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同执手渐生情愫 共还债肩头齐担

“楚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我，九三年，她十七，我十九，我们一块上下班。”秦文正轻笑了笑，“她一点不觉得我穷，也没看不起我。”

“刚上班的时候，我只比机器高一点，她还没有机器高。”提到楚云，他说，“我很喜欢她，全厂只有她一个人染蓝发色，她的下巴尖尖的，吃东西的时候，眼睛亮亮的，两腮鼓鼓的。”

“其余的都还好说，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账单里面有一张是利加利的欠条，我恨要债的人。”

“后来，他们，又来找过我好几次，下的手流的血加起来特别多，我挣的钱全付了医药费，什么都没，我任他们殴打，我保持清醒，体会疼痛，他们看见我笑，都以为我疯了，跑了。

我，我愧对母亲，秦立，我妈，我怎么都不够她分娩时的痛苦，楚云送的我去医院，楚云还肯天天照顾我，给我的手臂和额头擦药，包纱布，最长一个月都没有离开，我们轮流在床和沙发上休息，乐此不疲。我问她怎么不回家，她说挨了打。再后来她的家人不同意，她就跟家里断了来往，除夕夜跑来敲开我的房门，气势凶得像要账，一头闯进来，化着小烟熏，身上只套了一条红裙子。我正在看书，给她披了件蓝色长袖工装。楚云问我有什么不同，我一下就发现了她染了新发色，是那种很浅的亮色，她很高兴，问我染绿毛好看还是蓝毛好看，我说绿的。

她问我过年还学习，我说我在自学化学，下学期可能上不起学了，买了学长的书本，晚上去夜校旁听，她和我一块坐在出租屋地上嗦一碗一块五角钱的番茄牛肉方便面，我生日都没舍得吃，结果正赶上人家要账，给掀了，不过后来我们夹起来冲干净，也没浪费。我磕磕绊绊地告诉他们我没钱，钱都拿去买书了，他们不信，我被人拎出去，差点挨打，这时，只听一声：“住手！”楚云怒吼，恶狠狠甩给了他们二百块钱，打发他们走了，单薄瘦小的身躯，才一米六五，八十六斤，也许她新染的绿毛也有震慑，我从没见过她那么凶。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全部的家当，她还有个弟弟，家里重男轻女，不给念书，十五六岁的时候家里逼她结婚换彩礼盖房子，她在雪天跪了整整一天直至昏倒都没能让家人回心转意，最后再三保证会打工给家里寄钱，才逃婚跑出来，进了工厂。那天烟花很亮，鞭炮很响，我给她加了一个煮鸡蛋，她就哭了，说‘爸打我打得很厉害’，她扑进我怀里，搂住我的腰，叫我哥哥，红着眼睛说她害怕，‘我是冒着危险来找你的，遗书都写好了。’

我说别怕，‘你爸不知道这里，他们找不过来，辖区里应该不会有人敢公然害人，安全得很。’她问我能不能住在这，其实我心里很慌，谁让她是第一个征求我意见的人，我是犹豫了，可是她一哭，我忽然想起来我妈，心里一难受就说，好。楚云怔怔地哭了，她说，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我问她怎么穿这么少，她告诉我：‘就这一身是自己买的，穿了正好不欠他们。反正裹得再严实都会被骂不检点、引诱人。’楚云吸溜了一口面，说，‘他不配当我爸，家里拿我的钱翻新了房子，还嫌不够，他问我现成的身子为什么不出去换钱。头一次说，我不是进厂了吗，这次，又提，阴阳怪气，我就明白儿地告诉他，法律不允许从事这种行业，算命的说我命带伤官，有损手足兄弟，就克他又怎样。’

这次回家不欢而散，饭菜都上桌了，家里旧事重提，她甩给家里三千五当彩礼，九四年，小县城，在当时，也不算少了，当面点清，弟弟去接，楚云一笑，‘想要啊？’伸手扬了一屋，哄他过来啐了他一脸，‘自己捡去。’

父母再骂，楚云回了句谁稀罕，一把抽了桌布，也不管碗碟噼里啪啦，将剪子插在桌面上，收拾了几件衣服扬长而去，也算是个了断。

我知道，那钱她省吃俭用攒了快两年。当时我们俩加起来兜里统共就剩下十五块两角七分，我不愿意牵连她受苦。要账的人看了一眼我的课本，告诉我，做这行来钱快，他给了我一张黑白卡片，我没接，他大概想放进我的口袋，可是我没有口袋，他打量了我一下，就塞进了我嘴里。”

‘你就躺这屋，旧是旧了点，已经打扫干净了，之前是放嫁妆的，平时我也不常住，别怕，我妈一直想要个闺女，她会喜欢你的，’秦文正把墙上的照片介绍给她，‘这是我妈，亲的，她人很好的，妈，这是楚云，比我小两岁，过来住些日子。’

‘哦，阿姨好，我是秦文正的同事。’秦立的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楚云对着照片招了招手，对秦文正说，‘屋子香香的，陈设旧旧的很安心。你妈妈真漂亮，像何赛飞，又像阮玲玉。’

‘是吧。’秦文正说，‘我妈喜欢薄荷香。’他们俩坐在一起看照片，楚云指着其中一张问：‘这是你妹妹？’秦文正凑过来一看就笑了：‘不，我小时候是长头发。’想了想又说，‘如果我有妹妹，可以叫秦文文。’

“第二天早上，楚云脸色苍白，摇摇晃晃站在卧房门口，她说，对，对不起，弄脏了你的床，我不知道月信提前了，走得急忘记拿，我，我铺了塑料袋。”

“我走过去，发现她手脚冰凉，浑身发抖，冷汗直冒，差点昏倒，那是我第一次真切见到有人痛经会那么严重，我说，没，没关系。泡上了床单，给她铺上垫子。说真的，我很担心她会死，就像我妈那样，一转眼的功夫。”

“我问她平时用什么牌子的卫生巾，楚云说，没牌儿，两毛一片散装批发的。”

“我记得女工每月是有卫生补助的，楚云将脸转过去，有点哭腔，说，我有难处，你别问了......”

“你好好休息，要是闷了，桌上有收音机，书架上有书，我去去就来。”

“我给她灌上热水袋，倒了杯温水，盖好被子，外面几乎都关着门，我跑了很远，飞快地买了早餐，在药店去疼片和布洛芬之间果断选择了效果好一点的布洛芬。还有两包卫生巾，我第一次买，不知道怎么选，看了半天，最后拿的安乐，女店员看我的表情很奇怪。”秦文正面不改色付好钱，迟疑了一下，拒绝了女店员递给他的黑色垃圾袋，看起来脏兮兮的，径直放进了口袋，明明刚才买烟的大叔都大摇大摆，他撕掉标签，不明白这样一件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必须品为何要搞得偷偷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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