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西沉月照穷途路 梦回织厂母犹刚

周围空旷寂静，气氛压抑紧张，突如其来的响动让杨端循声瞪了他一眼，所有人手机都收走了，严阵以待。‘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陈默吓了一哆嗦，呲着牙一脸歉意，手忙脚乱鼓捣了一下，作息不规律，小灵通关机闹钟没静音。黑猫警长，秦文正不可抑制地浑身发抖，苦笑了起来，呕吐不止，他觉得自己好似一只逃进阴暗下水道里的老鼠，侥幸躲藏多年，结果还是要被同一只猫抓住。

仿佛，一只巨大的白手套猫爪，就要掀开下水道朝他伸来。

妈呀，杨端来抓他了，今日的杨端与十年前送他到门口的杨端重合了，杨端十年前没有印证的疑虑在今日就要落实，十年前没抓到他，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警察要开始破门了，秦文正只觉心跳停滞，谁来救赎他呢，他意识到自己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欲哭无泪，迅速给自己颈动脉上来了一支吗啡，僵直颤抖着去摸枪，他几乎要跪下来了，双手抖如筛糠，如愿，弹匣里还有唯一一颗子弹，如若不然他可能真的会去楚云身上看看，在这一刻他的恐惧和求死欲达到了顶峰。

杨端！他苦笑起来，太迟了，杨端啊杨端，人的生命那么长，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开始不来，可，为什么，后来又来了，功亏一篑呀，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秦文正自认不是个怯懦的人，可他也绝不想在这时候看见杨端。月，已经西沉，日出之前，陈默和杨端同时听到了一声枪响。意识恍惚之际，秦文正心里回响起什么儿歌，该死，是平时最讨厌的那首，今日听来竟想哭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了妈妈的怀抱，幸福少不了......”是他的手机闹钟。

他听见有人唤他作‘文文’，是妈妈，只有妈妈才会这样叫他。他恍惚想起了秦立的脸。妈......有二十年没说这个字了，唇舌都有些陌生，他忽然得到了身心前所未有的平静，一切恐惧和雨打浮萍般的颠沛流离都化为虚无，憎恨烟消云散，化作释然。

他将潮湿的童年放进记忆的玻璃瓶，当他再次找到那尘封的阴暗角落，却发现它早已注定了自己变质的人生。

“妈妈，对不起，”秦文正流下了眼泪，“我受到蛊惑，做错了选择，犯下了不可挽回的罪孽，我不再是一个清白的好人，罪无可恕，还是让您失望了，您不会原谅我了吧。”

可是，还是好想妈妈。要是，能重来一次，该有多好啊，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值得吗，魂魄荡悠悠，他走马观花地想起了自己的一生，秦文正想回到过去，阻止秦立和谢竹结婚，但罪大恶极，无力回天，他只能选择回到老房子去看看健康的母亲。或许，只有在片刻的幻想中，这一次的人生才会有不同的可能罢。

钟表已经指向了晚上十点。

‘怎么又回来这么晚，谢竹，你喝酒了？’秦立忧心地打开门。谢竹借着酒劲上下扫视了妻子一眼，秦立人品端正，保养得宜，整个人都焕发出青春靓丽的光彩，因了罗敷本是采桑女，秦立也是一名纺织缝纫工，她又姓秦，大家都戏称她为‘秦罗敷’。他抽身甩开秦立的手：‘你管我呢，儿子都五六岁了，秦立，你是个女工，不是妓女，瞧你这张脸，丢人败兴，小资做派，儿子都被你教坏了，一步三扭，哪像个贤妻良母，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谢竹大约是接受不了秦立的自强自爱，无论是作为书香门第的小姐，还是身为车间女工都能淡然处之，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

‘谢竹，你太过分了，新中国成立后，男女平等，同工同酬，我是一个二级纺织工人，是光荣的劳动妇女，我凭自己的双手挣钱，供他念书，为的是要他学做一个好人，怎么就带坏了他，你呢，平时连抱都没抱过他几次，只知道大呼小叫，孩子都不敢和你说话，你凭什么，你说清楚。’秦立被推了个趔趄，‘我妈刚去世没多久，你就说这样的话，你心里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妻子来尊重，贤妻良母，哼，‘贤’是谁的妻，‘良’是谁的母？少拿你那一套封建思想的歪理邪说来衡量我，你不配！女子的价值从来都不应当局限于此，我秦立的秦是一统六国的秦，立是顶天立地的立，谢竹，以为我空有美貌，柔弱可欺，我告诉你，你看错了人。’

‘秦立，你。’

‘这是新中国，不是旧社会，你还想要剥削和压迫别人吗？亏你读了一肚子书，你是法西斯，是封建余孽。’在谢竹又一次无故酗酒打人，并威胁敢离婚就弄死他们母子俩之后，秦立被推倒在地，秦文正去拉，也被一巴掌扇倒在地。九岁的陈默冲出来：“你敢打我妈，你是法西斯。”

“嘿，谁教你的？我......”谢竹去挽袖子摘手表。

“谢竹，他是烈士的儿子，你动他试试。”秦立冷声说，“国家让你牢底坐穿。”

“你，你---”谢竹嘴上吃亏，哼了一声，宣泄完不快，自顾自睡觉去了。

‘妈妈。’陈默跑过来扶她。

‘妈妈，不要流泪。’秦文正好容易才爬起来，递给她手帕，‘都怪我没保护好你，冬天我就六岁了，等我长大带你过好日子。’

秦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干干净净的工装，没有任何不妥，举止体态更是自幼有父母专门请过苏联老师指导礼仪，她面色很平静，眼眸里透出悲悯和不可置信，攥住手帕，低声问儿子，‘文文，妈妈漂亮吗？’秦文正看着母亲，秦立容光焕发，双眸顾盼神飞，浑身上下透出的是女子独有的坚韧品格，他用力点了点头，发自内心地笑了，‘比画上还好看，同学们都说，我妈妈是最漂亮的，大家都很羡慕我。’

秦立摸了摸他的头，含笑收拾了残局，没有说话。哄睡孩子后，秦立照了照镜子，确实有些憔悴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脑海里猛然浮现出上学时学过的那首《氓》：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她打了个寒噤，挚友陈念已经牺牲了，而陈默是挚友留下的唯一血脉，绝不能有任何闪失，而文文已经快要六岁了，还要‘等’他长大了么？她是时该有自己的选择了，她要为自己做事的结果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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