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溪流的诱惑

风里的紧张感尚未完全散去，雪爪却已迈开脚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她的尾巴轻轻摆动着，像是在安抚身后的幼崽——刚才那番对峙耗费了不少心神，黑石蔫蔫地跟在最后，脑袋耷拉着，显然还没从雪爪的斥责中缓过神来。风耳依旧走在雷阳身侧，耳朵时不时抖一下，仿佛还在回味刚才捕捉到的危险信号。

雷阳的注意力却被一种新的声音吸引了。

那声音很轻，起初像是远处树叶的沙沙声，混在风里若有若无。但随着他们往前走，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变成了一种持续的、潺潺的流动声，像是无数细密的水珠在互相追逐，又像是谁在用看不见的手，轻轻拨动着一根永远不会疲倦的琴弦。

是水。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光，突然照亮了雷阳混沌的意识。前世作为人类，水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打开水龙头就有清澈的水流淌，饮水机的按钮轻轻一按，就能接到温度适宜的水。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对“水流声”产生如此强烈的渴望。

草原上的空气干燥，阳光晒得皮毛发烫，刚才被草刺划破的爪子火辣辣地疼，喉咙更是干得发紧，像是有团火在烧。从清晨到现在，他们只在洞穴里舔过母亲皮毛上凝结的一点露水，此刻听到水声，雷阳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风耳似乎也被这声音吸引了，他的耳朵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快的呜咽，脚步也变得轻快。黑石的沮丧似乎也被这声音冲淡了，他抬起头，顺着声音望去，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好奇的光，甚至小跑着超过了雷阳，想要第一个找到声音的源头。

雪爪的步伐也加快了些，她显然对这条路很熟悉，穿过一片齐腰高的狼尾草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条溪流横亘在草原上，像一条银色的带子，蜿蜒着伸向远方。溪水不深，最深处也只到成年狼的小腿，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阳光透过水面照下去，折射出细碎的光斑，随着水流轻轻晃动，像撒了一把会动的星星。岸边的泥土湿润松软，长着几丛青翠的水草，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风一吹就轻轻摇晃，偶尔有水滴落入溪中，溅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空气里弥漫着水特有的清冽气息，混杂着湿润泥土的腥甜，与刚才草原上干燥的味道截然不同。这气息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雷阳紧绷的神经，让他瞬间觉得浑身的燥热都消散了大半。

“呜哇——”黑石发出一声兴奋的嚎叫，几乎是立刻就冲了过去。他跑到溪边，先是好奇地用爪子拨了拨水面，看着水珠溅起，然后干脆直接跳进了水里。溪水不深，只没过他的肚皮，他却像发现了新大陆，欢快地在水里扑腾着，溅起的水花四处飞溅，甚至打湿了岸边的草叶。

雷阳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溪水里那个晃动的倒影，愣住了。

那是一只幼狼的模样：灰扑扑的绒毛因为沾了些尘土而显得有些杂乱，耳朵还没完全立起来，微微向前倾着，眼睛很大，瞳孔是狼特有的琥珀色，但此刻，那琥珀色的深处，却藏着一丝属于人类的、茫然的惊恐。

这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这个认知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他的心上。他记得自己前世的模样：戴着黑框眼镜，因为长期熬夜而眼下带着青黑，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手指因为敲键盘太多而关节有些僵硬。可现在，镜中的“他”浑身是毛，四肢着地，连眼神都透着一股尚未褪去的野性——尽管那野性之下，还裹着一个三十岁社畜的灵魂。

“我真的……变成狼了。”他在心里无声地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曾幻想过“做条狗”的轻松，不用思考KPI，不用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只要摇尾巴就能换来食物和抚摸。可现实是，他成了一只狼，一只必须在荒野里挣扎求生的狼，连眼前这条清澈的溪流，都让他本能地觉得“危险”。

前世的纪录片里闪过的画面突然闯进脑海：鳄鱼会潜伏在浑浊的水边，等待猎物靠近；毒蛇喜欢在溪岸的石头缝里栖息；甚至有些看似平静的水域，底下藏着会缠住脚的水草……这些关于“水”的危险记忆，让他看着眼前这条美丽的溪流，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警惕起来。

风耳已经走到了溪边，他没有像黑石那样跳进水里，而是先低下头，用鼻子轻轻嗅了嗅水面的气息，又侧耳听了听水下的动静，确认没有异常后，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溪水。

“哗啦——”黑石在水里扑腾得更欢了，他甚至用爪子去拍击水面，试图抓住那些晃动的光斑，结果却只是溅起更多的水花。他看到风耳在喝水，便也停下扑腾，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溪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雪爪走到溪边，先是警惕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确认溪流上下游都没有异常动静后，才低下头，优雅地舔起水来。她的动作很从容，舌头卷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既不会弄湿太多皮毛，又能高效地汲取水分。阳光照在她灰黑色的皮毛上，反射出一层柔和的光泽，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严厉，多了几分母性的柔和。

雷阳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喉咙里的干渴越来越强烈，像是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溪水的清冽气息不断钻进鼻腔，诱惑着他上前，那潺潺的流水声，仿佛变成了一种无声的呼唤，催促着他放下警惕，靠近清凉。

可他就是迈不开脚步。

他害怕。

怕水里有看不见的危险，怕脚下的湿滑会让他摔倒，甚至怕这溪水的“温柔”是一种伪装——就像他前世遇到过的某些人，表面和善，背地里却藏着算计。人类社会的尔虞我诈，让他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本能地保持着距离，哪怕此刻，他身处的是一片纯粹的荒野。

“呜……”风耳喝够了水，抬起头，看到雷阳还站在原地，便朝他发出一声温和的呜咽，像是在催促他过来。他甚至往后退了两步，给雷阳让出了一个靠近水边的位置。

雷阳看着风耳真诚的眼神，心里有些动摇。他知道风耳的警惕性，既然风耳觉得安全，或许……真的没什么危险？

他试探性地往前挪了一步，爪子踩在湿润的泥土上，软软的，带着一丝凉意。他又挪了一步，离溪水更近了些，能更清楚地看到水底圆润的鹅卵石，甚至能看到几条小鱼苗在水里飞快地游过。

没有鳄鱼，没有毒蛇，也没有奇怪的水草。

只有清澈的水，和水带来的清凉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往前挪了几步，终于来到了溪边。

溪水的清凉扑面而来，比刚才在远处感受到的更加真切，几乎要将他浑身的燥热都驱散。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水面，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在水里的倒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警惕依旧存在，但似乎少了一些，多了一丝好奇。

他犹豫了一下，学着风耳的样子，先伸出鼻子，轻轻嗅了嗅水面。

没有异味，只有水特有的、干净的气息。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舌头。

舌尖刚一碰到水面，一股清凉就瞬间传遍全身，像是一股电流，从舌尖一直窜到尾巴尖。那清凉带着一丝微甜，比他前世喝过的任何矿泉水都要甘甜，瞬间浇灭了喉咙里的“火焰”。

太舒服了。

他忍不住又伸出舌头，卷了一口水。这一次，他没有那么紧张了，甚至能感觉到水流过喉咙时的顺滑，那种久旱逢甘霖的舒畅，让他几乎要发出满足的叹息。

他开始大口地舔舐起来，舌头一次次接触水面，卷起溪水，送进喉咙。清凉的感觉不断蔓延，皮毛下的燥热渐渐褪去，爪子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些。他甚至忘了去看水里的倒影，忘了那些关于“危险”的联想，只剩下纯粹的、对水的渴望和满足。

“噗通！”

一声水花溅起的声音打断了他。原来是黑石在水里玩够了，想上岸，结果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肚皮朝上露出白色的绒毛，样子滑稽又狼狈。

雷阳忍不住停下喝水，看着黑石。黑石显然也愣了一下，然后迅速翻过身，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对着雷阳龇了龇牙，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

风耳也看到了，喉咙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像是笑声的呜咽。

雪爪抬起头，看了黑石一眼，眼神里没有斥责，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喝水。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溪水清凉地滋润着喉咙，耳边是潺潺的水声和同伴的低鸣……雷阳忽然觉得，这一刻，似乎没有那么糟糕。

他不再是那个在格子间里焦头烂额的雷阳，也还不是一只完全适应荒野的狼。他只是一只在溪边喝水的幼崽，和其他幼崽一样，享受着水带来的馈赠。

他又低下头，继续喝水。这一次，他甚至敢把前爪稍微伸进水里，感受水流过爪间的清凉。水底的鹅卵石硌着爪子，有点痒，却很舒服。

他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茫然和惊恐似乎又淡了些，多了一丝属于此刻的、平静的光泽。

或许，这个世界并不全是危险和残酷。

或许，像这样在溪边喝水的时刻，也是一种值得珍惜的美好。

他喝完水，抬起头，甩了甩头上的水珠。阳光照在他湿漉漉的鼻尖上，反射出一点微光。他看了看还在水里扑腾的黑石，看了看安静坐在岸边的风耳，又看了看始终从容的雪爪，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们是他的同类，是他现在的家人。

尽管他还带着人类的记忆，还会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和恐惧，但此刻，他是这个狼群的一员，是雪爪的孩子，是风耳的同伴，是……和黑石一起在溪边喝水的幼狼。

雪爪已经喝完了水，她抬起头，对着三只幼崽发出一声低吟，像是在说“该走了”。

黑石不情不愿地从水里爬出来，浑身湿漉漉的，走一步就甩一下水，活像一只落汤鸡。风耳站起身，抖了抖耳朵，跟在雪爪身后。

雷阳最后看了一眼溪流，看了看那潺潺的流水，看了看水底晃动的光斑，然后转过身，跟上了队伍。

他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喉咙里不再干渴，心里也似乎多了一点什么。

或许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点点接纳，或许是对“狼”这个身份的一点点认同。

他不知道未来还会遇到什么危险，不知道自己能否真正适应这里的生活。但至少此刻，他喝到了清澈的溪水，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听到了同伴的声音。

这就够了。

他甩了甩尾巴，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的身影。溪流的水声渐渐远了，但那份清凉的感觉，却仿佛留在了他的舌尖，留在了他的心里，成为了这段荒原初啼的记忆里，一抹温柔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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