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洞穴里的挣扎

黑暗是有重量的。

雷阳再次醒来时，这种感觉格外清晰。洞穴顶部漏下的微光比昨夜更淡了些，像蒙上了一层薄纱，将周遭的一切都晕染成模糊的轮廓。他依然挤在那堆毛茸茸的温热里，左边是呼吸沉稳的风耳，右边是时不时蹬腿的独眼——他已经在心里给这两个“同胞”起好了名字，尽管它们大概率听不懂。

最先唤醒他的不是光线，是饥饿。

那是一种从胃里蔓延开来的、带着空洞感的绞痛，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用力拧着，每拧一下，就有细密的恐慌顺着血管流遍全身。这感觉比前世加班到深夜的空腹感要凶狠十倍，纯粹得不带任何人类情绪，只有最原始的、催促他“活下去”的信号。

他动了动鼻子，闻到了一股更浓郁的气味。

不是昨夜那淡淡的血腥，而是一种温热的、带着奇异奶香的味道，混杂在洞穴的土腥味里，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的本能。他下意识地循着气味往旁边拱，鼻尖蹭到一片柔软的皮毛，还带着母体的温度。

是母狼雪爪。

她正侧身躺着，身体像一座温热的小山，将几只幼崽护在怀里。其他三只幼崽已经醒了，正笨拙地往她腹部钻，发出急切的、含混的哼唧声，小小的身体在柔软的皮毛间挤来挤去，像几只争食的小虫子。

雷阳的喉咙动了动，生理性的饥饿让他也想跟着凑过去。但人类的思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本能面前——那是一只狼，一只用粗糙舌头舔过他、带着血腥味的狼。他的理智在尖叫着“危险”，在抗拒着这种近乎“依附”的姿态。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最壮实的独眼已经挤到了最前面，小小的嘴巴胡乱地在雪爪腹部蹭着，找到了一处凸起，立刻含住开始用力吮吸。另一只毛色稍浅的幼崽也紧随其后，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吞咽声。风耳被挤到了边缘，急得用头不停地拱着前面的同伴，发出委屈的哼唧。

雪爪始终闭着眼，只是偶尔调整一下姿势，让幼崽们更容易够到奶水。她的呼吸均匀而深沉，每一次起伏都带着胸腔的震动，像远处传来的闷雷，奇异的是，这震动并没有让雷阳感到恐惧，反而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胃里的绞痛越来越剧烈了。

雷阳看着那几只专注吮吸的幼崽，看着他们因为进食而微微鼓起的小肚子，一种强烈的、被排斥在外的恐慌感攫住了他。他想起前世在公司食堂，抢不到最后一份热菜时的失落，但那和此刻的感觉完全不同——那时候的“饿”只是  inconvenience（不便），而现在的“饿”，是在提醒他：不靠近，就会死。

他终于还是动了。

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四肢着地，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短短的前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走两步就打个趔趄，毛茸茸的身体在地上蹭出沙沙的声响。他能感觉到其他幼崽的身体在他身边挤过，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道，那是最原始的竞争，没有谦让，没有道理可讲。

好不容易挤到雪爪的腹部附近，他学着其他幼崽的样子，低下头用鼻子拱着寻找奶源。雪爪的皮毛厚实而温暖，蹭得他鼻尖发痒。他的动作笨拙极了，好几次都找错了地方，嘴巴碰到的只是光滑的皮肤，或是坚硬的肋骨边缘。

“呜……”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一半是因为饥饿，一半是因为挫败。

就在这时，雪爪似乎动了一下。她微微抬起头，那双在昏暗中泛着幽光的眼睛看向雷阳的方向，虽然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雷阳瞬间僵住，浑身的毛都快要竖起来了。

她不会觉得我太笨，要把我吃掉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雪爪的头已经低了下来。她没有用牙齿，而是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将雷阳往自己腹部拱了拱。鼻尖的触感微凉，带着一种粗糙的温柔。在她的引导下，雷阳的嘴巴终于碰到了一处温热的凸起，一股带着淡淡腥味的奶水立刻涌了出来。

几乎是本能地，他含住了那个地方，开始用力吮吸。

奶水的味道很奇怪，不像牛奶那么甜，带着点土腥味，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肉类的腥气。但在极致的饥饿面前，这些都不重要了。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着空荡荡的胃，那股绞痛感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昏昏沉沉的满足感。

他闭上眼睛，全身心地投入到进食中，暂时忘记了自己是雷阳，忘记了前世的写字楼，忘记了“想做条狗”的愿望。此刻他只是一只狼崽，一只在母亲怀里争夺生存资源的幼崽。

但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独眼似乎不满雷阳占据了旁边的位置，它一边吮吸，一边用小小的脑袋往雷阳这边撞。一下，又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明显的挑衅。雷阳被撞得歪了歪，差点松口。

人类的“理智”又冒了出来：别跟它计较，都是同胞，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往旁边挪了挪，想避开独眼的冲撞。可他的退让像是一种鼓励，独眼撞得更起劲了，甚至张开没长牙的嘴巴，在雷阳的后颈上轻轻咬了一下——那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宣告“主权”的试探。

胃里刚刚得到满足的暖意，瞬间被一股火气取代。

雷阳停下吮吸，转过身，对着独眼的脸，发出了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威胁意味的低吼：“呜——！”

这声低吼很微弱，甚至有点奶气，和真正的狼嚎相去甚远。但独眼明显愣了一下，停下了动作，歪着头看着他，那双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困惑。

洞穴里安静了几秒。

其他两只幼崽还在埋头吮吸，雪爪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对孩子们之间的小冲突毫不在意。

就在雷阳以为独眼会退缩时，它突然猛地往前一冲，用脑袋狠狠撞在了雷阳的胸口上。雷阳本来就没站稳，被这一撞，瞬间四脚朝天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到了坚硬的泥土，疼得他“嗷”地叫了一声。

独眼得意地哼唧了一声，转过身继续埋头吃奶，还故意把身体往雷阳这边挤了挤，彻底挡住了他的位置。

屈辱感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雷阳躺在地上，看着洞穴顶部那片模糊的光，胸口又闷又疼。不是因为摔得疼，而是因为这种毫无道理的欺负，这种赤裸裸的弱肉强食。在人类社会，就算有竞争，也会披着一层“文明”的外衣，有规则，有底线，至少不会在你吃饭的时候，把你狠狠撞开。

可这里不是人类社会。

这里是狼的洞穴。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四肢却软得像棉花。刚才那点奶水带来的力气，似乎都在摔倒的瞬间耗尽了。他看着独眼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着风耳在旁边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模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淹没了他。

难道就要这样，被欺负着活下去吗？

就在他失神的时候，雪爪终于有了新的动作。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霸占着位置的独眼，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雷阳，然后，她慢慢地抬起了一只前爪。

雷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要做什么？要惩罚挑衅的独眼？还是……觉得自己太没用，要把自己处理掉？

他看到雪爪的爪子悬在半空，那爪子虽然还没完全长成，指甲却已经带着尖锐的弧度，在微光下闪着冷冽的光。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想象中的疼痛。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没有落下。

雪爪的爪子轻轻地落在了独眼的背上，不是拍打，而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它往旁边拨了拨，让出了一个空隙。然后，她低下头，用鼻子再次顶住雷阳的肚子，将他从地上拱了起来，推到了那个空隙里。

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动作却带着一种绝对的权威。独眼被拨开后，委屈地哼唧了两声，却不敢再有任何反抗，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继续吃奶。

雷阳重新回到了奶源边，刚才被撞开的位置。

他愣了很久，才低下头，继续吮吸。这一次，他吃得很快，很用力，仿佛要把刚才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他能感觉到雪爪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他身上，但那目光里没有偏爱，也没有厌恶，就像在观察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或许，在狼的世界里，母亲不会因为你“弱小”就放弃你，但也不会因为你“受欺负”就格外保护你。她只会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你最基本的规则：想要活下去，就要抢；抢不到，就忍着，但别指望谁会一直帮你。

吃完奶的幼崽们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雷阳挤在风耳和雪爪之间，身体被温暖包裹着，胃里也暖暖的。但他却没有丝毫睡意。他能感觉到独眼就在不远处，呼吸均匀，似乎早已忘了刚才的冲突。他也能感觉到雪爪的体温，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纯粹的生理温度。

他想起刚才摔倒时的疼痛，想起独眼那得意的哼唧，想起雪爪那只悬在半空的爪子。

做人的时候，他总觉得“累”是因为要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要承担无形的压力，要在规则和欲望之间挣扎。可现在他才发现，那种“累”至少有迹可循，有解可寻。

而做狼的“累”，从一出生就刻在了骨子里。

没有道理可讲，没有公平可言，只有最原始的生存本能。

雷阳把脸埋在风耳柔软的皮毛里，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洞穴里缓慢流淌的时间。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称得上是“雷阳”。

他只知道，从明天开始，或许从下一次睁眼开始，他必须学着不再退缩，学着去抢，学着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用最笨拙的方式，挣扎着活下去。

因为这里是狼的洞穴，而他，已经是一只狼了。

洞穴外传来一阵风吹过的声音，带着远方草原的气息。雷阳闭上眼睛，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些。这一次，他没有再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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