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肤浅小人(43)
元镜额头抵着墙皮脱落的墙角,发觉一股巨大的庆幸漫上心头。
刚才所有用于说服自己的论调都失色了。她最终发现自己在这一瞬间只是在庆幸她不需要选择,陆和薇就被人救走了。
此时,她骤然发现,那些宏大的仇恨暂且没有办法支撑她举起枪支杀掉一个她认识的故人。举枪的那一刻,她唯一想的只有子弹会如何击碎一个人的皮肉,如何溅出满地的鲜血,如何制造一张恐怖的死人脸。
而这个人曾经用鲜活的肉体拥抱过她。
那她还是个合格的军人吗?
元镜转而开始唾弃自己。
她也许不是。她做不到忠于军人的职责,暗地里背弃了同胞共同的仇恨与信仰。同时她也不是个好人,她也会怕担责而想要杀死陆和薇。
那她到底是谁?
元镜扯住了自己的头发。
就在这时,头顶的警报骤然响起。走廊另一端传来蝎子们的喊叫声:
“警报!地下室发现活体异动!集合!”
元镜怔愣片刻,立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收起枪向喊叫声的中心跑去。
常行川也在那里。他皱眉问:“怎么回事?”
一只蝎子报告:“温度监测显示地下室有活体存在,也许是之前逃掉的几只秃种。只是灰楼年久失修,部分通向地下室的大门停电打不开了,现在正在抢修。”
常行川:“打不开他们是怎么躲进去的?一定有暗道!”
元镜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常行川注意到她姗姗来迟,向她身后瞥了一眼。
“你刚才去哪了?待了那么久。”
元镜看着他,“我……”
常行川有着过人的觉察力,这让他成为审讯的一把好手。
在元镜看向常行川的那一瞬间,她就有一种预感,不擅掩饰的自己脸上一定有什么破绽露出来了,以至于她预感自己一定会引起常行川的警惕。
常行川的蝎眼幽深地盯着她。
她要怎么做?
说,还是不说?
决定性的那一瞬间,元镜脑子里快速闪过很多东西。她想起自己曾经豪言壮阔地跟蜥蜴学长一起计划暗中拯救诺瓦病人的生命,想起自己胆大包天地在审讯室为邵云霄注射原液。也想起自己如何在深夜里逃出灰楼又被黑蝎队一枪毙命,更想起此时此刻堆叠在外面扭曲的肢体。
她恐惧地打了个激灵,嘴巴比脑子先说出:“我知道暗道在哪里。”
常行川:“哦?”
元镜:“我刚才看到一个诺瓦人从那里进去了。我本想杀了她,可是她的同伴把她救走了。”
“走!”
常行川毫不拖沓地带着人跟着元镜回到那个小洞口所在的地方。
破坏一个小洞口比修复一扇巨大的金属门要快得多了。
元镜亲眼看着那堆杂物被暴力清理,原本的小洞口扩张成为可容纳两人并肩通过的门,机械性地跟着向那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走去。
常行川捏捏她的耳朵。
“别怕。”
他说,“你做得很好。”
他的称赞确实在短时间内抚平了元镜心头的不安——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安什么。
地下室没有灯,曲折潮湿的走廊通往一扇扇生锈紧闭的门。脚下一脚软一脚湿,不知都长了些什么。
黑蝎队脚步整齐,使用军用临时光源照亮了这条地狱一样黑洞洞的通道。
“报告少校!就在——”
这只蝎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就在近前响起,所有人都感到脚下一震。接着一股简直要蒸熟人的热浪混合着浓烟在封闭的地下室扩散开来。
元镜五官扭曲,头上立即被人套上一个与黑蝎队装备一样的头盔面罩。
烟雾被强行驱散,光源照得到的走廊尽头流窜过几个身影。
“哎!站住!”
黑蝎队立即追了上去。
有蝎子捡起了刚才制造爆炸的残留物,向常行川报告道:“少校,是56型烟雾弹,至少堆积在这儿十年了。恐怕这几只秃种手里还偷了更多。”
常行川闻言一把将剩余的残留物掷在了墙上。
“行啊,耍我们……一楼全面封锁,绝不要让这几个东西逃出去!追捕!”
元镜只能跟在末尾,勉强不掉队。
黑蝎队分成了几波,像是猫捉老鼠一样分头围堵邵云霄、陆和薇等人。厚靴底踏过水泥地面的声音急促焦灼。
地下室太大太绕了。元镜体力稍微有点跟不上,她走到一半就不得不喘着气向后靠着墙坐下,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就在这时,后脑勺与身后墙面接触的瞬间,固体传声带来的声响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半闭的眼睛瞬间睁开了,迟疑地集中注意力分辨着身后这堵墙背面的任何动静。
黑蝎队与常行川都在不远处。元镜几乎每根神经都绷紧了。
她听着寂静中的哪怕一丁点声响,一秒、两秒、三——
“哒。”
隔着一堵墙有人移动的声音传至。
元镜立马跳起来,额头渗出细汗。
她仔仔细细观察着眼前这堵看起来毫无异样的墙体,从左到右仔细摸索,终于顺着墙与地面的缝隙摸到了隐藏在门口沾满汽油类物质黢黑黏腻的地毯下的一个拉环机关。
她本没想立即开门,但那拉环机关年代太久远了,她只是稍微一扯,霎那间,面前的一块墙便显示出门的形状,沉重地向内推开几厘米。
就是这几厘米,让门外的元镜与躲藏在门内的一双意外惊恐的眼睛面面相觑。
那是……穿山甲阿姨!
元镜没动,里面的人也没动。僵持之中,另一道身影出现,挡在了穿山甲身前。
邵云霄无声地隔着门蹲在了元镜面前。自从上一次把护照卡给了元镜,他就再也没有主动来找元镜了。
一段时间未见,此情此景之下重逢,元镜只觉得荒谬。
邵云霄的面孔在惨白的光源照射下白到透明。他无声地隔着门缝凝视着元镜,将食指竖在嘴边,做出一个请求噤声的动作。
两相沉默。
元镜视线移动,看见了陆和薇虚弱地躺在墙角的身体,看见了穿山甲阿姨带着和蔼皱纹的脸,看见了……
“元镜!”
一道惊雷一样的声音炸响。
元镜本能地打了个哆嗦,猛一回头便看见了带着黑蝎队迅速靠近的常行川。
那扇密室门被强行撞开。元镜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蝎子就反锁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完全控制住。
“砰”地一声枪响,黑蝎队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上来第一下就毫无预兆地随机对着其中一个诺瓦人开了枪。
他瞄准的其实是受伤严重的陆和薇。但那一瞬间,一旁的穿山甲阿姨忽然爆发了全部的力量,扑在陆和薇身前。
于是子弹被她圆乎乎的身体挡下。她似乎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呻吟声,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了,头垂在陆和薇膝上。前后过程不超过两秒。
陆和薇的手臂被穿山甲压在身下。她勉强睁眼看清了身上压着的尸体,终于崩溃地泄露出破碎的哭声。
元镜身体僵住了。
蝎子威慑性地杀了一个人,端着枪环视剩余的人,吐出了一个字:“逃?”
邵云霄一言未发。
他逃了一天,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他向后靠在墙边,面色苍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刚才在看什么?”
元镜被人掐住了下巴,被迫直视常行川锐利的眼睛。
她回想起自己刚才的行为,半天才说:“我……我正打算喊你们过来——”
“说谎。”
常行川打断了她,声音大得让她胆战心惊。
“你没有在第一时间报告逃犯的位置,你在犹豫。元镜,你犹豫什么?你知道你差点让他们逃掉了吗?”
他似乎极为不解,皱眉质问道:“你在想什么?”
身后蝎子禁锢她的方式让她双臂很疼。一股让她腿软的恐惧席卷了她,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上一次被黑蝎队一枪击毙的那一瞬间了。
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辩解说:“我……没有!我没有!”
常行川眼中的怀疑越来越重。
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元镜。
元镜:“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可以的!放开我……放开我!”
那只蝎子在常行川的眼神示意下放开了元镜。
她立即掏出自己随身佩戴的手枪,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准了密室。
犹豫片刻,她将枪口对准了离她最近的邵云霄。
邵云霄缓缓抬头,看向她。
元镜回想起她最开始是怎么成功得到常行川的注意的。她需要狠,需要狠得下心来成为跟他们同一阵营的人。
那时她有勇气将剪刀插进嫌疑犯的身体里,此时,她为什么没有勇气再亲手杀一个人呢?
元镜咽了咽口水,划过嗓子却如刀割。
“让我来杀了他们……上校,求你了,好吗?”
她无所不用其极。她知道常行川对她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好感,她也知道常行川最喜欢她聪明但聪明不过他,勇敢但也勇敢不过他,并且对他崇拜温顺的样子。
她摆出了极为楚楚可怜的姿态,哀求:“上校,求你了。我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忠,我可以证明给您看。”
常行川看着她,良久,才像以往那样捏捏她的耳朵。
“好。”
元镜其实从未真正在实战中对人开过枪。
她握着金属质感的杀器,脑子里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象从她手中发射的子弹会如何撕破邵云霄的皮肉,让他鲜血横流,扭曲地死在自己眼前。
他的尸体会变成一摊死肉,堆积在距离自己不到十米的地方。他的鲜血会流到自己脚下,他的眼睛会死死睁着盯着自己,他的表情会是人所能想象得到的最恐怖最扭曲的表情……
而自己为什么要制造这一切呢?
元镜在心中对自己咆哮。
为什么呢?她为什么要成为这个刽子手呢?为什么要逼她成为刽子手呢?亲眼目睹那么多的死亡还不够吗?亲眼看着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变成一堆烂肉还不够吗?
她无法理性思考了。她忽然怨恨起这场战争,怨恨起所有满怀仇恨的人们,怨恨起眼前的一切。
元镜觉得脸上有些凉,眼前的视线模糊了。
她哭了吗?
她哭了。
她想放声嚎哭,但她知道她不能。她看不清邵云霄的表情和眼神,她只能看到一片泪水折射过后散漫的光影。
她任由那声嚎啕憋在嗓子里,闷出痛感,凭借感觉扣响了扳机——
“砰!砰!砰!”
乱枪。
元镜眨眨眼,看见邵云霄的身体直愣愣地向一旁倒去。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没有害怕也没有躲闪。长发遮住了他的脸,只有身上的血窟窿在汩汩向外流血。
直到一股窒息感传来,元镜才发觉自己好久没有呼吸了。
一只手轻抚她的后脑勺。
“还可以。”
常行川说。
“……下不为例。”
元镜放下枪,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只蝎子检查了屋内的三个诺瓦人,报告道:“少校,二人死于枪击,剩余一人死于失血过多。逃犯均已击杀。”
常行川似乎又说了些什么,黑蝎队似乎也说了些什么。但这些统统都没能进入元镜的耳朵里。
她像一个细小的影子垂着头安静地站在黑暗中,明明没有嚎叫过,但嗓子却哑得发痛。
周围的人开始陆陆续续退出这间充满血腥气的密室。邵云霄的尸体就被拖着路过她身边。
她毫无反应。直到蝎子们几乎都要离开了,她才机械性地动了动身体,仿佛失去了意识的机器人因为电流而本能地动作。
密室门外投进光源。元镜站在黑暗中,挣扎着试图朝光源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下垂持枪的右手掌心忽然一空。元镜迟钝地没有反应过来。
等她扭过头去的时候,胸口已然传来巨大的痛感。
“元镜!”
似乎有常行川的声音,似乎有几声枪响。
元镜倒下之前,只来得及看见本该因失血过多死亡的陆和薇吊着最后一口气,手里握着从她手中抢走的枪支,胸口被子弹贯穿好几个血洞的样子。
是死亡。
元镜已经对此不陌生了。
或许是因为不止一次经历死亡,这一回,她没有了和上次一样的绝望和恐惧。相反,她在发现陆和薇朝自己开枪的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解脱感。
仿佛背负在身上的十吨重压全部消失了。
她哭了出来,喊了出来,用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迎接了她的第二次死亡。
嗡鸣——
凉风吹起额前的头发。
元镜猛地睁开眼,身体传出巨大的痛楚。
她向后踉跄了一步,弯腰捂着胸口。身后有人扶住了她。在一片“元秘书”的声音之中,元镜静静地等待胸口的枪伤自动愈合。
随后,她睁开眼,看见夜色里第一军校侧门的茂密树影,以及身边围成一圈的警卫和蝎子。
“元秘书?您怎么了?”
元镜迟疑片刻,喑哑道:“……没什么。”
身边的蝎子问:“那……您看这药片怎么处理?”
药片?
元镜低头,看见自己手中拿着刚从那具年轻穿山甲女尸腹中剖出的药片。
她怔愣片刻,重新让唾液划过干涩的喉咙。
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用。”
她说。
“我回头会写一封成分检测报告交上去。这药片只是会产生干扰性的电磁波反射,没什么特别的。把尸体运出去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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