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寻求盟友

议事会大厅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连续数日的争吵并未产生任何实质性的方案，绝望的情绪如同澳门上空日益积聚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荷兰人的封锁像一只无形巨手，扼得这座城市的呼吸越发艰难。

安东尼奥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焦虑而疲惫的面孔——商人、船长、军官、教士。他们曾是骄傲的“佛郎机”人，纵横四海，富甲一方，此刻却如同困兽，被来自北方的“红毛夷”逼入绝境。

“先生们，”安东尼奥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虽略显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继续争论能否突破马六甲，或者祈祷荷兰舰队突然消失，都已无济于事。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仅凭澳门自身的力量，无法打破这道封锁线。”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绘有远东海域的羊皮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马六甲的位置，然后缓缓向上移动，越过南海，最终停留在吕宋岛（菲律宾）上的一个点。

“马尼拉。”他清晰地说道，“我们唯一的、最近的，也是最后的希望所在。”

大厅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向西班牙人求援。

“总督阁下，”老商人多明戈斯迟疑地开口，“您知道我们和马尼拉的关系……并非总是和睦。他们视我们为竞争对手，嫉妒我们与中国直接贸易的地位。而且，远水真能救近火吗？”

“正因如此，才更显必要！”另一位军官反驳道，“别忘了，我们现在同属腓力陛下（西班牙国王兼葡萄牙国王）统治！我们是兄弟之邦，同信天主！面对异端的荷兰人，他们难道不该伸出援手？”

“兄弟？”有人低声嗤笑，充满了苦涩，“在利益面前，兄弟情谊往往薄如纸张。马尼拉的西班牙老爷们，只怕更乐意看到我们被荷兰人削弱，他们好趁机夺取对华贸易的主动权。”

安东尼奥抬手止住了即将再次爆发的争论。“你们说的都有道理。西班牙人确有他们的算计，马尼拉也远在千里之外。但是——”他加重了语气，“这是我们目前唯一可能获得的、具有一定实力的外部援助。哪怕只能得到几艘战舰的策应，或者仅仅是允许我们的船只暂时避入马尼拉港，都能极大地缓解压力，打破荷兰人绝对封锁的态势。我们必须尝试。”

他目光坚定：“我决定亲自前往马尼拉，与总督席尔瓦阁下会面。”

这个决定让众人吃了一惊。总督亲自出访，风险极大。且不说荷兰舰队在海上游弋的危险，就算安全抵达，谈判结果也殊难预料。

“阁下，太危险了！派一位特使去吧？”  “不，”安东尼奥摇头，“唯有我亲自前往，才能显示我们的诚意和局势的危急程度。也唯有我，有权在现场做出必要的决定。”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林弘仲，“林先生，我离开期间，澳门的内部事务，尤其是与香山县衙的沟通协调，拜托您多费心。务必维持市面稳定，防止恐慌蔓延。”

林弘仲面色凝重，起身拱手：“总督大人放心，鄙人自当尽力。此行风波险恶，万望大人珍重。”

没有过多耽搁，安东尼奥迅速组建了一个精干的使团，搭乘澳门速度最快、装备最好的双桅帆船“圣灵号”，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悄然驶出澳门港，借着微弱的风势，向东然后向南，朝着马尼拉的方向驶去。

航行充满了紧张与不安。瞭望哨加倍警惕，任何出现在海平面上的帆影都让人心惊肉跳。幸运的是，或许是因为航线稍偏，或许是天主庇佑，他们并未遭遇荷兰巡航舰。“圣灵号”最终有惊无险地驶入了马尼拉湾。

映入安东尼奥眼帘的，是另一番殖民景象。与澳门倚靠半岛、与大陆紧密相连的格局不同，马尼拉更像一个纯粹的欧洲堡垒被放置在亚洲的土地上。巨大的石砌城墙（Intramuros）气势恢宏，城墙上耸立着天主教大教堂的穹顶和西班牙国王的旗帜。港口内，停泊着几艘引人注目的巨大帆船——那就是著名的“马尼拉大帆船”，负责运送美洲白银的海上巨兽。它们的存在，无声地宣示着西班牙跨越太平洋的庞大贸易体系和财富来源。

然而，与澳门的多元混杂相比，马尼拉的社会阶层显得更为泾渭分明。城墙内是西班牙统治者和土生西班牙人的世界，而城墙外，则是规模巨大的华人社区“帕里安”（Parian），那里人口稠密，作坊商铺林立，是整个殖民地经济运转不可或缺的实际支撑，却又明显处于被防范、甚至偶尔被欺凌的地位。

安东尼奥的到访，似乎并未引起马尼拉西班牙当局太多的意外。总督唐·佩德罗·德·席尔瓦在总督府接待了他，礼仪周到，无可指摘，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审视。

会谈在宽敞的总督府会议室进行。安东尼奥没有过多寒暄，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详细描述了荷兰舰队对澳门的封锁、造成的困难以及潜在的巨大威胁。他强调了荷兰异端对天主教世界的共同威胁，以及同为腓力陛下臣民的道义责任，最后恳请马尼拉方面能够提供军事援助，至少是开放港口和进行情报共享。

席尔瓦总督是一位典型的西班牙贵族，举止优雅，言辞谨慎。他耐心地听完安东尼奥的陈述，脸上带着同情和理解的表情。

“亲爱的安东尼奥总督阁下，”席尔瓦缓缓开口，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对于澳门目前所处的困境，我深表同情。那些信奉加尔文邪说的荷兰海盗，确实是所有天主教王国和善良基督徒的共同敌人。他们胆大妄为，骚扰我们的航线，甚至也曾觊觎过马尼拉，其行径令人发指。”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无奈：“但是，您也知道，马尼拉本身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和挑战。我们虽然拥有坚固的城堡和忠诚的士兵，但我们的海军力量同样有限，需要时刻警惕来自南方摩鹿加群岛的荷兰人，以及本地可能发生的动荡。美洲来的大帆船船队的安全，是王室交予的第一要务，不容有失。抽调宝贵的战舰前往遥远的澳门海域，实在是……力有未逮啊。”

安东尼奥的心沉了下去。他听出了对方委婉的拒绝。

“席尔瓦总督阁下，”他试图争取，“我理解您的难处。但我们不需要您派出整支舰队与荷兰人决战。哪怕只是一两艘战舰出现在相关海域，进行威慑性的巡航，或者允许我们的商船挂上西班牙旗帜寻求庇护，都能极大地鼓舞澳门的士气，打乱荷兰人的部署！”

席尔瓦露出一个近乎怜悯的微笑：“挂上西班牙旗帜？亲爱的总督，这恐怕会激怒荷兰人，将战火引向马尼拉，这是我和我的议会无法承担的风险。至于威慑性巡航……”他摊了摊手，“在没有足够实力的情况下，恐怕效果有限，反而可能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会谈陷入了僵局。安东尼奥又提出了联合向果阿乃至欧洲求援的建议，席尔瓦也表示需要“慎重考虑”和“上报墨西哥总督府裁定”。

随后，席尔瓦热情地邀请安东尼奥共进晚餐。餐桌上摆满了来自美洲和新西班牙的美酒佳肴，席尔瓦及其官员们谈笑风生，大谈特谈美洲的富庶、大帆船贸易的利润以及如何在菲律宾传播天主教的荣光，却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关于实质性援助澳门的话题。安东尼奥强颜欢笑，心中却冰冷一片。他明白了，西班牙人并非完全没有能力提供一些帮助，但他们根本不愿为了澳门的利益而去招惹强大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甚至可能乐见其成——如果荷兰人削弱了葡萄牙人在澳门的势力，将来西班牙是否有机可乘？

在马尼拉停留的几天里，安东尼奥也从其他渠道感受到这种微妙的隔阂。一些西班牙低级军官和商人私下里表示同情，但也透露，马尼拉上层普遍认为澳门葡萄牙人“过于独立”、“与中国走得太近”，甚至怀疑澳门在贸易上是否占了本该属于马尼拉的便宜。

求助之路被彻底堵死。离开马尼拉总督府时，夕阳将巨大的城墙影子拉得很长。安东尼奥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坚固的西班牙城堡，它更像一个自给自足的堡垒，专注于守护它从美洲跨越太平洋而来的白银河流，对外部的求援冷漠而疏远。

所谓的“兄弟之邦”，在冷酷的地缘政治和利益算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西葡共主联邦的框架，并未能弥合两国殖民地在远东根深蒂固的竞争关系。

返航的“圣灵号”似乎比来时更加沉重。安东尼奥站在船尾，望着马尼拉湾逐渐消失在身后，心情无比沉重。他不仅没有带来希望的援军，反而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澳门所处的孤立境地——前有强敌封锁，后无可靠盟友。

唯一的出路，似乎只剩下依靠自己，以及那片莫测的、此刻充满敌意的海洋。瞭望塔依旧需要守望，但下一次警钟敲响时，澳门只能独自面对。

海风凛冽，带着大洋深处的气息，也带来了更深重的危机感。安东尼奥知道，他带回澳门的，将是一个令人失望但却必须面对的现实。澳门的窒息，只能由澳门自己来打破，或者……承受其毁灭性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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