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没人吹哨,可步子都踩在
值班室的灯泡还在晃,小宋的手还悬在半空,三张电报边角的水洇开,在我掌心洇出三个深色的圆。
最上面那张西北雷达站的电文我扫过一眼,第二张川南铣床厂的落款还带着墨香,第三张"秦岭深处"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树枝蘸着泥浆写的。
"林总?"小宋吸了吸鼻子,"要我去叫朱组长他们吗?"
我捏着电报往窗外看。
晨雾散了些,能看见三车间的烟筒正吐白汽,朱卫东的蓝布工装角刚闪过锅炉房的门——他每天这个点都要去检查蒸汽压力,雷打不动。
"不用。"我把电报叠好塞进口袋,"你去食堂给老罗的徒弟捎俩热乎馒头,他昨儿守夜眼睛都红了。"
小宋应了一声跑出去,我转身往技术科走。
刚拐过走廊,就听见朱卫东的大嗓门从调度室炸出来:"湘南的振动检测包?
对,就是上次废料组用自行车辐条做的那套!
让老陈头把棉线多缠两圈,他们那山里头潮!"他趴在桌上画图纸,胳膊肘压着半块算盘,铜珠子被磨得发亮——那是六年前我们在废料堆里捡的,他说比计算器实在。
我没进去,贴着门框站了会儿。
他后背的补丁洗得发白,却挺得像根钢柱。
当年他被钳工班排挤时,也是这样弓着背在废料堆里敲零件,敲得火星子溅到脸上,落了一身疤。
"林总!"苏晚晴的声音从楼梯口飘过来。
她抱着个铁皮文件箱,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得哒哒响,"哈工大的王教授刚接了电话,说陕南的温控曲线他连夜用计算尺推了三遍,异常点可能在热交换层。
我让运输队把废旧冰箱压缩机装卡车了,捎带十斤牛油——您知道的,他们那地儿冷,牛油封层比沥青管用。"
她鬓角沾着碎纸片,是刚才翻资料时蹭的。
我想起三个月前她为了改《协作点联络规范》,在办公室熬了七个通宵,眼尾的细纹就是那会儿添的。"你该戴顶帽子。"我指了指她露在风里的耳朵,"早上凉。"
她愣了愣,低头翻文件箱,摸出顶藏蓝毛线帽扣在头上:"老罗那边我问了,滇西的电源模块他查了《火种日志》,07年兰州电机厂有过类似案例,用钨丝灯泡模拟负载的法子。
他派了小张和大李去,俩小子前儿刚跟他学完双电源切换。"
我望着她身后的走廊。
老罗的徒弟正从仓库往外搬帆布包,里面鼓囊囊的,露出半截注射器和自行车内胎——那是"非标准工具包"的标配。
六个月前第一次发这套包时,老周拍着桌子说"成何体统",现在仓库的货架上整整齐齐码着三百二十八套,每套都贴着协作点编号。
"师父!"林小川从车间跑过来,工装口袋里插着三支铅笔,"朱师傅让我给您送这个——"他递来个油布包,打开是块黑黢黢的金属片,"湘南雷达站拆下来的轴承,朱师傅说上面有偏心磨损的痕迹,让您看看是不是和去年西北的情况一样。"
我捏着金属片,指腹蹭到一道细痕——是用锉刀手工修过的。"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不等我下命令?"我问他。
林小川挠了挠后颈:"因为...您教过我们机器停不得?"
"不止。"我把金属片放回油布包,"三个月前川北铣床抱死那会儿,咱们用了七天赶到;半个月前西北雷达站的润滑图,你们走了三天雪路。
现在——"我望着调度室里朱卫东挥动的胳膊,技术科里苏晚晴翻动的资料,仓库前老罗徒弟扎紧的帆布包,"他们知道,机器停一分钟,前线的同志就多一分危险。"
林小川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望着走廊尽头,那里有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十七个新登记的协作点培训记录,最下面一行是"内蒙古牧区:马奶酒替代酒精清洁电路板,有效",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
三天后的清晨,我在办公室闻到了桂花香。
西南厂的桂树往年要十月才开,今年雨水足,提前了。
朱卫东踹门进来时,我正对着三份故障报告发愣。
他手里举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轴承的剖面图,用红笔圈了个点:"湘南的同志用锤击听音法,棉线绑在轴承上放大声音,真找着偏心点了!"他把纸拍在桌上,"您看这笔记,是老陈头的儿子写的,他说他爹举着煤油灯照了半宿,手都抖了。"
苏晚晴跟着进来,怀里抱着个铁皮盒子,掀开是块结着白霜的金属板:"陕南的温控装置!
他们把冰箱压缩机改间歇制冷,牛油封层厚得能敲出响,王教授说误差不超过两度!"她眼睛发亮,"您闻闻,这牛油里混了松脂,是他们自己琢磨的防漏法子。"
老罗最后进来,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个笔记本:"滇西的电源模块修好了!
小张说他们用钨丝灯泡模拟负载,双电源切换时火花都没冒!"他翻到某一页,"您看,他们记了操作步骤,连灯泡瓦数都标了——40瓦,正好。"
我望着桌上摊开的三份报告,每份末尾都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缸子——和老罗刻的那个搪瓷缸一个模样。
国防科委的车是第四天来的。
黑亮的轿车碾过厂门口的碎石子,带起半片桂花瓣,粘在车窗上。
座谈会在大礼堂开,台上摆着三张桌子,我和苏晚晴、朱卫东坐中间。
主位的老领导摸了摸湘南的轴承剖面图,问:"你们这套体系,核心控制节点在哪?"
苏晚晴站起来,背后的幕布唰地拉开,是张巨大的协作点地图。
三百多个红点连成网,像片发光的叶子:"不在某个厂,也不在某个人。
它的核心是——信任同一套方法,相信同一个目标。"
我接话:"当年我们在废料组,用算盘打角度,用破缸子炼油。
后来老罗刻了缸底的字,林小川记了《口诀卡》,朱师傅攒了工具包。
现在——"我指着地图上最西边的红点,"新疆的牧民会用马奶酒擦电路板;最东边的渔村里,老船匠能用船钉改卡钳。
我们只是点燃了第一根火柴,后来的光,是他们自己燃起来的。"
老领导沉默了会儿,站起来和我们一一握手。
他的手很糙,像块砂纸:"我明白你们的"沉默宣言"了。"
那晚我又走进防空洞。
新刷的水泥墙还带着潮气,我摸黑划亮火柴,墙上的字映出来:"当千万人用同一双手思考,沉默便是最强的宣言。"
火柴快烧到指尖时,我看见门边有个蓝布包。
解开绳子,是套微型工具组——小锤子、细锉刀、尖嘴钳,每件都刻着编号和使用说明。
附信是张烟盒纸,字写得歪歪扭扭:"您教的方法,我们村五个铁匠轮班做了七夜。
湘西协作点·陈铁柱(民办锻工组组长)。"
工具摸起来还有余温,像是刚从炉子里取出来的。
我把它们轻轻摆上架子,和老罗的搪瓷缸、朱卫东的算盘、苏晚晴的计算尺并排。
离开防空洞时,听见瞭望塔上传来哼声。
夜巡的老张头正靠着栏杆,对着星空念顺口溜:"锤子轻轻敲,油滴慢慢跑;先判态,再断源,缓施治,留痕迹......"
风裹着桂花香吹过来,我听见更远的地方,有年轻的声音跟着哼起来。
先是一个,然后两个,三个,像星星落进深谷,又从山缝里钻出来,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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