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同伴的目光

晨雾被阳光撕开一道裂口，斜斜地照在围猎场上，将黄羊的血渍染成刺目的殷红。雷阳还维持着瘫坐的姿势，前爪深深陷在泥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呕吐带来的虚弱像潮水般漫过四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酸腐的余味，混着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在喉咙里结成一团黏腻的痂。

他不敢抬头。

裂齿的咆哮声仿佛还在耳膜里震荡，那声“废物”像烧红的烙铁，在心上烫出一个焦黑的印记，连呼吸都带着灼痛。周围的啃咬声、吞咽声、成年狼满足的低吼声渐渐恢复，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困在中央。他知道自己成了这片热闹里最突兀的存在，像块被丢弃在盛宴旁的石头，碍眼，且多余。

“咔哒，咔哒。”

咀嚼声从身后传来，带着刻意放大的节奏，一下下敲在寂静里。雷阳的耳朵下意识地抖了抖，那声音太近了，近得能听到骨头被牙齿碾磨的脆响。他的脊背瞬间绷紧，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除了黑石，没有哪只幼狼会用这样的方式挑衅。

脚步声慢悠悠地绕到他面前，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雷阳的眼皮垂得更低，视线落在自己沾满泥污的前爪上，能看到地面被阳光晒出的纹路，还有几滴新鲜的血珠，正顺着来人的嘴角往下淌，“啪嗒”一声落在他脚边的草地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那滴血像烫在他的皮肤上，让他浑身一颤。

他被迫抬起眼。

黑石正叼着一块带筋的羊肉，半边脸都沾着血，狼毛被濡湿成深褐色，贴在颧骨上，显得那双眼睛格外亮。这只亚成年狼比雷阳早出生半个月，体型已经隐约有了成年狼的轮廓，此刻正歪着头，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他，嘴角勾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羊肉上的筋膜被他用牙齿扯出长长的丝，又故意“呸”地一声吐在雷阳面前，带着黏腻的血沫。“怎么，”黑石的声音里带着刚进食完的沙哑，混着戏谑，“刚才不是挺能吐的吗？现在闻到肉香，怎么不动了？”

雷阳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说话。他知道任何回应都是徒劳，只会招来更过分的羞辱。前世在学校里，他就明白这个道理——面对霸凌者，沉默有时是唯一的盾牌，尽管这盾牌早已千疮百孔。

黑石见他不吭声，似乎觉得无趣，又似乎觉得更有意思了。他往前凑了凑，故意将嘴里的羊肉往雷阳鼻尖前送了送。浓烈的腥气直冲鼻腔，带着生肉的滑腻和温热的血气，雷阳的胃猛地一缩，差点又吐出来。他猛地偏过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

“嗤。”黑石嗤笑一声，猛地收回头，叼着羊肉往后退了两步，动作夸张地大嚼起来，“连这点血腥味都受不了，还想待在狼群里？我看你不如去找兔子做伴，反正你们都一样，只会躲在草丛里发抖。”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雷阳最敏感的地方。他不是兔子，他努力想成为一只狼，可身体里的人类本能像根无形的锁链，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将他拽住。他想反驳，想嘶吼着说“我可以”，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黑石似乎很满意他这副模样，嚼着肉，尾巴得意地甩来甩去，像在炫耀自己的胜利。他绕着雷阳踱了两圈，每一步都踩在离他极近的地方，故意用爪子踢起泥土，溅在雷阳的前腿上。“你知道裂齿刚才为什么那么生气吗？”他突然停下脚步，凑近雷阳的耳朵，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因为你这样的废物，只会拖累整个狼群。”

雷阳的身体猛地一震。

拖累……这个词比“废物”更让他心惊。他从未想过这个层面。在人类社会，一个人再笨拙，也总有容身之处，可在荒原上，“拖累”意味着死亡，不仅是自己的死亡，还有可能连累同伴。

黑石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笑得更得意了。他叼起最后一块骨头，用力咬碎，将骨渣吐在雷阳面前，“等下次遇到鬣狗，我看你怎么办。到时候别指望我们救你，裂齿说不定会把你丢出去当诱饵呢。”

说完，他不再停留，甩着尾巴，昂首挺胸地朝着狼群中心走去，那里有成年狼们分剩下的内脏，是对勇敢者的奖赏。

黑石的脚步声消失后，围猎场上再次陷入寂静，却比刚才更甚。雷阳能感觉到，那道一直悬在头顶的、属于黑石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道视线，从四面八方涌来，像细密的针，扎满他的全身。

他僵硬地转动眼球，看向四周。

不远处的灌木丛边，站着三只和他差不多大的幼狼。他们是一窝生的，平时总形影不离，此刻正并排站着，远远地望着他。没有同情，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他们的嘴角还沾着血，大概是刚才分到了小块的肉，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仿佛在看一只注定要被淘汰的猎物。

雷阳的目光和其中一只对上，那只幼狼立刻移开了视线，低下头去舔爪子上的血渍，动作慢条斯理，像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另一只则扯了扯同伴的尾巴，朝着狼群的方向努了努嘴，似乎在说“别看了，没什么意思”。

他们的漠然像一盆冷水，从雷阳头顶浇下，让他从头凉到脚。他突然想起刚加入狼群时，这几只幼狼还会因为他“奇怪的走路姿势”而窃笑，那时的嘲弄里至少还有几分活气，而现在，他们连嘲笑的兴趣都没有了。在他们眼里，他大概已经和路边的石头、枯木没什么区别，是不值得投入任何情绪的存在。

风从河谷的方向吹来，带着湿润的水汽，拂过雷阳的脸颊。他的皮毛因为刚才的冷汗而变得冰凉，贴在皮肤上，像一层湿冷的薄膜。他看到雪爪站在黄羊的残骸边，几次想朝他走来，都被身边的成年母狼用尾巴拦住了。母亲的眼神里满是焦急，琥珀色的眼睛像盛着水，可她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继续撕扯羊肉——在狼王的怒意未消之前，任何对他的维护都是不明智的，甚至可能连累自己。

灰毛也在不远处，这只总是沉默寡言的成年狼正趴在地上休息，前爪枕在脑袋下，半眯着眼睛，似乎对这边的事毫无察觉。可雷阳注意到，他的耳朵尖正微微动着，朝着自己的方向——他什么都听到了，只是选择了沉默。在狼群里，沉默有时就是一种态度，一种默认。

断尾那只独眼狼甚至懒得掩饰自己的恶意。他就坐在离裂齿不远的地方，正用舌头舔着爪子上的伤口，那是刚才捕猎时被黄羊的蹄子划伤的。他的独眼时不时地瞟向雷阳，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在等待一场好戏。雷阳知道，这只狼一直不喜欢他，大概觉得他占了本应属于更强壮幼狼的资源。

所有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中央。有嘲弄，有漠然，有恶意，有无奈……唯独没有他渴望的一丝一毫的理解或同情。

他突然觉得很累。

那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虚弱，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他想起前世看过的纪录片，里面说狼是群居动物，同伴之间会互相扶持，共同抵御危险。可此刻他感受到的，只有冰冷的规则和残酷的淘汰机制。在这里，软弱是原罪，格格不入是死路。

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因为一种更复杂的情绪——羞耻、委屈、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恨自己的不争气，恨自己无法像其他狼一样坦然接受血腥，更恨自己此刻只能像个懦夫一样缩在这里，承受着四面八方的目光。

“雷阳……”风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这只幼狼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小身体抖得像片落叶，却还是鼓起勇气，用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胳膊，“别理他们，我们……我们去那边待着吧。”

雷阳转过头，看着风耳那双总是湿漉漉的眼睛。这是整个狼群里，唯一还愿意靠近他的存在。风耳的耳朵还在警惕地转动，显然对周围的目光也很不安，可它没有离开，只是固执地待在他身边，像一株努力从石缝里探出头的小草。

看到风耳，雷阳心里那片冰封的角落，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松动。至少，他不是完全孤身一人。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站起身。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刚站直就一阵发晕，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风耳赶紧用身体顶住他的侧腹，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支撑着他不至于摔倒。

“慢点。”风耳的声音里带着担忧。

雷阳点点头，用爪子紧紧抓住风耳的皮毛，借力稳住身体。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在这里坐着，不能让那些目光看扁了自己。就算是废物，就算被所有人嫌弃，他也得站起来，得活下去。

他抬起头，不再刻意躲避那些目光。

看向灌木丛边的幼狼时，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陌生人。看向断尾时，他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就算你等着看我笑话，我也不会如你所愿。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雪爪身上。母亲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猛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雪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深深的欣慰，她轻轻晃了晃尾巴，像是在说“好样的”。

雷阳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部肌肉已经僵硬了。他转过头，对风耳说：“我们走。”

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和风耳并肩朝着远离围猎圈的方向走去，步伐缓慢，却一步一步，异常沉稳。身后的啃咬声、低吼声渐渐远去，那些无处不在的目光似乎也随着距离的拉远而变得模糊。

阳光穿过云层，在草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雷阳看着自己和风耳交叠在一起的影子，突然觉得，就算站在狼群的边缘，就算要承受无数异样的目光，只要身边还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身影，他就还有力气走下去。

只是那羞耻感和无力感，像沾在皮毛上的血渍，怎么也蹭不掉，牢牢地印在那里，提醒着他刚才的狼狈，也提醒着他——想要在这里活下去，他必须付出比别人多百倍的努力，必须彻底撕碎身体里残留的“人类”的壳。

远处的荒原上，几只旱獭从洞穴里探出头来，警惕地张望了一会儿，又缩了回去。雷阳望着那片起伏的草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片土地从不会同情弱者，想要获得尊重，只有变得更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指甲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或许，是时候让它们染上真正属于狼的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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