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母亲的坚持

血腥味在空气里发酵，混着阳光晒热的尘土气息，浓得像化不开的糖浆。雷阳刚被风耳搀扶着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阵轻柔却坚定的脚步声，踏在沾血的草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脚步声里带着独有的韵律，沉稳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是雪爪。

风耳的耳朵倏地竖了起来，小身体往雷阳身后缩了缩，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它刚才目睹了雷阳被裂齿怒斥的场面，对成年狼此刻的靠近本能地警惕。雷阳却按住了它的脑袋，轻轻摇了摇，示意它别怕。

他转过身时，雪爪已经站在面前。

母亲的毛色比清晨时黯淡了许多，刚才的围猎让她沾染了不少血污，几缕被汗水濡湿的毛发贴在额角，沾着暗红的血点。她的呼吸还有些急促，胸腔微微起伏，显然刚才为了争夺食物耗费了不少力气。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明亮，像浸在水里的宝石，牢牢锁住雷阳，没有一丝躲闪。

雷阳的目光下意识地往下移，落在她的前爪上。那里有一道新鲜的划痕，大概是撕扯黄羊筋骨时被尖锐的肋骨划破的，血珠正慢慢渗出来，染红了一小片白色的皮毛。他心里一紧，刚想上前查看，雪爪却先动了。

她低下头，用尖利的獠牙精准地撕下黄羊腹部最柔软的一块肉。那肉块不大，却带着均匀的脂肪层，还冒着丝丝热气，显然是最容易吞咽的部分。她没有像其他狼那样直接吞下去，而是小心翼翼地用犬齿叼着，转身走到雷阳面前，将那块肉轻轻递到他嘴边。

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就像他刚断奶时，她无数次将嚼碎的肉糜喂给他那样。

雷阳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肉块上的血顺着边缘往下滴，落在他的鼻尖上，带着温热的触感和浓郁的腥气。那股气味比刚才溅在脸上的血更直接，更具侵略性，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胃，熟悉的反胃感再次翻涌上来。

“呜……”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喉咙里溢出抗拒的呜咽，脑袋也轻轻别开，避开那块递到嘴边的肉。人类二十多年的饮食习惯像一道刻在骨子里的屏障，让他对这温热的生食本能地排斥。他甚至能想象到牙齿咬下去时，那细腻的肌理被撕裂，血水在口腔里蔓延的触感，光是想想就让他头皮发麻。

雪爪却没有收回肉。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叼着肉块的嘴微微张着，保持着递送的姿势。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责备，也没有催促，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藏着某种雷阳读不懂的执拗。

风耳在旁边看得急了，小爪子轻轻扒拉着雷阳的后腿，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在劝他“快吃吧”。可雷阳摇了摇头，胃里的翻腾让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再次偏过头，用动作表达自己的抗拒。

这一次，雪爪动了。

她没有像黑石那样用嘲讽的语言逼迫，也没有像裂齿那样用怒吼施压。她只是微微低下头，用湿润的鼻子轻轻蹭了蹭雷阳的下巴。那力道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母狼独有的温热气息，可雷阳却清晰地感觉到，那温柔的触碰里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坚决，像春日里悄悄破冰的河流，看似缓慢，却有着无法阻挡的力量。

“唔……”雷阳被顶得微微仰起头，下意识地想再次后退，可雪爪的鼻子紧紧贴着他的下巴，像生了根一样，让他退无可退。他能感觉到母亲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带着淡淡的肉香，吹在他的皮肤上，有些发痒，又有些发烫。

他抬起眼，撞进雪爪的眸子里。

那里面没有了刚才的平静，反而多了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担忧，有急切，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仿佛他拒绝的不是一块肉，而是她拼尽全力递过来的生路。

“为什么……”雷阳在心里无声地问。他不明白，母亲明明看到了他刚才的狼狈，看到了他对血腥的排斥，为什么还要坚持让他吃下去？难道她不觉得他这样很丢人吗？难道她不知道强迫一个“废物”进食，可能会引来更多嘲笑吗？

雪爪似乎读懂了他眼底的疑问。她没有松开顶着他下巴的鼻子，反而轻轻晃了晃脑袋，叼着的肉块也随之在他嘴边蹭了蹭，温热的血再次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滴落在胸前的皮毛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那声音不像警告，也不像催促，更像是一种带着恳求的叹息，轻轻敲在雷阳的心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几只成年狼分食完黄羊的内脏，正朝着这边看来，目光在雷阳和雪爪身上来回扫视，带着几分好奇，又有几分漠然。黑石也在其中，他刚啃完一根骨头，正用爪子剔着牙缝里的肉丝，看到这一幕，嘴角又勾起了熟悉的嘲弄弧度，甚至故意大声地打了个饱嗝，声音在空旷的草地上格外刺耳。

雷阳的脸颊瞬间发烫，羞耻感像潮水般涌上来。他能想象到那些目光里的含义——看啊，那个连生肉都不敢吃的废物，还要靠母亲喂才能活下去。他想推开雪爪，想大声说“我不吃”，想证明自己不是需要被这样照顾的幼崽，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雪爪显然也注意到了周围的目光，但她像是毫无所觉。她只是将鼻子顶得更用力了些，迫使雷阳微微张开嘴，同时将那块肉往他嘴边又送了送，几乎要碰到他的牙齿。

“呜——”雷阳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带着最后的抗拒。他的爪子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进泥土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知道母亲是为他好，在荒原上，不吃生肉就意味着无法生存，可身体里的人类本能像一道坚固的墙，他怎么也跨不过去。

雪爪停下了动作。

她看着雷阳紧闭的嘴和眼里的挣扎，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疲惫，却很快被更坚定的光芒取代。她突然低下头，用獠牙轻轻碰了碰雷阳的嘴唇。那触碰很轻，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雷阳。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看到母亲眼底的固执，那不是一时兴起的坚持，而是早已刻在骨血里的决心。他突然想起自己刚穿越成幼狼时，身体虚弱得连奶都吸不动，是雪爪一口一口地将温热的奶汁喂进他嘴里，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想起他第一次学走路时，总是摔倒，是雪爪用身体护着他，不让其他幼狼欺负；想起上次遇到暴风雨，他吓得缩在洞穴角落，是雪爪把他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寒风……

母亲从未放弃过他。

不管他有多笨拙，多不合群，多不像一只真正的狼，她始终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引导他，把他往“活下去”的路上推。而现在，她只是想让他吃掉这块肉，一块能让他获得力量，能让他在这片残酷的荒原上多一分生存可能的肉。

他有什么资格拒绝？

因为那可笑的“人类底线”？因为那廉价的“不忍”？在生死面前，这些东西简直脆弱得像一层纸。

胃里的反胃感似乎减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涩的情绪，堵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他看着雪爪额角沾着的血污，看着她前爪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看着她眼里那不容错辨的“必须学会”的坚持，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终于“咔嚓”一声裂开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紧抿的嘴唇。

雪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那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欣慰，却没有立刻将肉塞进去，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仿佛在给他最后的时间考虑。

雷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的血腥味似乎不再那么刺鼻，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他能听到远处风拂过草叶的声音，能听到狼群满足的低吼声，能感受到风耳贴在他腿边的体温，还有雪爪顶在他下巴上的、带着坚决的温柔。

这就是他现在的世界。一个弱肉强食，却也藏着笨拙的温暖的世界。

他必须接受它。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的挣扎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平静的决绝。他微微张开嘴，朝着那块递到嘴边的肉，凑了过去。

雪爪的动作很轻，几乎是将那块肉“放”进了他的嘴里，而不是“塞”进去。温热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的舌头，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里炸开，带着一丝淡淡的、属于生命本身的腥甜。

雷阳的身体还是下意识地僵了一下，胃里也再次传来抗议的抽搐。但这一次，他没有退缩。他看着雪爪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感受着母亲鼻子里呼出的温热气息，缓缓地、用自己的牙齿，轻轻咬住了那块肉。

雪爪立刻松开了嘴，往后退了半步，静静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专注，像在守护一件稀世珍宝。

风耳也松了口气，小脑袋在他腿边蹭了蹭，喉咙里发出安心的呜咽。

周围的目光似乎还在，但雷阳已经不在乎了。他能感觉到那块肉在嘴里微微颤动，仿佛还带着黄羊最后的生命力。他闭上眼，摒除所有杂念，学着记忆里其他狼的样子，缓缓地、用力地，咬了下去。

牙齿穿透肌理的瞬间，温热的血水涌了出来，充满了整个口腔。那味道浓烈、直接，带着生涩的野性，却奇异地没有让他再次呕吐。他能尝到脂肪的滑腻，能感受到肉质的紧实，甚至能分辨出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生命的暖意。

这不是人类餐桌上经过烹饪的、精致的食物，这是带着血与热的、最原始的生存能量。

他慢慢咀嚼着，动作生涩而僵硬，每一下都像是在与自己的本能对抗。但雪爪就在面前看着他，目光里的温柔像一层保护膜，让他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血腥味顺着喉咙往下滑，带着一丝温热的触感，落在空荡荡的胃里。没有想象中的恶心，也没有排斥，反而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然后迅速归于平静。

当他终于将那块肉咽下去时，雪爪突然低下头，用舌头轻轻舔了舔他嘴角残留的血迹。那舌头带着粗糙的倒刺，却异常温柔，一下一下，仔细地将那些血渍舔舐干净，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雷阳怔怔地看着母亲，喉咙里有些发紧。他能感觉到，刚才那块肉不仅填饱了他的胃，似乎还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名为“接受”的种子。

雪爪舔完他的嘴角，又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额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温柔的呜咽，像是在说“做得好”。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停留，朝着狼群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比来时轻快了些，尾巴也微微扬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雷阳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前爪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突然觉得嘴里那股血腥味，似乎也没那么难接受了。

风耳凑到他面前，用小鼻子闻了闻他的嘴，然后欢快地摇起了尾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像是在为他高兴。

雷阳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那片被血渍染红的皮毛，又看了看远处正在分食猎物的狼群，还有天边那轮越来越烈的太阳。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还有无数这样的“第一课”在等着他，还有无数需要跨越的障碍。

但至少这一次，他跨过去了。

带着母亲那份不容拒绝的坚持，带着自己终于鼓起的勇气，他朝着“活下去”的方向，又迈近了一小步。而那留在舌尖的血腥味，像一个滚烫的印记，提醒着他，从这一刻起，他必须学会做一只真正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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