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手艺
学生游行的喧嚣像潮水般涌过,又渐渐退去。宝山里的弄堂恢复了它固有的节奏,仿佛刚才那阵激昂的呐喊只是投入水面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水波依旧按照原有的轨迹流动。
“泉沁理发室”里,郑小河收回望向巷口的目光,转而看向爷爷郑力敦。老人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那是一种历经世事后本能的谨慎,夹杂着对年轻人冲动的一丝担忧,或许还有一丝被勾起的、久远而沉痛的记忆。
“爷爷,”小河轻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您刚才说……我来试试手艺?”
郑力敦似乎这才从思绪中抽离,他看了看小河,又看了看那把厚重的理发椅,沉吟了一下:“嗯……也好。总归要上手。一会儿要是来个要求不高的老主顾,你就试试。我在旁边看着。”
正说着,门口的光线又是一暗。一个熟悉的身影弯着腰走了进来,是住在弄堂最里面的周老爹。他年纪比郑力敦还大些,背驼得厉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头发胡子都已花白,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
“郑师傅,叨扰了。”周老爹说话慢吞吞的,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这头发胡子刺得慌,给拾掇拾掇?”
爷爷眼睛一亮,这真是再合适不过的练手对象。周老爹是老熟人,性子温和,要求不高,只要干净整齐就行。
“周老爹,您快请坐。”爷爷连忙招呼,一边给小河递了个眼色。
小河心领神会,上前扶着周老爹在理发椅上坐下。椅子有些高,老人颤巍巍地才坐稳。
“今朝让小河给您拾掇,您看可行?我在旁边盯着,保准舒坦。”爷爷笑着对周老爹说。
周老爹眯缝着眼看了看小河,呵呵一笑:“丫头出息了?行,行,就让小河丫头来。”
小河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些。虽说前世手艺不错,但毕竟时代不同,工具不同,服务对象也不同。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原主记忆里爷爷操作的每一个细节,以及自己过去受过的训练。
她先给周老爹围上干净的围布,动作略显生涩但足够仔细。然后拿起梳子和剪刀,准备先修剪过长的头发。
“手要稳,心要静。”爷爷的声音在一旁缓缓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看准了再下剪子,头发长了剪短容易,剪坏了可接不回去。”
小河点点头,屏息凝神。周老爹的头发干枯稀疏,反而不好处理,容易露出头皮。她小心翼翼地分出层次,用梳子托着,一点点修剪。剪刀在她手中渐渐变得听话起来,前世那种对手艺的专注和手感正在快速回归。
爷爷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指点一两句:“鬓角这里再收一点……后颈窝的地方,推子要贴着皮肤走,才干净……”
修剪完头发,该刮胡子了。这才是真正的考验。小河看到爷爷拿起那把被磨得雪亮的直剃刀时,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我来吧?”爷爷看出她的紧张。
“不,爷爷,我来。”小河却异常坚持。她知道这一步绕不过去,必须克服。她接过剃刀,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回想起爷爷平时的手法,先在牛皮上蹭了蹭刀锋,又用手指轻轻试了试刃口。
她用热毛巾敷软周老爹的胡须,打上爷爷自制的、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皂角泡沫。蒸汽氤氲中,老人闭上了眼睛,显得十分放松。
小河的手心有些出汗。她再次深吸气,手腕下沉,屏住呼吸,将刀锋轻轻贴上了老人的面颊。刀锋接触皮肤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阻力传来,她必须用恰到好处的角度和力度,才能既刮净胡须又不伤及皮肤。
一下,两下……她的动作从生涩渐渐变得流畅。剃刀刮过皮肤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混合着老人平稳的呼吸声,竟形成一种奇异的韵律。她全神贯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的刀和刀下的皮肤。
爷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最初的那点担忧慢慢化为了惊讶和赞许。他发现小河的手法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手势却异常沉稳,下刀的角度和力度甚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于传统路数的精准和灵性。尤其是处理鼻下、唇周这些细微处时,她手腕的翻转格外轻巧利落。
最后一下刮完,小河用温热的毛巾擦净周老爹脸上的泡沫。一张干净清爽的脸露了出来,虽然布满皱纹,却显得精神了许多。
“好了,周老爹,您看看。”小河轻轻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出了一层薄汗。
周老爹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摸摸光滑的下巴和整齐的头发:“好,好!丫头手艺不赖!比你爷爷不差!舒服,真舒服!”
爷爷也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这丫头,是块材料。”
小河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和成就感,比前世拿到比赛名次时还要真切。她仔细地帮周老爹解下围布,掸干净身上的碎发。
周老爹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数出十五个,放在工具台上:“值这个价!以后就找小河丫头了!”
爷孙俩送走心满意足的周老爹,相视一笑。
下午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小河又给两个老主顾剃了头,手法越发熟练自信。爷爷乐得清闲,坐在长凳上,看着小河忙碌的身影,眼里满是欣慰。偶尔有要求高的客人指定要爷爷动手,小河就在一旁认真地看着,递个工具,打打下手,仔细观察爷爷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与客人沟通的方式。
她发现,爷爷的手艺不仅仅在于技术,更在于一种“察言观色”的本事。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力道,说不同的话。对熟客,可以开开玩笑;对沉默的客人,就安静做事;对唉声叹气的,会宽慰两句。这理发店,不光是修理门面的地方,也是街坊邻里一个短暂歇脚、吐露些许愁烦的所在。
趁着一个空隙,小河再次溜进灶披间。她看着那两罐被她“加工”过的洗发液和头油,心里盘算着。爷爷的肥皂泡沫很好用,温和顺滑,但持久度和香气差了点。她目光扫过空间里梳妆台上那几瓶昂贵的洁面慕斯和精油……
最终,她只是极其克制地,在一大罐爷爷熬制的皂角液里,滴入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滴无香料的润肤精油,又加入一点点自己都叫不上名字的、起泡效果极好的天然植物洁颜粉原液。搅拌均匀后,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到一丝极其淡雅、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同于皂角原本气味的柔和气息。
她不敢多做。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任何过于异常的东西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细水长流,潜移默化,才是生存之道。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小河点亮了柜台上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将小店照亮,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最后一位客人是附近书局的那位老先生,他来刮脸,指定要爷爷动手。老爷子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享受着爷爷力道恰到好处的刮剃和热毛巾敷面的惬意。
“郑师傅啊,还是你这手艺地道。”老先生含糊地感慨,“租界里那些新开的理发厅,家伙什倒是洋派,电推子嗡嗡响,听着就心慌,哪比得上你这手上功夫稳当舒服。”
爷爷呵呵笑着,手下不停:“老主顾您抬爱了。老手艺,也就剩个舒服了。”
小河在一旁听着,心里微微一动。电推子?是啊,这个时代,上海应该已经有电推子了,只是还不普及,尤其是在闸北这样的华界。效率和卫生或许更好,但那种冰冷的机械感和爷爷这充满人情味的手工技艺相比,确实少了点什么。
她看着爷爷在灯光下专注的侧脸,看着那柄被用得温润发亮的剃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种对传统手艺的敬意油然而生。或许,她带来的现代知识和审美,不应该取代这些,而是应该更好地融合与辅助。
老先生满意地走了,留下二十个铜板。爷爷仔细地收好,开始做打烊的准备。
小河帮着清扫地面,将工具一一擦拭干净归位。煤油灯的光晕下,爷孙俩的身影忙碌而和谐。
关上最后一块门板,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狭小的店里只剩下爷孙二人和一盏孤灯。
爷爷坐在灯下,又开始就着灯光检查他那套工具,看看有没有需要打磨的。小河则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头——这是爷爷教她识字时用的——借着灯光,悄悄记下今天的收支:剃头几个,刮脸几个,收入多少铜板银角,支出多少给巡捕的“捐”、多少买皂角原料……
数字琐碎而微小,却是他们生活的全部。这就是民国十八年,一个底层理发师傅和他的孙女,最真实的一天。有手艺的传承,有市井的纷扰,有隐忍的生存,也有微小的、来自未来的、不为人知的涟漪。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悠悠荡荡,预示着夜的深沉。上海滩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于宝山里这间小小的“泉沁理发室”而言,一天,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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