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两清

"分开他们。"裴昭的声音有些发紧。

两名士兵上前，试图掰开傅铮的手。可那交握的手指像是生在了一起，任凭士兵怎么用力，指骨都纹丝不动，反倒将冻硬的皮肉扯得裂开新的血口。

"将军，掰不开。"士兵额角渗出汗珠，"他们的手像是长死了似的，除非用刀砍，否则真得分不开啊。"

裴昭沉默地看着那交握的地方，傅铮的指缝里还残留着景时誉的血，早已和自己的血冻成一片。

"舍命相陪，执迷不悟，你这又是何苦？来人，拿剑来。"裴昭的声音在风雪里冷得像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到底是怎样深似海的君臣情谊，景时誉又许了怎样繁花锦簇的前程，能让从来谨小慎微的傅铮赔进了性命。

他心中为傅铮悲哀。

亲兵递上长剑，剑身在雪光里泛着寒芒。裴昭抬手拨开傅铮额前的乱发，那张总是带着运筹帷幄笑意的脸此刻苍白如纸，唯有唇角还凝着一点暗红的血渍。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决绝。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

裴昭挥剑的动作干脆利落，骨裂声混着血肉剥离的闷响被风雪吞了大半。景时誉的右臂应声而断，断口处的血早已冻住，此刻被劈开，倒像是扯出了一缕极淡的红雾。

士兵们都怔住了，没人敢出声。裴昭将长剑掷回鞘中，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瞬间融成了水。

"把傅公子的尸身抬上马车。"他转过身，声音听不出情绪，"找块布，把那个反贼的断臂裹起来。"

亲兵连忙取来干净的麻布，小心翼翼地裹住傅铮那只仍保持着握拳姿态的手。裴昭看着他们将傅铮抬走，那具身体离开景时誉时，竟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撕裂，雪地里的皇子尸体猛地侧倾，露出胸口那个狰狞的血洞。

裴昭瞥了一眼，没再回头。

马车驶出俞城东门，沿着官道走了约莫十里地，转入一条岔路。尽头是片背风的山谷，溪水绕着青石潺潺流过，两岸的松柏在雪后更显苍翠。

"就葬在这里吧。"裴昭掀开车帘，寒风吹得他眉骨生疼。

士兵们动手挖坟，冻土坚硬，铁铲下去只留下浅浅的白痕。裴昭站在溪边，看着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起傅铮当年总爱在这里赴宴饮酒，笑说溪里的鱼儿最是鲜美。

如今一切都物是人非，好在他最后的归处是这里。

坟坑终于挖好了。没有棺木，只能用随军带的毡布将傅铮裹起来。裴昭亲自将尸体放入坑中，裹尸布上的血迹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刺目。他伸手想抚平傅铮蹙着的眉，指尖却在触及那冰冷皮肤时猛地缩回。

覆土的时候，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沫落在新翻的泥土上，转眼就积了薄薄一层，像是给这座孤坟盖了层素纱。

"你说过喜欢山清水秀的地方，这里该合你心意了。"裴昭的声音被风吹散，"傅铮，我们兄弟两清了。"

风卷着雪掠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更鼓的声音，俞城的方向灯火零星，战争后的破财被一点点拾起重整。

裴昭转身离开，披风下摆扫过坟边的枯草，带起一片碎雪。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截断臂被他单独埋在了离傅铮坟三步远的地方，用一块无字青石压住。

捷报传入京城时，太和殿的香炉正袅袅吐着龙涎香。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殿内寂静，"俞城大捷！叛党景时誉伏诛，裴将军已肃清残部，大殿下已安排镇北军回程！"

御座上的皇帝猛地直起身，明黄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日光下泛着金光。

他攥紧手中朱笔，案上的奏折散落一地也顾不上，只扬声笑道："好！好个裴昭！朕就知他不负所托！"

三日后的朝会上，封赏的旨意铺展在群臣面前。贺兰家公子擢升羽林郎，李家世子晋为京兆府丞，而裴昭的名字被皇帝亲自念出时，殿内鸦雀无声。

"裴昭，平叛首功，封左都尉，食邑三千户。"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赏黄金百两，锦缎千匹，另赐......"

话音未落，裴昭的谢恩折子已由内侍呈上。纸上字迹力透纸背，却只寥寥数语，除了谢主隆恩，通篇都在请旨为战死的父兄追封谥号。

皇帝捏着那折子时，指尖微微发沉。他想起裴家在此战中几乎灭门的惨烈，终是叹了口气："准了。追封裴老将军为镇国侯，裴川为忠勇伯。"

消息传回裴府时，大门外的车辙印几乎没断过。裴昭这位新贵圣眷正浓，又年纪轻轻并无正妻，房中只有一个没有背景的妾室，在勋贵中也算正派了，实在是夫婿的好人选。

太傅家的嫡女温婉贤淑，尚书府的幺女才貌双全，连远在江南的盐运使都托人递了庚帖，只求能与风头无两的左都尉结亲。

第二日，裴府的老太太亲自出面，将所有庚帖都退了回去。她拄着拐杖，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慢悠悠道："我家二郎才下了战场，仍需静养。婚事的事，容后再议吧。"

谁都知道老太太是替裴昭挡箭，却没人敢再多言。裴昭受封左都尉后，便称病在裴府歇下了。

府里上下皆知他受了重伤，虽捡回性命，身子骨却需好生将养，每日除了晨起在院中练一套剑法，其余时辰多半待喝的酩酊大醉。

侍从担心他醉酒伤身，瞥见案上的茶盏空了，便要去续上浓茶。

“慢着，”裴昭闻了闻茶香，皱眉道:“怎是滇红，换成碧螺春吧。”

往日裴昭偏爱滇红，且要熬得极浓，说是能提神醒脑。这忽然换了口味叫下人疑惑却也不得不照做。

“是，奴立刻去换。”

他退到廊下，压低声音同其余下人问："公子怎喝上碧螺春了，你们可知道？"

一人点头，望着窗内那个清瘦了些的背影，的附和道:“公子的心思实在难以揣摩，前些日子老夫人命厨房做了羊骨汤，加了当归和枸杞，他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说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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