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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试探


一道身影在顾怀面前坐下。

来人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瘦,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直裰。

“我是江陵县衙的师爷,姓王,”他说,“奉县尊之命,来见公子。”

顾怀放下茶杯,微微颔首:“有劳王师爷。”

王师爷的目光在顾怀脸上停留片刻,像是要透过那层读书人的皮囊,看清内里的虚实。

“公子,信与东西,县尊都已看过。”

“说吧,公子,意欲何为?”

顾怀心中明白,这是一场试探。

一场将顾怀摆在“献宝求官”、“投机钻营”之流位置上的试探。

若顾怀顺着他的话头,开始求些什么,大概他会直接转身就走。

所以顾怀只是微微摇头:“并无他意,只是偶然得知县尊大人有心整顿盐务,却无力着手,所以想要为县尊大人解忧而已。”

“哦?公子信中语焉不详,只言雅物,却不知,欲以何策献于县尊?”

“学生确有一些浅见,关乎江陵盐政利弊,乃至...县尊大人日后施政之畅阻,”顾怀语气从容,“只是其中关窍,非面陈不能尽言。”

两人目光交汇片刻,王师爷眼底深处那点审视淡去些许,脸上的倨傲和试探也尽数消失,挤出了一丝笑容:

“东翁...正在书房等候,他老人家,最喜的便是有才学的后进。”

......

王师爷引着顾怀,走的并非正门,而是绕过小半个府衙,从一扇不起眼的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入。

廊庑深邃,灯火稀疏,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

书房内,满墙的藏书、古朴的端砚、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线香的清冷味道。

这股味道,便是“清流”所追捧的体面了。

一个身着常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正端坐于书案后,眉宇间锁着一股藏不下去的沉郁与疲惫。

江陵县令,陈识。

“学生顾怀,拜见县尊大人。”顾怀上前几步,依着礼数,深深一揖。

陈识没有立刻叫他起身,而是任由那沉默蔓延了几个呼吸,方才缓缓开口:

“起来吧。”

他随手拿起案头那封顾怀亲笔所书的拜帖,轻轻掂了掂,又放下。

“听你自称学生,是读书人?”

“是,曾苦读数年,略通经义。”

陈识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论语集注》,翻开一页,淡淡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句,何解?”

这是考校。

顾怀沉默片刻,心中了然--这是读书人之间的身份考校。

陈识以清流身份自傲,所以必须先确认他顾怀到底是真的士人阶层,还是一个懂点手艺、却妄图登堂入室的“匠人”。

两个答案会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对话。

顾怀微微垂首,没有哪一刻他会如此感激那些脑海里多出来的记忆:

“回大人。学生浅见,此句非是圣人以‘义利’二字将君子小人一分为二,而是阐明二者所见不同。君子行事,以‘道义’为先;小人逐利,以‘私利’为重。”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然而,亦有不悖于‘义’的‘利’。如利国利民之利,此等利,关乎天下苍生,关乎朝廷税赋,君子亦当取之,非如此,不足以行‘义’。”

陈识动作一顿,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审视起眼前这个年轻人。

这番见解,不落俗套,且...暗合了他此刻的心境。

“你倒是...伶俐。”陈识神色稍缓,确认了顾怀读书人的根脚,他放下了书。

然而,屋内的气氛刚刚缓和,陈识的脸色又骤然一沉,语调变得沉冷严厉:

“顾怀,你既知‘义利’之辨,可知...私制盐铁,乃国朝大忌!凭此一条,本官便可拿你下狱,你可知罪?”

官威如山,伴随着话语猛地压了下来--考校之后,便是以势压人。

顾怀再次躬身,姿态放得很低,但语气依旧平稳:

“学生惶恐,大人明鉴,学生此举,实为自救,亦是为献于大人。”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坦诚:“不敢隐瞒大人,学生因此物,已惹来杀身之祸,城中盐枭刘全,觊觎此法,逼迫学生,限期十日,需交出...一千斤此等品质的精盐。”

十日,一千斤?

陈识的瞳孔微微收缩,饶是他再能克制,听到这个数字时,呼吸也猛地一促!

他作为县令,太清楚一千斤雪花盐,在如今这个乱世,代表着怎样滔天般的巨利!

而这,还仅仅只是十天的产量?

一丝贪婪与心动,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顾怀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激愤与无奈:

“县尊大人欲整顿江陵盐务,无非‘平官盐之价、抑私盐之患、足朝廷之税’三事而已。”

“然而如今官盐苦涩,民怨沸腾,方使私盐大行其道,盐税年年亏空,学生思来想去,此等数量的上好精盐,此等炼制之法,何不将其尽数献于县尊大人?使官盐充足,品质皆如此物,民必乐购,盐税何愁不足?此乃利国利民之策,亦是县尊安定地方、彰显政绩之实基!”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更低:“届时,岂不远胜于落入刘全之手,反为其背后之人,增添抗衡大人的筹码?”

陈识沉默了,书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背后之人?”他声音严厉,还没有被顾怀描述的前景完全冲昏头脑,“你指什么?”

“县尊大人,我们都是读书人。”安静了片刻,顾怀才说道。

“读书人向来以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为己任,就比如县尊大人您寒窗苦读,一朝高中,外放江陵为官,难道就没有想过于乱世中建功立业,护佑百姓么?”

陈识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

“...想必是想过的,”顾怀继续说道,“但读书人的理想,和现实往往会形成惨烈的对比,您摩拳擦掌,胸怀壮志,等到了江陵,才发现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粗鄙不堪的县尉居然能掌控武备,上瞒朝廷,下压黎庶,致使大人诸多利民政令,难出这县衙之门!江陵百姓只知县尉而不知县令,难道您就不愤怒么?您就不想拨乱反正,真正地拿回本就该属于您的权力,去在这乱世里,造福一方么?”

陈识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病,也是他最大的耻辱。

火候差不多了。

顾怀轻轻一笑,语气极淡,话语却如冰锥般刺入陈识的心防:“彼辈贪婪无度,今日可纵容姻亲贩售私盐,侵吞国帑,明日...难道就不会为更大的利益,行更悖逆之事吗?学生近来于市井听闻,江陵周遭烽烟又起,流寇渐成气候,叛军亦有卷土重来迹象...”

“值此危局,县尊...真的愿意将这满城安危,将您自己的身家性命,尽数托付于他人之手吗?!须知县尉纵亲贩私,已是重罪,若再能探得其’勾连义军、图谋不轨’之实证...”

“够了!”

陈识猛地低喝一声,胸口微微起伏,他死死盯着顾怀,仿佛要将这个书生彻底看穿。

他失态了。

雪花盐的实利,盐税大增的政绩,被架空权力的屈辱,以及对自身和城池安危的深层恐惧...这些被他藏起来的情绪在顾怀的话语中,被一点点搬到台面上,在他此刻的心中激烈交战。

他渴望那触手可及的盐利和政绩,更渴望夺回属于自己的权柄。

但一想到县尉在地方的经营,想到那可能带来的反噬和风险...

他脸上的挣扎之色越来越浓,最终,所有的冲动都化为一声充满无力感的长叹。

他像是被抽走了力气,靠回椅背,声音带着疲惫和优柔寡断:

“一千斤盐,与制盐之法...若真能如期献上,于国于民,确是有功...本官...可以为你周旋,保你在此事上无恙。”

他停顿了一下,回避了顾怀的目光:“但是,县尉之事,关乎一县安定,非同小可!无有真凭实据,岂可轻言...岂可轻动?此事...此事牵扯太大,还需从长计议,万不可操之过急!”

顾怀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一县之主,在面对如此清晰的利弊,如此巨大的诱惑与危机时,仍然选择了最保守、最怯懦的道路。

顾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了然。

在李易带回关于他的消息时,顾怀就已经有所预料。

这个人,绝不可倚为干城,更不可寄望其能主动破局。

他不会也不敢动手,自己必须将刀柄塞到他手里,逼着他去捅!

引出县令贪婪然后坐收渔翁之利的希望彻底湮灭,顾怀的思路反而变得异常清晰。

他不再纠缠,脸上甚至重新浮现出那种属于读书人的、温和而略带感激的神情,深深一揖:

“学生,拜谢县尊回护之恩!”

他直起身,准备告辞,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房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字,上面写着“民惟邦本”。

他仿佛心有所感,轻声言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与陈识:

“学生早年游学四方,蹉跎岁月,曾有幸于大人讲学之席下,聆听教诲,受益匪浅,至今铭记于心。”

陈识一怔。

“今日得见,才方知缘分早定。”

顾怀再次长揖到底。

“那学生,改日再来聆听‘先生’教诲。”

说到底,能考过科举,做到县令的,终究不会是个蠢人。

陈识看着顾怀恭敬的背影,回忆起自己这一生从未在外讲学,瞬间明白了顾怀的真正意图。

--这是在主动攀附“师生”名分。

他要不到自己会出手对上县尉的承诺,便向自己要一个在江陵地界活动的身份!一个县令门生的身份!

那么,该给么?

这个名分,无足轻重,既能稳住他,将来万一出事,也可随时推脱为“攀附杜撰”,这几乎是不用承担任何风险的投资。

那一千斤盐,那制盐法...

陈识紧绷的脸,终于松动了那么一丝。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端起了师爷重新沏上的茶,轻轻吹了口热气。

“...天色晚了,路上,小心。”

他默许了。

“谢先生。”

顾怀转身,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县衙深处的夜色中。

直到书房门被轻轻合上,陈识才缓缓睁开眼。

他看了一眼桌案,又看了一眼顾怀离去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久久无言。

......

当刘全的手下还因为跟丢了顾怀而发动人手,满江陵城寻找那个书生的身影时。

顾怀带着不算浓重、却恰到好处的酒气,和几分脸上的慵懒,从一处酒楼走了出来,重新走入了他们的视线。

因为城门宵禁的缘故,他没有连夜赶回庄园,而是在城内一家普通的客栈歇下。

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慢悠悠地洗漱完毕,在城门处与约定好送货的几辆大车汇合,一起上路。

混杂在满载货物、吱呀作响的牛车队伍里,他看似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江陵城楼。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现在,盯着他背影的,除了刘全那些阴魂不散的眼线,恐怕...也混进了那位县令派来的人吧?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将目光投向官道前方。

直到午后,那片熟悉的矮坡和庄园的轮廓才出现在地平线上。

顾怀的心,没来由地紧了一下。

距离尚远,但他的目光已经捕捉到庄园外围的一些异样--原本正在修复的西段围墙,似乎坍塌得更厉害了,靠近官道的那一侧,还能看到一片被践踏得七零八落的荒草,以及...一些尚未清理干净、颜色深暗的污渍,泼洒在泥地上。

是血。

出事了!

难道是刘全终于按捺不住,提前动手了?

不,不对,自己离开了,他没有动手的理由!

那是...流寇?

一股冰冷的寒意窜了上来,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片越来越清晰的庄园。

大门...似乎还算完好,围墙内,有炊烟升起,更近一些,他看到了角楼的上方,有人影在走动,手里拿着东西,像是在巡逻。

他高悬的心,终于落下几分--秩序还在。

车队终于吱吱呀呀地驶到了庄园大门外,福伯已经小跑着迎了出来,老人脸上疲惫,还有一丝后怕。

“少爷,您可算回来了!”

顾怀跳下牛车,没有急着询问,目光先是快速扫过门内。

几个工程队的汉子正在老何的指挥下,加固着门轴,见到他,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恭敬地喊了声“公子”。

他们的眼神里,除了惯常的敬畏,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像是经历风雨后残留的惊悸,以及某种被淬炼过的坚定。

“进去说。”顾怀对福伯点了点头,声音平静,脚下步伐却加快了几分。

他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直接走向了那间充当议事厅的主屋。

“请杨震、李易,还有老何过来。”他沉声吩咐。

很快,四人齐聚屋内。

杨震依旧是那副沉默的样子,但顾怀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气和凛冽的杀意,李易脸色有些发白,老何则显得有些局促,手上还沾着些许泥灰。

“昨晚,怎么回事?”顾怀开门见山。

杨震言简意赅:“来了几十个流寇,饿疯了,想冲进来抢粮,被我们打退了。”

“伤亡呢?”

“庄子里伤了七个,都是皮外伤,不碍事,有个汉子左臂挨了一刀重点,躺几天就好,外面扔下了十几具尸首,其他人跑了。”

顾怀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地在粗糙的桌面上敲击着,几十个流寇...规模不算小,幸好杨震应对得当,庄子里的人心也没散。

“做得好,”他看着杨震,又看了看李易和福伯,“这种大事,要有抚恤和赏功,立刻落实,不要吝啬。”

“少爷放心,已经办妥了。”福伯连忙应道。

李易补充道:“公子,经此一遭,庄子里的人心反而更齐了,之前还有些人偷懒、说闲话,现在...所有人都明白,这庄子要是没了,大家都没活路。”

顾怀微微颔首,这算是坏消息里唯一的好消息。

乱世之中,没有什么比一同经历过生死,更能凝聚人心。

他看了一眼众人神情,几乎都在因为他这个主心骨的归来,以及昨晚庄园保卫战的胜利而喜悦。

他话锋一转,提起了此行的重点:“我面见了江陵县令,陈识。”

屋内几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他脸上。

除了李易,其他几人都以为顾怀真的只是入城采购...见县令?为什么公子突然去见了江陵县令?

顾怀思索片刻,将之前和李易的谈话,以及面见的过程,尤其是最后陈识那番优柔寡断、畏首畏尾的表现,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即便我言明,可将刘全索要的一千斤盐与制盐方法尽数献上,他也只肯承诺周旋,对于对付其背后的县尉,只敢说‘从长计议’。”

顾怀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内容,却让杨震皱紧了眉头,李易眼中也难掩失望。

“如此说来,”李易语气沉重,“这位县尊大人,是指望不上了?”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指望他?”顾怀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嘲讽,“他是个当了官的读书人,讲究的是明哲保身,权衡利弊,他想要功劳,想要政绩,想把江陵城握在自己手里...但他更怕风险,怕失败,怕丢官,甚至怕死。”

他的目光扫过三人:“他不敢动手,他只想等着别人把一切都办好,然后把现成的功劳,稳稳当当地塞进他手里。”

“那我们...”福伯脸上露出忧色。

顾怀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刚刚经历过厮杀的土地。

他的背影在众人眼中,仿佛与这沉沉的暮色融为了一体,却又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

他转过身,目光冷厉地扫过屋内每一张面孔:

“答案不是已经很明显了么?”

“如果他不动手...那我们,便要逼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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