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教坊司
念奴被拖进平康坊南曲那扇朱漆斑驳的偏门时,长安的桃花正开得没心没肺。
她记得那天的风很暖,裹着甜腻的花香,吹过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襦裙。
裙角还沾着前夜雨后的泥点,像甩不掉的污秽烙印。押送她的两个老宫人面无表情,粗糙的手像铁钳般攥着她的胳膊。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脂粉的浓香混着陈年木料的腐朽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得发腻的腐肉气息----那是在常年不见天日的角落之中,死去的蚊虫与霉斑共同发酵而成的味道。
光线昏暗,长长的回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雕花木门,门后偶尔传出压抑的啜泣,或是男人粗鄙的调笑。
她被推进一间狭小的耳房。没有窗子,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在墙角摇曳,映得墙壁上人影幢幢,如同鬼魅。
“以后,你就住这儿。”
一个穿着半旧绸衫、涂着厚厚脂粉的妇人站在门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进了这地方,就把外头的心思都收起来。你爹是罪臣,你是官奴,懂吗?你听话,就有饭吃;你不听话…………”
妇人没说完,只拿那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扫了她一遍,随后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转身便走了,没有在站立的地方留下丝毫温度。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念奴无力地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泪水无声地淌下来,砸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爹娘的脸在黑暗中模糊又清晰,最后定格在父亲被拖出家门时,那绝望又愧疚的一瞥。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被推开一条缝。
“新来的?”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念奴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穿着水红色衫子的女子站在门口。
她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温婉,身材清瘦,虽不是如今主流审美中的美人,但也是极出挑的类型,只是脸色苍白得厉害,眼底带着无比浓重的倦意,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哀愁。
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
“我叫海棠。”女子走进来,把粥放在地上,自己也挨着念奴坐下,“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那碗粥寡淡得几乎看不见米粒,但温热的触感透过那缺了个口的旧瓷碗传到手心,竟让念奴几乎冻僵的心微微回暖。
她小口地喝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掉进碗里。
海棠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天起,她成了念奴在地狱中唯一的暖色。
海棠教她如何在嬷嬷查房前藏好被泪水打湿的枕巾,教她如何在那些不怀好意的妓馆客人们面前低眉顺眼、不着痕迹地避开咸猪手,教她如何用粗劣的胭脂水粉伪装出笑容、避免被责骂。
“别怕,丫头。”海棠总这样说,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韧,“只要活着,就有盼头。”
念奴信了。
她把海棠当成黑暗里的光,小心翼翼地汲取着这点微弱的温暖。
她学着海棠的样子,在嬷嬷面前温顺乖巧,在客人面前强颜欢笑。
礼部的人偶尔会来教她们琵琶,但那位官员自己似乎也没明白这乐器怎么使用,所以唱歌、弹琴,都是海棠在教她。
在夜深人静时,她总会对着冰冷的墙壁,轻轻拨动那几根冰冷的弦。
她想起了妈妈,妈妈曾经也会在夜里弹些曲子来哄她入睡,只是没想到某一天自己亲手弹出这些音符时,竟会是在这般境地里。
幸好,她在海棠身上还能稍稍感受到温暖。
然而,这地狱终究是要吃人的。
念奴总问海棠为何能忍着痛苦过这么多年,海棠只说是有“盼头”。
这“盼头”,是个常来听她唱曲的年轻书生。
那书生姓元,虽是官宦子弟,但家境清寒。
他自河南鲁山而来,在长安没什么依靠,却写得一手好字,常在坊间替人抄书为生。
他看海棠的眼神,没有淫猥,只有怜惜和欣赏。他会攒很久的钱,只为点唱海棠一支曲儿,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听她唱完,再默默离开。
她看在眼里。
海棠枯槁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眼底也重新燃起了光。她偷偷给元书生绣荷包,省下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点心钱,托人给他买笔墨。
二人一来二去,也就有了感情。
她知道那书生在准备科考,就在今年。虽说那科考不知为何一拖再拖,但她等得起。
只要她的情郎中举,便能带她逃离苦海。
念奴看着,心里也生出一点微弱的希冀。或许,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丝可能,能挣脱这泥沼?
可这希冀,碎得比那脆弱的琉璃还快。
那晚,一个喝得烂醉的长安县的小吏闯进海棠的屋子。海棠拼死反抗,抓破了那人的脸。
第二天,海棠就被拖进了“暗房”----那是教坊司里用来惩治不听话女子的地方。
那小吏本是武家的人,换句话说,她惹到了“贵人”。
念奴躲在人群后,听着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和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直到尝到了血腥味。
海棠被抬出来时,已是奄奄一息,衣衫破碎,身上遍布青紫和血痕。她被扔回那间狭小的耳房,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
念奴偷偷溜进去看她。海棠躺在冰冷的草席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嘴唇干裂,喃喃道:“元郎......元郎......”
念奴哭着给她喂水,擦拭伤口。海棠却猛地抓住她的手,嘶声说着:“念奴......你一定......一定......要逃......”
话没说完,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金丝雀。
海棠没能熬过去。她死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夜里,没有窗户的耳房外是悄然盛开的西府海棠花,就如同海棠的死一样,悄无声息。
念奴第二天发现时,她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只有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睛,还空洞地睁着,望着敞开的门外灰蒙蒙的天。
管事嬷嬷叫人用一张破草席卷了海棠的尸体,像处理垃圾一样抬了出去。
念奴躲在角落里,看着那卷草席,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她生命里那点微弱的暖色,也熄灭了。
念奴不再哭,不再笑,像一具精致的木偶,麻木地活着。
她学会了用最温顺的姿态迎接最不堪的羞辱,用最甜美的笑容掩盖最深的绝望。
她成了南曲里最“懂事”的姑娘。
嬷嬷们很满意,倒也似良心发现似的,觉得她还小,没到面对真正的“服侍”的时候。
她很幸运的避过了最黑暗、最堕落的部分。
她日复一日地在妓馆的台上,抱着琵琶,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哀婉小调。
台下觥筹交错,喧闹嘈杂,那些或贪婪或淫邪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垂着眼,手指机械地拨动琴弦,灵魂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温和而清越,像山涧清泉流过磐石。
“姑娘此曲,可是自度?”
念奴茫然抬头,看到一个清瘦的老者站在台下不远处,手里也抱着一把琵琶。他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须发花白,眼神却清亮有神,正温和地看着她。
是李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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