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霜色
戌时初,天色黑透。
温澜梦见一道高大的背影,正手持长剑站在湖泊旁迎风而舞。
那人回头,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得他说——
“忘了吧,把这些全都忘了……”
温澜平静地从梦中醒过神,坐起来看着漆黑的四周,心里空落落的。
“不睡了?烧退了吗?”
林清让坐在刚才大家一起吃饭的中厅,轻声和温澜搭话。
温澜睡前忘了关南卧室的房门,她探头看去,瞧见林清让坐在阴影之中,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退了。”她小声地问,“你怎么没睡?”
林清让笑道:“睡了一会儿,怕晚上走了觉,不敢睡得太久。”
他一闭眼睛就能想到今日的散坏观、想起母亲的死……屋里人太多,他不敢放松,因此根本没敢休息。
等听见温澜和黎灿呼吸绵长后,他就起身坐在窗口出神,眼看着黄昏散尽,夜色覆来。
温澜穿好鞋子起身,拿起蜡烛,道:“那怎么不点灯?”
“怕影响你俩。”
“不怕,我也醒了。”黎灿趴在床边突然正常音量地说话,倒让林清让和温澜浅浅地吓了一跳。
温澜已经走到林清让旁边了,作势要点灯。
林清让抬手拦了一下,说:“院子里安静了,这个时辰陈老他们会在大堂整理药材并对账。咱们屋亮了他们能看见,一定会再过来。”
温澜立刻放下蜡烛,坐在了看诊时的位置上,叹道:“坴京的天黑的真早。”
黎灿也摸到自己刚才的地方坐下,应声道:“是啊……组长,兆国此时是不是还亮着呢……”他语气低沉,情绪似乎不太好。
三个人坐在昏暗的环境中,浅眠之后发现天暗了,都有些怅然若失之感,再加上近来事多,愈发心情低落。
林清让醒得早,眼睛更适应黑暗,近乎能看清他俩的神情。他晃了晃手里的水囊,笑道:“喝点?”
温澜和黎灿同时一愣。
温澜道:“你水囊里装的是酒?你这一天都拿着它,一直喝的都是酒?”
“怎么会,这是我以前放在小柜子里藏着的,回来的时候特意翻的。”
林清让拿起刚才喝药的空碗,倒了一点酒涮了一下,分别倒给二人。
他给自己也拿了碗,道:“是果酒,不烈,于伤口无碍。咱们喝点放松放松,就当助眠了。”
温澜听林清让的声音,总感觉他已经微醺了。
她在黑暗中端起碗,她从来没有在事情未了结时放松过心情,更是从未在除任务以外的时候为了自己而喝过酒。
今夜,也算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了。
她浅浅地品了一口,靠在椅背上,感受着清香的梅子味。
黎灿叹道:“可惜窗子打不开,不然其实厢房后面有一排梧桐,下午我看了,景色不错的。并且……”
黎灿起身绕到窗子旁边,摸了摸油纸,道:“今夜落霜,外面应该已经变白了。”
温澜惊讶于黎灿仅凭摸窗户就知道外面是否落霜,正扭过头,好奇的想问是否有什么识别气象的技巧,就听林清让笑着说——
“打开。”
林清让趴在椅背上回身看着黎灿,修长的手指指向窗子。
温澜好心提醒道:“砸开窗,陈老他们就听见了。”
“那就戳开。”林清让放下碗,绕着椅子走到窗边,用手指刺破油纸,“来,给纸都豁开,咱看霜风入梧桐!”
黎灿凑到温澜身边,悄悄的问:“组长,楼主自己坐这里喝多久了?”
温澜无奈地扶额,唇畔缀着一隐浅淡的弧度,摇头道:“我不知道。”
不过她想知道黎灿说的是不是真的,于是也放下碗走去窗前,戳破一个小洞后,顺着洞口画圈,扩到木窗框的雕花边缘才住手,趴上去看,竟然真瞧见外面一片洁白,风景极美。
温澜招手,道:“黎灿,来,把这一面都通开。”
黎灿不敢相信地倒退一步,继而也不管了,笑着跑过去,说:“我从小就想玩这个,可惜一直流浪没有机会,自己有了小院后又嫌麻烦。”
“那今夜就承我玉楼楼主的令,玩个痛快。”林清让踩着椅子站上去,戳高处的窗纸。
其实他没醉。
他只是觉得这些日子太压抑了,既然难得一夜休息,不如趁此开怀。
厢房中厅的西墙上是一道与墙同宽的疏枝雕花窗,三个人趴在窗边上上下下,半盏茶的时间就把一整面窗子都抠得只剩木框了。
精致简单的雕花窗外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树,宽厚的梧桐叶上毛茸茸的缀着一层白色霜晶,叶叶交叠,望树如雪。
三人把椅子一转,面向窗子并在一处,拿起倒在药碗里的酒,举碗一碰。
黎灿听得一声脆响,心里特别高兴。
他喝了一大口酒,感叹道:“好久没有这么放肆的玩过了……以前刚入京的时候成日惶恐,多亏了杨兄带我,常陪我玩笑,才不至于太冷清。如今,他去了。”
温澜安慰道:“咱们一定能查清案子,替他报仇的。”
“是。”黎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温澜,“组长,多谢您不嫌弃我。”
温澜淡漠的目光深处藏着一丝柔软,她以前没想过黎灿还没到十七岁,比她小了三四岁,出身于坴京散员。
既然他与她的起点不同,那她便不能苛求他事事完美,因此觉得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好了。
可是温澜也有想不通的事情。
“……你身为散员,是怎么当上大理寺录事的?”
散员没有组别,只是有一位上线,一名上线统管十个左右的散员,散员之间一新一老地配成两人,搭档行动。
上线不会给散员发配任务,只是收集散员上报的一些零散的情报传给访玉阁,由相应的堂口去筛选其中有用的内容。
如果发生什么大事,散员也是死队,负责冲锋陷阵。
当然,也有散员最终变成高阶献玉者的情况,只不过少之又少。
“我是有一次意外帮大理寺抓获了凶手,那时我身为散员,是扮成乞丐的模样游走在大街小巷。
“少卿看我可怜,就让我去大理寺做些帮忙搬抗的活,给我一口饭。后来又有案子,是我察觉了搬运的东西有异成为了重要证据,少卿觉得我立了功,又发现我认字,就给我机会让我跟大家考核,撞大运考上了。”
温澜和林清让对视一眼,心知这不只是撞大运,而是黎灿本身是有能力的。
温澜又问:“你去擒玉斋的时候多大?”
黎灿脸色有点泛红,好似诉说自己的过往有些害羞,道:“八九岁。”
“这个年龄还来得及着重培养,怎么会变成散员?”林清让微微蹙眉。
黎灿脸色更红,嘬了一口酒,道:“我那时候胆小,还瘦,拎不动剑,又爱哭……只被培养了不到一年,正好需要个小孩做事,我就被送来坴京了。那个任务其实不太需要我做什么,后来是什么结果我也忘了,只是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乞丐,由杨兄带着。”
他生怕温澜和林清让会嫌弃自己,又补了一句:“我现在心性强多了,让我去死我也不怕的!”
温澜一愣,亲自拿起水囊给黎灿倒上,道:“不要以为死是光荣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身为细作……”
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魏承教她的话,心里竟不觉得难过,反而感到一丝温暖。
“身为细作,有时候死是对兆国最大的保护,有时候活着是对兆国最大的帮助,此间如何区分,是你的理智和追求去分判定的。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草率的对待生命,无论是你的命还是别人的命。”
“组长……”黎灿喃喃地唤着,眼睛亮的如被月色照亮的霜晶。
林清让抿酒一笑,定了组之后除非组长身死,否则无论如何都是其组的组员。
即便组长身死,组员也是调回兆国不允入嬴,以此保护其组曾经接触过的其他献玉者。
所以,无论日后温澜去往何处,黎灿都是她的组员。
林清让愿意二人交深,这样日后他给她调去别处驻点时,他会更放心一些。
一旁的温澜没有说话,她对承担别人的感动而感到陌生,这种不知是喜还是羞的复杂的心情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逃避着黎灿的目光,又觉得沉默太久也有些奇怪。
正好一阵风袭来,她借机问道:“黎灿,你刚才是怎么知道外面下霜了?”
“因为……因为今天的风,风里有些潮,还比平常要冰,那就肯定是要落霜的。”黎灿有点茫然,他不知道怎么解释。
温澜感觉风和往常无异,就是比夏风要凉的秋风而已。
林清让夸道:“看来是真有些天赋,擒玉斋不该放你走的。”
温澜赞同的点头,黎灿则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玩抽筷塔楼吧。”林清让觉得如果让话题再落回温澜身上,只怕又要聊正事。
他掰断六双筷子,只留下九截,动作飞快地搭了一个像屋脊一样的东西,然后把剩下的三截一人拿一个。
“拿手里的去替换里面的,谁抽出来没来得及补上导致塔楼塌了,就喝酒。”林清让解释着规则,“我先来。”
温澜觉得幼稚,托腮旁观,用断筷敲着桌子,静静看热闹,不说加入也不说拒绝。
黎灿当然会捧场,等林清让做完之后,他见温澜不动,就主动出手,结果塌了,被林清让起哄喝酒。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黎灿忙于搭塔楼拆塔楼,喝光了所有的酒。最后他搂着水囊趴在桌上,嘴角还挂着笑就睡着了。
温澜摇头,说:“这酒量还得练练。”
林清让打趣道:“要练的东西不少,傅组长好好教吧,会看天时气象的人才可不多见。”
温澜懒洋洋地托着腮,拆穿道:“装醉哄我俩一夜了,楼主不累吗?”
“不累,傅组长心情愉悦就好。”林清让眼中迷离之色褪去,把自己碗里的酒匀给温澜半碗,“喝完这一碗,咱们也休息吧。”
温澜看着碗中酒水晃动着窗外月色,心情似乎也有所波动。
林清让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似笑非笑地用碗碰了碰她手上的酒,道:“你有心事。”
温澜坐直身体,似乎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诚恳地道:“倒是不介意给楼主汇报。”
温澜将视线投向窗外的冰霜梧桐,把十一年前陈袭奇怪的举动和今日上午发生的事跟林清让说了一遍。
“……你如何定夺我不干涉,我只是觉得,此事略有蹊跷,不告诉你的话,总觉得不太妥当。”
林清让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眸,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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