一个眼神麻木、步履蹒跚的落魄书生。
他没有去衙门,而是直奔城南的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他先在一家最大的茶馆坐下,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坐了一下午。
“...听说了吗?北边又打仗了,朝廷又在加税了!”
“还加税?咱们江陵的税还不够重?盐价都涨成什么样了!官盐吃不起,私盐...妈的,私盐也快吃不起了!”
“嘘!小声点!你想死啊!买私盐的事都拿出来说?”
“我就是不服!那位陈县令,不是说是什么京城来的清官吗?刚来时不是说要整顿盐务吗?怎么这都快一年了,屁动静没有?!”
“呵,动静?他敢动吗?他前脚刚发了文书,后脚就在县衙大堂上被顶了回去!脸都丢尽了!”
李易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
傍晚,李易又花了几十文钱,在县衙后门的一家小酒馆,请一个落魄的老吏喝了顿酒。
“老哥,你在衙门里当差,那位陈县令...为人如何?”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老吏喝得满脸通红,有些疑惑,但最终还是打了个酒嗝,“陈大人?呵,两榜进士,清流出身!心气高着呢!”
“可想做事?拿什么做?县尉大人那是本地豪强,盘根错节!三班六房的胥吏,哪个不是地头蛇?谁听他一个外来户的?”
打开了话头,他边喝边摇头:“老弟,我告诉你,在这江陵城啊,县令说不上话!县尉才是真正的规矩...陈县令?他就是个...就是个坐在高堂上的泥菩萨!自身都难保喽,就指望躺着等功劳从天上掉下来,一丁点风险都不敢沾,惜身得很呐...”
李易默默听着,心里那副关于陈裕的画像越来越清晰。
一个被架空的、渴望政绩却无力破局、在强压下属于自保、甚至可能有些怯懦的官员。
他付了酒钱,将那喋喋不休的老吏安抚好,独自走出酒馆。
夜色已然笼罩江陵,城内灯火零星,更显压抑。
他突然想起庄园里摇曳的灯火、修葺的围墙和那些充满希望的脸庞。
隐隐明白了...公子到底想做什么。
......
“看起来,他是个很复杂的人。”
顾怀站在窗前,望着工坊方向升起的袅袅炊烟,像是自言自语。
“陈识...”顾怀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京城清流出身,被扔到江陵这个烂摊子来,还被一个地头蛇架空了,爱惜羽毛,有些眼高手低,有政治抱负,想做事,却无相应的能力。”
顾怀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简直是...天赐的拉拢对象!
他是外来者,没有班底,如果不出意外,他会被县尉永远压一头。
他想要政绩,想要整顿盐务,但县尉就是私盐最大的保护伞!这几乎让他们天然站在了对立面。
所以,他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帮他破局,解决政敌、夺回县令该有的权力的人!
而自己。
顾怀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十指修长的手。
可以是。
他转过身,脸上已是一片平静的决断。
“我要进城一趟。”
李易怔了怔,急声道:“公子您亲自去,会不会太引人注意了? 刘全的人还盯着庄园呢!万一被认出来...”
顾怀微微摇头:“我必须去一趟,有些饵,只能由执竿的人,亲手去下。”
他看着紧张的李易,平静地说道:“刘全看不起我,县尉看不起县令,他们不会猜到我想怎么做,而且,在真正做点什么之前,我会去采购些东西,足够让他们觉得是因为这次要的盐太多,我不得不进城一趟。”
他依然没有说明要去做什么,也没有透露要见谁。
但李易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就安下心来。
......
没有人察觉到顾怀的离开,他没有带任何人,只是简简单单的一袭儒衫,梳着读书人的发髻,消失在了暮色中。
他身后的庄园里,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福伯特意加了肉末的食物香气,飘出了那道刚刚修复了一半的围墙。
这股味道,对于庄园内的人来说,是家的味道,是希望的味道。
但对于庄园外,那仍然在吃人的世道里挣扎的某些影子来说...
这是...挑衅。
王二蹲在小屋门口,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粥,心里盘算着今天的工分,明天,明天应该就能让娃儿们尝到肉味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碗里仅有的两片菜叶挑出来,夹到小女儿的碗里。
就在这时--
“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西侧围墙的缺口处传来!
“敌袭--!!!”
望楼上,一个刚换防的巡逻队成员,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声!
勉强修补好的围墙外,几十个身影,几十个被饥饿逼疯、彻底失去理智的流民。
他们看到了那股炊烟。
他们闻到了那股让他们疯狂的米香!
“吃的...”
“吃的!!”
“那里有吃的!!”
“抢啊!!”
他们潮水般涌向那扇刚修好的木门,用石头、用身体、用牙齿,疯狂地撞击着 。
王二手里的陶碗“啪”地掉在地上,温热的粥洒了一地,他回头,看到了自己的身后。
他的婆娘抱着他的女儿和儿子,缩在角落里发抖,瘦小的女儿,手中还紧紧攥着粥碗,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瞪大了空洞的眼睛。。
“砰!!”
大门又被撞得发出一声巨响。
那带给王二温暖、满足的一切,好像又在拼命离他而去了。
王二的眼睛瞬间红了。
他转过头,看着庄园大门方向汹涌的火光,抄起了手边用来砸石头的镐子。
他发出了这辈子最歇斯底里的咆哮,口水飞溅。
“草你们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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