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青萍之末

孟凡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旋涡中心，四周的目光织成了一张细密而黏稠的网。他依旧每日往返于石屋与藏经阁，步伐沉稳，面色平静，但外门关于他的议论，却如同雨季的山洪，愈演愈烈，且衍生出诸多光怪陆离的版本。

这一日，他刚踏入负责低阶弟子日常用度发放的“庶务堂”偏殿，原本有些喧闹的大厅竟陡然安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探究、贪婪、忌惮、怜悯……种种情绪混杂，几乎凝成实质。

孟凡恍若未觉，径直走向领取本月弟子份例的窗口。他的份例是五块下品灵石和一瓶三颗装的“行气丹”，对于炼气中期弟子而言，仅是杯水车薪。

“哟，这不是孟凡孟师兄吗？”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孟凡侧目，见是几个穿着光鲜、显然出身不错的弟子，为首一人手持折扇，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戏谑。

“听说孟师兄得了上古传承，身家丰厚，怎的还看得上这点微末份例？”那持扇弟子用扇骨轻轻敲打着手心，语气促狭。

旁边一个跟班立刻附和：“王师兄此言差矣，孟师兄这是体验我等底层弟子的疾苦，与民同乐嘛！哈哈！”

“就是，孟师兄连重岩盾那等保命的家伙都舍得卖，区区五块灵石，自然是不放在眼里。怕是都用来在藏经阁挥霍，寻找那续命仙丹了吧？”另一人阴阳怪气地接话，刻意提高了音量，引得周围弟子纷纷侧目。

持扇的王师兄满意地看着周围人的反应，折扇“唰”地展开，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实则依旧能让大半厅堂的人听见：“诶，你们懂什么？孟师兄志向高远，听闻近日对那‘阴魂草’颇为上心，怕是已寻得良方，不日就要前往葬魔谷，采摘灵药，重铸道基了！”

“葬魔谷？！”人群中响起一片低呼。那可是宗门明令的禁地，炼气弟子闻之色变的存在。

“阴魂草？那是什么灵物？竟能弥补本源？”

“不知道，但听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

“葬魔谷啊……听说进去的弟子，十死无生！孟师兄真是……魄力惊人！”

“哼，我看是狗急跳墙，找死罢了！”

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充满了幸灾乐祸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孟凡领取了份例，将那五块灵石和行气丹收入储物袋，自始至终没有看那王师兄等人一眼，仿佛他们只是一群聒噪的蚊蝇。他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大厅，那些与他目光接触的弟子，有的慌忙避开，有的则露出更加肆无忌惮的挑衅神色。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叫住了他：“孟……孟师兄。”

孟凡回头，见是一个面容稚嫩、衣着朴素，修为只有炼气四层的外门少女，正紧张地绞着衣角，脸颊泛红。

“有事？”孟凡语气平淡。

那少女似乎鼓足了勇气，飞快地将一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小包裹塞到孟凡手里，声音细若蚊蚋：“孟师兄，我……我叫小芸。这个……是我自己种的几株宁神花，不值什么灵石，但……但对安神静心有些微效果。你……你一定要小心……”说完，不等孟凡反应，便像受惊的小鹿般跑开了。

孟凡握着那尚带一丝体温的小包裹，微微一怔。他能感觉到，这包裹里除了几株品相普通的宁神花，还有两块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下品灵石。这恐怕是那少女省吃俭用才攒下的。

在这满是恶意与贪婪的环境里，这一丝微不足道的善意，却显得格外珍贵与醒目。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包裹小心收起，对着少女消失的方向，微微颔首，随即大步离开了庶务堂。身后，传来那王师兄不屑的嗤笑：“装什么清高！一个将死之人，还有闲心勾搭小师妹？”

走出庶务堂，阳光有些刺眼。孟凡能感觉到，暗处窥探的目光比往日更多了。除了刘焱的人，显然还混入了许多被流言勾起贪念的宵小之辈。他就像一块被抛入鱼群的肥肉，吸引着所有饥肠辘辘的猎食者。

他没有直接回石屋，而是转向了外山坊市。既然要做戏，那就要做全套。他需要购置一些看起来像是为探索“阴魂之地”做准备的东西。

坊市内依旧热闹，但孟凡的出现，再次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所过之处，摊主和顾客的议论声都会刻意压低，却又恰好能让他听到只言片语。

“……就是他，卖盾买丹那个……”

“……听说盯上葬魔谷的阴魂草了，胆子真肥！”

“……身上肯定还有好东西，不然哪来的底气？”

“……炼气七层就敢闯禁地，真是活腻了……”

孟凡充耳不闻，在一个专卖杂货的摊位上，花费二十灵石，购买了几张品阶最低的“驱邪符”和“避瘴符”。这两种符箓对付真正的阴魂煞气效果甚微，更多是心理安慰，但正好符合一个“病急乱投医”、资源有限的散修形象。

他又在一个摊位前驻足，拿起一块灰扑扑、散发着微弱阴气的“引魂木”残片看了看，与摊主讨价还价一番，最终似是因价格太高而放弃，摇头叹息着离开。这番作态，更是坐实了他对“阴魂类”物品的需求。

就在他准备离开坊市时，一个穿着普通、面容模糊的弟子似乎不经意地与他擦肩而过，一张折叠的粗糙皮纸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袖袋。

孟凡脚步未停，神识一扫，心中冷笑。皮纸上勾勒的，正是葬魔谷外围部分区域的简略地形，其中一处被用几乎看不见的淡红标记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两个小字——“阴魂”。

刘焱的“馈赠”，果然如期而至。这地图真假难辨，那标记之处是机遇还是陷阱，亦未可知。

回到石屋，孟凡展开那张皮纸地图，仔细研究起来。地图绘制得颇为粗糙，许多地方模糊不清，但大致方位与他在藏经阁查阅到的古籍记载能对应上。那个标记点，位于葬魔谷靠近黑风山脉的一处边缘洼地，古籍中提及那里阴气汇聚，确有滋生阴属性灵植的可能。

“倒是选了个好地方。”孟凡自语。无论对方目的是什么，至少在地点选择上，没有过于敷衍。这反而增加了“阴魂草”消息的可信度。

他取出那枚寒玉，握在掌心，以微弱的神识和灵力缓缓沟通、温养。阴属性玉器需要以自身气息慢慢浸润，才能在使用时如臂指使。同时，他再次沉浸入《牵魂引》的修炼之中。突破炼气七层后，他的神识强度和掌控力有所提升，对这篇晦涩法诀的理解也加深了一丝，已经能够勉强按照法诀记载，运转一丝微弱的神魂之力，模拟出“牵引”的意念，虽然还远达不到牵引魂体的程度，但总算不再是毫无头绪。

时间在紧张的备战中悄然流逝。外门关于内门大比的议论愈发火热，各处擂台开始修缮，任务堂也发布了大量与大比相关的准备任务，整个宗门都弥漫着一种躁动而期盼的气氛。

而这股热潮，也完美地掩盖了暗流之下的汹涌。越来越多的人“听说”了孟凡准备闯葬魔谷寻找“阴魂草”的消息，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暗中谋划，也有人像那个叫小芸的少女一样，默默担忧。

这一晚，月黑风高。孟凡正在石屋内打坐，忽听得窗外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类似虫鸣的轻响。这是他早已烂熟于心的藏经阁闭阁信号。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修为已然稳固，《牵魂引》初步入门，寒玉也温养得与自身气息有了一丝联系。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妥当。

他站起身，换上一身利于夜间行动的深色衣物，将寒玉、破煞符（残）、阴魂木碎片以及那几张新买的低阶符箓贴身藏好。最后，他看了一眼墙角，那里原本放置重岩盾的地方空空如也。

他没有丝毫犹豫，深吸一口气，运转掩息术，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一道淡淡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滑出石屋，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这一次，他没有选择偏僻围墙，而是径直朝着宗门一处负责杂物进出、守卫相对松懈的侧门方向潜去。他知道，所有的目光，包括刘焱的监视，恐怕都还聚焦在他之前探查过的那个围墙薄弱处。

就在孟凡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外的黑暗中不久，两道黑影如约而至，出现在那处偏僻围墙外。

“奇怪，按推算，他若要去葬魔谷，今夜是该动身了，怎么还没动静？”张奎隐匿在树影中，疑惑地低语。

“再等等，或许时辰未到。”李茂凝神感知着围墙内的动静。

然而，他们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围墙内依旧寂静无声。

“不对劲！”张奎脸色一变，“我们可能被耍了！快，去他石屋看看！”

两人身形急动，悄然潜入孟凡的石屋，只见屋内空空如也，蒲团上甚至没有一丝余温。

“他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从哪里走的？”张奎又惊又怒。

李茂脸色难看地摇头：“不知道……他的掩息术，似乎比我们想象的更高明……”

两人不敢耽搁，立刻赶往刘焱住处禀报。

“废物！一群废物！”刘焱听到消息，气得一掌将身旁的石桌拍得粉碎，“连个人都看不住！他肯定是去了葬魔谷！立刻派人，不，你二人亲自带一队信得过的人，立刻出发，赶往地图上标记的那个区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把他身上的‘传承’给我带回来！”

“是！”张奎李茂冷汗涔涔，连忙领命而去。

刘焱面色阴沉地走到窗前，望向葬魔谷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他没想到孟凡如此狡猾，竟然在他的眼皮底下金蝉脱壳。

“孟凡……就算你侥幸到了葬魔谷，那里也是你的葬身之地！你以为，我只会被动等待吗？”

他眼中寒光一闪，取出一枚刻画着诡异符文、通体漆黑的传讯玉符，注入灵力，低语了几句。玉符闪烁了几下，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黑芒，遁入虚空，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孟凡已经远离青阳宗百里之外，正按照脑海中记忆的地图，在崎岖的山林中快速穿行。晨风吹拂着他灰白的发丝，带来山林间湿润的草木气息。

他回头望了一眼青阳宗的方向，宗门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囚笼。

然后，他转过身，义无反顾地向着那片被称为修士坟墓的禁忌之地，疾驰而去。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而真正的暴雨，即将在葬魔谷中，轰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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