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共死

他看着外面不断倒下的叛军，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败了……吗？”他喃喃自语，忽然抓住傅铮的手腕，“你快走，渡口处还有我安排的人，你……”

傅铮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血的粘稠温度。“殿下，臣说过，生与您同生，死与您同死。”

景时誉愣住了，他看着傅铮苍白的脸，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真是傻……傻子。”

城墙上，大皇子景时乾立在裴昭身侧，居高临下的大呵："傅铮！若你献上景时誉的首级，本王可饶你不死！"

景时誉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看向傅铮时带着几分嘲弄："听见了？这蠢货就是所谓的储君，未来的皇帝。"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傅铮按住肩膀。

"殿下别动。"傅铮的声音发哑，他撕下自己的衣襟，用力按住景时誉肩胛的伤口，"臣去杀出去。"

"杀出去？"景时誉拍开他的手，指腹擦过他唇角的血渍，"我们被围得像铁桶，怎么走？"他忽然抓住傅铮的手腕，将那截露在外面的箭杆猛地拔了出来，傅铮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忍一忍。"景时誉扔掉带血的箭杆，从靴筒里摸出半块干粮塞进傅铮嘴里，"吃了，还有力气送我最后一程。"

傅铮的牙齿咬着干粮，喉间涌上腥甜。他知道景时誉说的是实话，城破之后叛军将领只有死路一条，更何况是谋逆的皇子。他看向景时誉脖颈上的动脉，那里的皮肤很薄，只要一刀......

"别犹豫。"景时誉忽然凑近，呼吸拂过他的耳畔，带着血腥气的温热，"我不想被景时乾那个伪君子抓去献俘，更不想看见父皇那张虚伪的脸。"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傅铮腰间的匕首鞘，"杀了我吧，或许裴昭会念在你当初手下留情，保下你一命。"

傅铮的手指猛地收紧，握住了刀柄，“殿下……您竟然知道，为何不拦下我。”

“还好我没拦下你。”景时誉自嘲一笑，眼中有些狡黠与无奈。

镇北军的士兵举着刀冲来，却被傅铮猛地挥剑逼退，余下的叛军仍在做着无力抵抗。

"傅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领头的都尉高声喊道，"大皇子有令，擒杀景时誉者赏千金！"

傅铮没回头，只是将景时誉往身后推了推。他的左肩已经彻底废了，只能用右手握剑，每一次挥砍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口，血顺着皮甲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景时誉忽然从他身后走出，手中长剑直指那名都尉："本王在这里，有本事就来拿！"他的步伐踉跄，却依旧挺直着脊背。

都尉眼中闪过狠厉，挥刀便砍："拿下反贼！"

傅铮横剑挡在景时誉身前，刀刃相撞的瞬间，他听见自己肩胛骨断裂的脆响。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死死咬住牙关不肯退让。就在这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他的右肩。

"阿铮！"景时誉扑过去想拔箭，却被傅铮用眼神制止。

"殿下......"傅铮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看着越来越近的镇北军士兵，忽然用尽全力将景时誉拽进怀里。

景时誉挣扎着想抬头，却被傅铮按在肩窝处。他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里，夹杂着一丝熟悉的香气——那是傅铮常用的熏香。他这么闻着，忽然停下来看着傅铮，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为什么……”

傅铮，你为什么不走呢？你该像所有为利而来的人一样，抛弃我，唾弃我，最后踩着我的尸骨换生的希望，可你没有。

为什么？

他没想到傅铮真的能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成王败寇，此刻已是他景时誉的死局，这个人却没有半分顾虑地守在他身边。

"听话。"傅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他用被箭钉住的右手艰难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冰冷的金属贴着景时誉的脖颈，"很快就好了。"

傅铮抬手替他擦去眼泪，指尖触到他脸上的疤，“殿下，您看，下雪了。”

景时誉抬头，果然见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他的发间，瞬间融化成水珠。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得只想闭上眼睛。

明明还差一点，他就能弑父夺位。景鹤骗了他，皇家害他好苦。

景时誉忽然不动了。他感觉到傅铮的胸膛在剧烈起伏，带着濒死的震颤，也感觉到那把匕首的尖端正微微用力。

他想起昨夜，傅铮削断青丝许下的誓言，忽然解脱地一笑："阿铮，你动手吧。"

匕首划破皮肉的声音被风雪吞没。

傅铮抱着缓缓倒下的皇子，刀刃从景时誉的胸口穿透，带出的血溅在他的脸上。

景时誉的眼睛还睁着，细碎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就融化成水。

“阿铮。”景时誉忽然抓住他的手，掌心的血混着他的血，黏腻得分不开，“我想母妃了。”

“臣知道。”傅铮的声音哽咽了，他终于握住了那把匕首，冰冷的金属贴着两人的衣襟，“您会再见到她的。”

傅铮的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喃喃道：“殿下，臣不愿您一个人走，所以……”他说着，手腕用力，将匕首更深地送了进去，同时猛地向后一拉——匕首从景时誉体内抽出，又精准地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殿下，臣陪您一起。"

傅铮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睑，想替他合上，却没了力气。

景时誉靠在他肩头，呼吸渐渐微弱。

“阿铮，我冷……”他费力说着，手指轻轻抓住傅铮的衣襟，那里还留着他的体温。

傅铮低头，用带血的唇碰了碰他的额头，小心翼翼又珍重无比，“殿下，不冷了。”随着最后一口气吐出，他手臂收得更紧，歪头倒在血迹斑斑的雪中。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景时誉唇角那抹极淡的笑。

叛军全部歼灭，镇北军都尉望着不远处的空地，反贼三皇子与傅家余孽相拥在一起，自杀了。

大皇子景时乾在城楼上得知消息，朝着城下援军怒骂道:“废物，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捉不住！”

自刎，这还是太便宜景时誉那个贱种了。

区区宫女之子，竟敢结党营私起兵叛乱，死不足惜。他本要抓住他送到父皇面前邀功，再将贱种打入天牢剥皮抽筋的！

裴昭看着城外尸骸遍野，开口劝道:“殿下，叛军已降，三皇子就地伏诛，您莫再动怒。镇北军一路南下，抵达俞城便奋勇作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对，裴将军说得有理。”景时乾吐出一口浊气，拍拍裴昭肩膀笑道:“反正反贼景时誉已死，可是多亏了你大哥裴川送来的半块兵符，否则本殿下也不能立即向父皇调兵。”

“这是，家兄的本分。”

裴昭规矩行了一礼，自从在豫王府被景鹤救回一条命后他便听闻了大哥的死讯。他是战死的，据说死像凄惨，想必祖母见了尸身会无比痛心。

“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也别太难过。你大哥裴川是为国献身，于情于理父皇都会追封他。”景时乾笑了笑，“依本殿看，此次平叛你的功劳最大，日后你们裴府的荣耀，你的前程，不可估量啊。”

“多谢殿下宽慰。皇族世家享尽百姓俸给，今朝战死本是理所当然。何况此战各世家皆全力相助，裴昭不敢居功。”

“哈哈，你倒真是个透彻的人。”

景时乾打量着面前人，竟挑不出一丝一毫错处，不由得打趣道:“可本殿下看你面色沉重，毫无战胜之喜悦，难道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

裴昭望向叛军堆里，两具相拥倒地的尸体，艰涩开口:“臣有一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裴将军如今可是功臣，本殿下怎会拒绝？”

“傅家的独子傅铮与臣交情颇深，在战场上曾帮过臣一次。臣知道他被三皇子蛊惑参与叛乱罪不可赦，可他最后亲手杀了景时誉，应是后悔听信谗言，临死之前赎罪了。”

裴昭对上景时乾的目光，不卑不亢道:“臣裴昭，斗胆恳求殿下允许臣将傅铮的尸体带回去安葬，也算了却了臣一桩心事。”

“裴昭，你是想用你的功，抵傅铮的过？”

景时乾冷呵一声，“你莫不是忘了，傅铮随景时誉起兵叛乱的第一日，傅氏一族被父皇赐死，你就算把他带回去又能葬在哪里？我听说裴川的正妻是傅家嫡女，这么一算父皇诛九族时也要牵连裴家的。”

“臣清楚，”裴昭垂眸，并未被皇子模棱两可的态度吓退："臣不敢奢求抵过，只求为故友收一副全尸，还了当初的情分。"

景时乾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罢了，你既有这份心，便随你去。只是别让父皇知晓，免得又生事端。"

"谢殿下。"裴昭躬身行礼，转身时披风扫过阶上残雪，留下一道浅痕。

裴昭带人穿过尸骸狼藉的战场，断裂的旗帜半埋在雪里，暗红的血冻成了黑紫色，踩上去咯吱作响。

"将军，在那儿。"亲兵低声提醒。

裴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猛地一沉。

雪地里两具尸体相拥着，傅铮的脸埋在景时誉颈窝，右手还死死攥着对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即便死后也要将人扣在怀里。景时誉的左臂搭在他背上，断裂的右臂创口处凝结着黑血，却仍保持着环拥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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