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这叫……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嬴政坐在那里,身体如同山岳般凝固,唯有胸腔内里,那被赵天成一言一语撬动、翻搅的思绪,如同地火奔涌,岩浆横流。
石室内静得能听到灯烛芯子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映照着他脸上明暗不定、深沉如水的线条。
良久,那紧绷的、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重量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缓缓溢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疲惫的释然。
“先生之言……”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千钧重负下艰难剥离出来。
“……振聋发聩啊。”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瘫在躺椅上、仿佛已神游天外的赵天成,那眼神里少了些许惯有的审视与威压,多了几分纯粹的、被打动后的复杂情绪。
“是吾……执着了。”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轻飘飘几个字,却重于泰山。
承认“执着”,对于一位习惯于掌控一切、意志如铁的人物而言,不啻于对自身某种根本信念的动摇与反思。
赵天成原本闭着的眼睛掀开一条缝,斜睨着嬴政,脸上闪过一丝真实的讶异,随即那惫懒的笑容又爬了上来,他咂咂嘴,带着点调侃,又似乎有几分赞许。
“哟呵?老爷子,可以啊!你这把年纪,还能听进去这些,脑子转得够快,吸收新东西这劲儿头,少见!真少见!”
他这夸奖带着他特有的不着调,像是在评价一个悟性不错的后生晚辈。
嬴政对于赵天成这近乎“无礼”的赞许,并未像往常那般心生不悦,或者说,他此刻的心神完全被更宏大的问题所占据,无暇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他没有接赵天成关于“年纪”和“吸收能力”的话题,那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划过,留下几道浅浅的印痕。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僵持与等待,而是一种积蓄着力量、准备投向更深远领域的探寻。
终于,他再次开口,将话题引向了那个他穷尽一生都在探索、却似乎永远无法得到完美答案的终极命题,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求教。
“先生适才所言,关注当下,打牢根基,犹如种树,浇水除虫后,需任其经历风雨……此理,吾已明了一二。然则,”
他话锋微转,目光灼灼。
“这‘浇水除虫’,这‘打牢根基’,具体到辅佐朝堂治理这偌大一个国家,经纬万端,事务繁杂,究竟……该如何着手?何为根本?何为枝节?如何能知这天下真正之情状,而非被层层奏报所蒙蔽?如何能令政令通达,又不致扭曲走样?如何能……凝聚这千万里疆土、亿万兆民之心力?”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不再是关于长生虚无,而是切切实实的治国之问。
这些问题困扰了他太久,即便以他之能,借助朝廷严法,似乎也总有力不从心、事与愿违之处。
他隐隐感觉到,赵天成那套看似离经叛道的言论背后,或许藏着某种超越当下时代局限的、更为本质的规律。
他以“辅佐朝堂”为切入点,既符合他此刻伪装的身份,又能探寻到核心。
赵天成听着嬴政这一连串的问题,慢慢坐直了身子,脸上的嬉笑神色收敛了不少。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眼神望向房间顶部,仿佛在穿透那厚重的岩石,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组织着语言。
“老爷子,你这问题问到点子上了。”
赵天成的声音变得平稳了些,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沉静。
“治大国,说起来复杂,其实掰开了揉碎了,也有些共通的道理。就像……嗯,就像你们庖厨做菜,火候、调料、食材顺序,乱不得。”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合适的表述。
“首先第一条,朝廷想知道天下真正的情状,不被底下人糊弄,靠什么?靠坐在咸阳宫里看那些竹简?靠那些郡守、县令报上来的,可能注了水、掺了沙的数据?”
赵天成摇了摇头,语气肯定。
“不行,远远不够。”
“得有人下去看。”
赵天成用手指点了点地面。
“走到田埂上,去看看农夫是怎么种地的,收成到底如何,赋税交完之后,他家锅里还剩几粒米。走到市集里,去听听商贾怎么议论时政,物价是涨是跌,百姓是喜是忧。走到边关隘口,去看看戍卒的军饷是否足额发放,甲胄是否齐整,士气是否高昂。”
“这叫做……掌握第一手材料。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朝廷连底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都没摸清楚,光靠下面报上来的、可能失真的信息做决策,那不是瞎指挥吗?”
“就好比当年大禹治水,他若只听汇报,岂能疏通九河?正是因为他亲自踏遍九州,勘测地形,才有了疏导之法,成就治水之功。这便是‘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的明证。”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嬴政低声重复着这朴素却直指核心的话语,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他以往过于依赖官僚体系的信息传递,却忽略了这体系本身就可能扭曲信息。
掌握第一手情况……这想法大胆而颠覆。
“第二条,”赵天成继续道。
“知道了情况,接下来就是定规矩,发号令。但这号令怎么定?不是朝中诸公在宫里一拍脑袋,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得听听各方的意见,特别是那些真正在做事、真正受影响的人的想法。”
“比如朝廷要修改律法,加重某种刑罚,不能光听廷尉和法吏的,他们可能为了便于管理,一味求重。得听听那些可能触犯这条律法的普通百姓是怎么想的,他们为什么可能会触犯?是生计所迫,还是律法本身不合情理?”
“要推行一项新政,比如鼓励垦荒,不能光听主管农事的官员唱赞歌,得去问问那些实际去垦荒的农夫,他们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朝廷提供什么帮助。”
“这叫……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赵天成用了一个对方能理解的表述。
“政策法令的源头,应该来自于底层的实践和需求,而不是来自于高层书房里的空想。制定的时候,汇集大家的智慧;推行下去之后,还要回到群众中去检验,看效果好不好,有没有问题,需不需要调整。闭门造车,出门合辙的事,太少见了。”
“昔年周文王访贤于渭水之滨,得姜子牙而兴周八百年。若他只固守宫廷,不听那些个野老之言,何来‘天下归心’?这便是‘从群众中来’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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