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真的挡住了吗？

赵天成的话，与他一直以来信奉的“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事皆决于法”的理念，有着根本性的冲突。

虽然他已经受到赵天成的影响，决定放手一搏，可还是担心会导致天下大乱。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怀疑一切，认为只有绝对的权力和严密的法网，才能确保帝国的稳定。而赵天成却告诉他，要“放手”，要“给空间”，要容忍“小毛病”。

这……真的可行吗？

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他不得不承认，赵天成的话，似乎指向了问题的另一个层面——一个他过去或许有意无意忽略了的，关于“度”与“韧性”的层面。

赵天成看着嬴政阴晴不定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正在他心中发酵。

他决定将两个话题合二为一，给出最终的观点。

“所以啊，老爷子，你看，这追求个人的长生，和追求王朝的‘长生’，道理其实是相通的。”他总结道，“你们都太着急了，太想追求一个永恒不变、完美无缺的状态。但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

“个体生命，有生老病死；王朝气运，有兴衰更替。这是规律，是‘道’。你逆着它来，强行用丹药追求肉身不死，或者朝廷追求江山永固，长远看，都是在透支，在积累更大的隐患。就像紧绷的弓弦，拉得太满，迟早会断。”

“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嬴政忍不住反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

虽然他直径按照赵天成的说法进行了新法改革，但是能亲自讨教的机会还是不能放过的。

赵天成摇头。

“而是要把关注点，从那个虚无缥缈的‘永恒’，拉回到‘眼下’。”

他指了指脚下，又指了指窗外。

“关注你当下的身体，该吃吃，该喝喝，该锻炼锻炼，保持一个良好的状态，活好眼前的每一天，这比你追求那没影的长生实在得多。关注眼下治理的这片土地，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能安居乐业，能感觉到希望，这比空想一个万世不移的帝国蓝图，要紧得多。”

“至于身后名？”赵天成嗤笑一声，带着看透世事的嘲讽。

“那更是最没用的东西。你人都死了，骨头都化成灰了，后世是夸你还是骂你，对你来说，还有区别吗？你还能从坟里爬出来跟他们理论不成？”

嬴政默然。

他一生追求功盖三皇五帝，自然也希望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赵天成这话，无疑是对他价值观的又一次冲击。

“再说了，”赵天成语气略带一丝古怪，“后世评价一个人，很大程度上，不取决于他本身做了什么，而取决于评价者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嗯？”嬴政抬起眼，露出疑惑的神色。

这一点，他从未想过。

“打个比方，”赵天成解释道，“如果大秦后世一直强盛，国力雄厚，四方宾服。那后人回过头来看你们这些开国奠基的，自然会捧得高高的，说你们雄才大略，千古流芳。”

“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啊，”赵天成顿了顿，留意着嬴政的反应，“后世某个不肖子孙，把留下的家业给败光了，搞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那后来的人，在总结教训的时候，会怎么说？他们很可能不会去骂那个败家子，反而会回过头来挑你们这些奠基者的毛病，说你们这里没做好，那里埋了祸根，是你们定的制度有问题，政策太激进，才导致了最终的崩溃。他们会需要一个‘原罪’，来解释他们为什么会生活在那样一个糟糕的时代。而你们，作为开创者，就是最好的靶子。”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嬴政从头顶凉到脚心。

他从未想过，身后的评价，竟然会以这样一种荒谬的方式，与后世的境况绑定在一起。

他辛辛苦苦一生，缔造帝国，难道最终的“名”，竟要由那些不知多少代后的、可能无比无能的子孙来决定？

甚至可能因为他们的无能，而让自己背负骂名？

这简直……这简直不可理喻！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巨大的荒谬感涌上嬴政心头。

他发现自己一直执着追求的东西——长生、万世、身后名——在赵天成这一连串的剖析下，竟然都变得如此虚幻，如此不可控，甚至……如此可笑。

石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嬴政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赵天成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裂着他固有的认知和信念。

扶苏站在一旁，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心中亦是翻江倒海。

赵先生关于长生与王朝的论述，关于关注当下的观点，关于身后名的剖析，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清醒。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与父皇截然不同的为君之道，一条或许更接近“道”本身的路径。

良久，嬴政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困惑，有挣扎，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被强行撬开一丝缝隙的松动。

他看向赵天成，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先生之言……惊世骇俗，匪夷所思。吾……需要好好思量。”

他稳住了自己的称谓，依旧是“吾”。

赵天成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反应强度，他重新瘫回躺椅，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恢复了那副惫懒的模样。

“随便想想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过老爷子，听我一句劝，少琢磨那些没用的，多喝酸奶，身体好了，比啥都强。至于这大秦……”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预言，又像是感慨：

“把眼下该做的事情做好了，把根基打扎实了，后人自有后人的福祸。操心太多，也没用。就像种一棵树，把它种在合适的地方，浇够了水，除了虫，它能不能长成参天大树，能活多少年，除了看它自己，还得看后来的风雨。总不能一直守着它，替它挡掉所有的风雨吧？”

说完，他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仿佛刚才那番长达万言的、涉及长生、哲学、王朝命运、吏治困境的惊世对话，只是他随口而发的梦呓。

嬴政坐在那里，久久未动。赵天成最后那个关于“种树”的比喻，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替它挡掉所有的风雨……

他忽然想起自己这些年，巡行天下，刻石记功，收缴兵器，徙迁豪富，焚书坑儒……一桩桩，一件件，何尝不都是在试图为这棵他亲手种下的“大树”，扫清一切可能的威胁，挡住所有可能的风雨？

可结果呢？真的挡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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